16 千言萬語

周父這場病來勢洶洶,似乎已潛伏在他體內良久,終于尋到了一個絕佳時機爆發。

周香林天天在醫院待着,眼睛就沒幹過,周香梅說要跟她輪換,她都不理。

陶菲接到她媽電話,連連罵她姨媽,罵完又嘆氣。

陶菲小心探問:“外公沒事兒吧?”

周香梅沒說話,過會兒才悶聲道:“他年紀也到了,高血壓,心髒也不好,醫生說要做好準備。”

李開源到醫院露過一面,周香林拿水壺把他頭砸開了花,自此他再也沒敢露面。

周香梅看着都驚,她以前從來沒這麽深刻的感受過,周香林和她真是一個媽生的,那發起瘋來的勁頭兒,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樣!

周母反倒看淡了很多,她對周香林說:“你爸是時候到了,就算沒有你這樁事兒,也遲早有這麽一天,人老了都會有這麽一天。”

周良近來也是一有空就回家,他提議把周父轉到F市,“市級醫院醫療條件好得多,再看。”

周香林想去,她巴巴地看着周母,周母搖頭,“沒必要,拖得越久,他越受罪,你們也受罪。”

周父神志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時還能和他們說說話,問問今天什麽天氣,幾點了,要看報紙,周香林就給他念,念一會兒,他就又睡着了,也睡不安穩,嘴裏時不時冒出一些語焉不詳的句子,一整天就這麽似昏昏沉沉,人瘦得非常快,本來有點塊兒的一個老頭,不多時就成了一根麻杆兒,病號服空空蕩蕩的套在身上,底下像什麽都沒有似的。

周母看着終于落了淚,說:“別熬了,還熬什麽呀。”

周父最後一刻終于又看出了一點兒以前的樣子,神色清明,說要回家躺着,嫌棄醫院味道不好聞。

周母做主将人接回了家,擡進了卧室裏。

周家孩子都圍在床跟前兒,都不敢哭,周香梅輕輕攥着他的手,憋着忍着。

周香林眼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周父。

周父說:“你們······”尾音化作一口長嘆,千言萬語,猶恐不及。

周母坐在床沿邊兒,對他說:“有什麽話你就說,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周父的眼珠子緩緩的轉了轉,像是在找什麽。

周母立刻明白了,喊周良過來,又對周父說,“他在呢,他在呢。”

周良上前握住周父的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是溫熱的,跟晾久的水一個溫度。

他說:“爸,我在這兒。”

周父他喘着氣,他想說話,但他的喉嚨已經變了一條深深的隧道,從中鼓噪而出的只有風聲。

周良看着他的眼睛。

周父的眼神漸漸渙散,周良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周香林撲上去,終于痛哭起來。

葬禮時陶菲一直有點兒狀況外,不知是懵還是怕,好像才剛給周父過完生日,現在居然就在辦葬禮。

周香梅又哭又喊,周香林卻只是默默的流眼淚,周良站在最前頭,每個人進來先和他還說兩句話,再鄭重的握一握手。

李開源來時,周香梅想過去趕他,周良攔住了,周香林卻一眼都不看他,像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李開源磕了頭就走了,周父的死他到底心虛。

葬禮辦得風風光光,都說周父這輩子值了,生前死後都沒受罪。

周香林已經搬去了老宅和周母做伴兒,李妙也跟着來了。周香林還是沒有說要和李開源離婚,但已表态絕不會和他再過下去。周香梅同意,“就這麽耗着他!”

周母勸她:“你這不過是把自己耗死了。”周香林搖頭,入了魔般,自認為是在報複,發狠道:“他巴不得我離婚,我不會如他願的。”周母知道勸不了,也不再開口。

周香林想起一件事,問她:“你那天為什麽把周良推到爸爸跟前兒去?”她還耿耿于懷,周父最後一眼居然不是看她。

周母道:“你爸心裏有話想對他說。”周香林:“他又不是我們家人,有什麽好說的!”

周母搖頭,“這話別再說了。”周香林不服,“本來就是,你看爸走了他傷心嗎?”

葬禮結束後,周母單獨和周良談了談。

兩人坐在周父的書房裏都有些心不在焉,周母看着房間擺設出神,周良則一言不發。

周母轉頭看着他說:“我知道他最後想跟你說什麽。”周良看着她。

周母:“他一直覺得應該告訴你,我也覺得應該,可挨到現在也沒說。”她嘆口氣,“人啊,都是先想着自己,嘴裏說得再好,心裏還是只顧着自己。”周良不應聲,他聽懂了周母的意思。

周母對他道:“這麽多年,要說我對你有多好,那是假話,但周家給你吃喝,供你上學,該做的一樣沒落,周良,你心裏應該都記着吧。”她沒有像以前一樣,叫他良子。

周良淡然答道:“記得。”他已經知道周母要說什麽了。

周母微微點頭,“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告訴你,周家沒有對不起你,你心裏要是有恨,恨我就行。”周良說:“我不恨你,我感謝你。”

他曾經難過,曾經疑惑,但從來沒有恨過,周母對他沒有義務,她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周母對他的話沒有反應,她說:“我不需要你感謝,你不是我的兒子,我只生了周香梅和周香林兩個女兒,你小時候我從來沒抱過你,你是你奶奶帶大的,你一哭她就抱着你哄,半夜給你沖奶粉,尿布也是她洗。”

周良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他還記得周老太太的樣子,她讓他喊她奶奶,每次聽他這麽叫,她的表情都是既滿足又難受,她時常對着他喃喃自語,“我有孫子了。”邊說邊直瞪瞪地看着他。

周良一度覺得害怕,後來卻麻木了,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周老太後面年紀大了開始認不清人,說話也颠三倒四,周良一度被她弄得很迷惑,懷疑自己其實就是周父的親生孩子,只不過周父迫于各種壓力,不敢承認。

周母也不用周良回應,平平道來:“你是她抱回來的,你的親生母親未滿十八歲就生下了你,她說不出你的父親是誰,我們也無從知道,我只能告訴你,你出生的地方叫六裏窪,是個小村子,哪天你要是有空,可以去那兒看看。”

周母說完這番話如卸重負,她不再管周良,起身離開了書房。

周良獨自坐在房間內,懷疑自己的內裏已經化作磐石,周母的話如同幾顆碎石,砸過來只震得他發癢。

他既不傷心,也不激動,更不心喜。

周良曾經恨過周父,恨他對自己不聞不問,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卻像個見不得光的錯誤一樣被掩蓋着。他為此努力,只想得到周父的注視,他想着有一天,當周家無法再忽視他時,當周父也要依靠他時,或許就不得不承認他了。

後來周良去做了鑒定,事實證明,一切都只是他的誤會。

良,有優秀,歡悅之意,周良曾被這個名字束縛着,催促着,他以為這是周父對他沒有說出口的期許和願景。

後來他忍不住去問周父,為什麽給他起這個名字,周父說,當時只是想,這個孩子将來可千萬不要給他惹麻煩。他皺着眉說:“男孩兒好像都比較調皮。”

周父的确不是他的父親,無論他多優秀多成功,他是一個來處不詳,也沒有歸屬的人

周良不太在意周母為什麽要和他說這些,也許他對周家也不在意了。

陶菲等周香梅心情平穩之後才回F市,她竭力避免和周良同行,周香梅已經打聽到周良隔天要走,陶菲特地早一天動身。葬禮上,她已經注意到,周良一滴眼淚都沒留,他沉默肅穆,可是并不傷心。

陶菲又想起他說的話,他質問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

其實陶菲也沒有傷心,最後哭出來,也是被她媽帶動着才終于感覺到一種隔着幾層遮擋似的悲哀。

陶菲的爺爺奶奶在她還不記事時就已經去世了,周父是她親眼看到第一個死去的親人。

雖然說起來冷血,但不得不承認,周父去世,比起傷心,她感受更多的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的震撼和惘然。

陶菲和周父并不親,因為周父對陶志春一直看不上,陶菲小時候能感覺到父親在周父面前一直有種擡不起頭來的感覺,每次去周家,他們一家都小心翼翼,陶菲還記得她小時候在周家吃飯從來沒有吃飽過,她只敢盛一次飯。

其實周父周母對她還好,畢竟是自己外孫女,雖不至于多寵愛,但絕對不會苛刻,他們只是淡淡的。

但陶菲是別人對她什麽樣兒,她對別人就什麽樣兒,小時候對周家二老她也不會讨好撒嬌,長大後更沒有心思和耐性和兩位老人相處,他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她也是如此。

至于周良不傷心的理由,陶菲想不出來,但是她同時也想不出來,周良傷心的樣子。

他好像就該這樣兒,就算有一天是自己死了,陶菲也想不出來周良難過的樣子,但大概率,她的葬禮上不會有他的身影。

周良比陶菲大十歲,若無意外他會比她先一步迎來死亡,陶菲忍不住暢想,到時候該以什麽樣的面目,怎樣的裝扮,到他身邊哀悼,她将比在場的所有人都更有資格痛哭,因為她是他最難以啓齒的秘密,她必須到場,只要她活着,他就永遠不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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