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左一右

第21章 一左一右

雪在年味漸濃時停了,冬日暖陽下積雪化了水,向北一坐上大巴出了城。

兩小時後到達目的地,他從車上下來,在刺骨的寒風中将圍巾往上拉了拉,然後踏着将融未融的雪朝着村裏走去。

老院長留下來的房子在村子上游,路上不乏有不嫌冷出門來曬太陽的人,看着向北一面生又是城裏人的打扮,村裏探究而八卦的目光就聚到一起了。

向北一不自在,腳步就走快了些,邊走邊把圍巾網上拉,又拿出手套戴上,然後在一個老房子的院牆角拐彎的地方,腳下一滑摔倒了。

地面都是雪,上面一層化成了薄冰,不算疼,只濕了點衣服。他拿紙巾扭着身擦了擦,等他準備回正身子時,餘光卻瞥見牆角拐彎處收回了一只腳,穿着皮鞋的腳。

無法說清是什麽原因,向北一的心驀地就抽了一下。

他轉身靜靜的看着那一處牆角,約莫半分鐘後,他擡腳朝着那兒走了過去。

然而牆角後一片空蕩蕩,只有凹陷的積雪在太陽底下反射着白亮刺眼的光。

向北一說不出來心裏是何種想法,也許是鬼使神差,總之他沿着來路往前面的又一個拐彎處走了回去,結果差點撞上了迎面走來的人。

來人身上并不像村裏的打扮,一身休閑黑衣且單薄,是向北一看着都覺得冷的程度,但那人看上去并沒有感覺到冷的模樣。

也許是向北一的眼神太過于警惕,他往後退了一步,抛着手裏還粘着點雪半濕的錢包,對向北一說了一句:“雪天路滑,慢點走。”

向北一看着那個錢包和地面上比他大出很多的腳印,低頭說了一句:“抱歉。”就往邊上讓開了道。

對方走之前可能打量了他,但向北一沒注意,等到四周再次恢複空蕩的時候,他按下心裏難以概括的念頭,問了自己一句:我這是怎麽了?

向北一直到推開那間破舊的老房子的門也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麽了。

老房子因為許久沒有人住過了,大雪也掩蓋不了院裏的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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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北一的記憶裏,老院長基本不回來,從他記事起到老院長去世,老院長總共帶着他一起回來過兩次,兩次的經歷都不算太愉快。

老院長沒有伴侶,也沒有自己的子嗣,一輩子都用來呵護福利院裏的孩子了。在老院長那個年代,鄰裏是無法理解的。

所以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不解也就慢慢衍生出了謠言與偏見,于是老院長也就不願再多回來了。

但落葉總歸還是更願意歸根,即使生前與這個地方有再多的不快,老院長在去世前,還是讓向北一把他帶回來這裏。

向北一其實有些記不清當時自己是如何操辦老院長的喪事、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走完了什麽樣的流程?

那段時間的記憶都很模糊,渾渾噩噩的,唯一一個清晰的記憶點就是在老院長下葬那天,雨很大,天很黑,他撐着一把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大黑傘,站在老院長的墳墓前,看了很久很久的雨。那把大黑傘至今還在他的儲物箱裏放着。

向北一推開偏房的門,圍巾也擋不住撲面的灰,他禁不住偏頭咳嗽了一會兒皺了皺眉,才走進去從身後的背包裏拿出來三柱香,拿火機點燃,插在靈位前的香爐裏。

袅袅升起的煙霧後, 是兩個并排放在一起的靈牌,都落了不少灰。一個是老院長,向從溫,另一個向北一不認識也沒見過,名字叫蘇珵。但老院長和他的墳墓葬在一起,和靈牌一樣,一左一右。

向北一按照當地的習俗拜了三拜,拿濕紙巾把靈牌上的灰塵擦幹淨,然後鎖好房門,往後山丘上去。

在向北一的認知裏,老院長的祖輩應該也是這裏的人,但靈牌和墓碑卻都不在這,向北一不解也無從得知原因。

從老房子走到山丘有一段不短的小路,落了很厚的雪,好在不知道被誰踏了幾串腳印,勉強能認出來路。

向北一來到老院長墓前的時候,鞋子已經有些濕了,雪融化的水積在坑坑窪窪的腳印裏,路不好走,他好幾次都踩了進去。

他清了一小塊地,燒了紙,像小時候那樣和老院長說一些生活裏很小很小的事情,從搬家說到過年安排。

“王奶奶去世了,舊城區的小吃攤也都搬空了,賣餃子的龐阿姨也不在了。您還記得嗎?去年我和您說過她做的餃子和您做的味道很像。不過新小區外前不久開了一家飯館,味道我很喜歡。”

“小布丁長肉了,院裏一切都好,小孩都很聽話,那個好心人也一直在捐錢。”

……

“給我托個夢吧,我想你了……爺爺。”

向北一從後山丘下來時沒有直接去車站,而是繼續往村子最裏面走去。路走到盡頭時, 就能看到一座小屋,和老院長那套相比只多了絲煙火氣。

“趙伯?”向北一見門開着但不見人,便喊了一聲。

不多時裏面有人走了出來,但聽腳步卻不是他熟悉的,果然出來的也不是趙伯。

“你是?”一個手裏拿着鍋鏟裹着頭巾的中年婦女狐疑地看着他問。

“我是之前請陳伯幫忙打理院子的。”

“噢,是你啊,他走啦,死咯,前不久,他讓我等你來的時候把你多給他的錢還給你。”中年婦女說着放下鍋鏟擦了擦手,“你等着,我給你拿來。”

向北一感到嘴裏有一些腥,他有些艱難的咽了咽,聲音悶在圍巾裏,“不用了。”說完他就轉身離開。

“死一個人有這麽可怕嗎?”中年婦女看着他那稍顯得像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拾起鍋鏟。

雪化得厲害,地也就更滑,向北一在又一次摔倒時,嘴裏的粘稠血腥味猝然就濃了,也許是這種皮肉的痛感帶來的生理刺激,他後知後覺松開牙齒的時候,眼睛就濕紅了。

淚水模糊了雙眼,朦胧間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段塵封的往事。

“是煞星,快看啊,煞星又來了!”

“啊啊啊要死人了”。

“要死人了,快打他!看到他就要把他打跑才能把晦氣帶走!”

一群七八歲的孩童無知又邪惡的聲音響起,剛走到他們不遠處的另一個瘦小的孩子就停下了,一張白淨的小臉盛滿了恐懼,卻又強撐着保持冷靜。

群童看着他像呆鵝一般站在那,便圍着靠近。孩子心性盲從,只要有個人大膽地試探着出手了,其餘的就會無法無天的跟着了。

推搡、謾罵、拳腳。

終于,在街邊大人的呵斥下停止了,施加惡意的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小男孩一身傷痕。

不斷有大人圍過去,有關心傷口的,有呵責那群孩子的父母的,也有問這隔三岔五遇到這麽一遭的為什麽的。

“這都做的什麽虐!都是誰家的小孩?這麽幹!沒天理了!”

“這到底是怎麽的啊?”

“還能怎麽的啊!做父母的任由孩子為非作歹,這麽小就欺負弱小!純屬壞種!再不教育就壞到骨子裏了!”

邊上開小賣部的老板娘從裏面走出來,“這小孩是那福利院裏的,可憐的小孩,平時安安靜靜的偶爾逗逗貓,這不前陣子那些貓被下藥了,死了大半,又有幾個被那些個頑劣的孩子給玩死了,孩子的嘴嘛,無裏頭,說是這小孩把貓克死了,現在附近的那些個小孩跟着……”

老板娘往街對面揚了揚下巴,“那大胖子壞種,就找這小孩的麻煩了,我是剛剛上廁所沒見着,不然我得拿棍子給他們一人一棍。”

小小的向北一窩在一個大人的懷裏被抱回了福利院,路上無聲地留着淚,回到福利院後他就沒有動靜了,眼淚也自己用袖子擦幹淨了。

他舉着小小的手,攥着心疼得說不上話的老院長的手,說:“沒事呀,爺爺,我沒事的,你不要難過噢。”

後來啊,群童裏的謠言越傳越神乎,煞星克的不再只是貓,推演到了人、狗、世間萬物的死亡了。

那個小小的男孩身上的青紫也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他總是滿身傷痕和髒污地窩在無人的牆角裏,和此時此刻的情形相差無幾。

向北一撐起身,沒有紙巾他便用手拍了拍身後衣服的水,又扯開一些被潤濕的圍巾,朝着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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