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我真的很喜歡你, 顧今寧。”

他看上去像是鼓起了一萬分的勇氣,說話的時候既誠懇又膽怯,說出口之後, 又像是在忍受着多大的委屈一樣, 眼珠變得有些濕漉漉。

他的神情還是有些局促,但這一次,他沒有躲開顧今寧的眼神。

他們對視着,顧今寧眸色一片澄澈與清冽,許曜的眼睛卻仿佛有蒸汽在升騰,溫度上升,水色一點點地蔓延開來。

直到徹底盛滿了整個眼眶,然後漫了出來。

許曜低下了頭。

緊抿的嘴唇無聲地顫動着, 仿佛還有千言萬語未能出口。

這一瞬間,他仿佛真的失去了所有的光環, 渾身上下只餘滿腔赤誠與一顆糟爛的心。

可在顧今寧的注視下, 他逐漸連捧起這顆心的勇氣都在失去。

顧今寧的一生,永遠都在受傷,而許曜是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忽然想起,顧今寧是一個那麽聰明的人, 他即便再希望許曜去江大,也不會把随随便便把自己拖下水。

他要恨一個人, 就一點機會都不會給這個人, 直到兩條平行線再也不會交彙。

他怎麽可能同意這種事……

“好。”

他永遠都不會答……許曜忽然擡起眼睛,瞳孔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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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今寧遞過來了一張紙巾, 平靜地道:“如果你能靠自己的本事考上江大, 我就給你一次正式追求的機會。”

他直視着許曜,眸色有什麽無聲流動, 又緩緩沉澱,看不出任何情緒。

許曜的心正在狂奔向萬丈懸崖,他花了快半分鐘的時間,才終于把這輛車剎死停下。

後知後覺地拿過顧今寧手上的紙巾,嘴唇動了動,想問:“真的?”

但他的大腦猛地扼住了這個沖動。

不要想不要問不要說那麽多有的沒的!

顧今寧給的機會,永遠稍縱即逝。

他驀地伸出手,手肘壓在桌子上,還帶着濕潤的眼睛正在克制地放着光:“拉鈎。”

顧今寧:“……”

“就,就拉一下。”他急切地催促,就在想要不要省略掉這個儀式的時候,一根細白的手指,輕輕勾在了他的小指上。

顧今寧又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翹起的大拇指已經重重與對方的拇指貼在一起。

許曜臉上的笑容不加掩飾地綻放,眼中的光也瘋狂地放射開來。

他像是逢春的枯木,一瞬間又生機勃發。

顧今寧的筷子剛剛放下,許曜已經馬上起身,“我來收盤子。”

他拿起兩人的盤子,先去把裏面餘下的一些湯汁倒在垃圾桶,然後規規矩矩地放在了餐具回收處。

顧今寧往外走去,許曜也幾個大步跨了過來,然後放慢步伐,跟着他的腳步,慢慢地并肩走着。

顧今寧始終沉默。

他偶爾看一眼許曜,後者會稍微收斂一些拼命攀升的嘴角,然後別過臉去掩飾自己過分興奮的表情。

但他整個人就像一枚□□一樣,即便沒人看他,也在兀自亮的很起勁。

顧今寧輕輕把手放在口袋裏,嘴唇微抿。

他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是要引導許曜去江大的,現在加了這樣一個條件,雖然許曜去江大已經板上釘釘,但看他這麽亢奮的樣子,只怕在知道他去山大之後,會更受打擊。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一時半會,顧今寧也不知道怎麽收場。

經過那次公開檢讨之後,他對許曜其實沒有那麽讨厭了……至少沒有讨厭到一定要狠狠報複回來才能解氣的那種極端心情了。

他現在只是覺得自己跟許曜不太合适,與戀愛無關,只是單純兩人可能有些相性不合,不适合再繼續保持聯系。

所以去山大是肯定的,跟他拉開距離也是必須的。

要不要告訴他自己放棄保送的事情呢?

“寧寧,你要不要喝點什麽東西?”

對方的聲音輕輕傳來,顧今寧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要。”

這顆□□的光芒稍微暗淡了一下,又在默不作聲的繼續跟随中,重新亮的一如方才。

還是算了。

顧今寧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許曜這個家夥,是不可能考上江大的。

距離高考只剩下五個多月,以他對許曜的了解,對方是絕對不可能靠自己的本事考上江大的。

最終肯定還是要靠許全能。

所以這個約定,其實根本不需要過于在意。

顧今寧這段時間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安逸,手裏有了錢,終于不用再每天累死累活的出去打工。而現在已經到了學期末,除了期末考之外,也沒什麽大型的競賽要參加,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後舒舒服服的刷個牙,慢條斯理地走着去食堂吃早飯。

上課對于他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輕松,每日三餐準時而規律,下午放學之後,他可以選擇回宿舍洗個澡上床睡覺,也可以去圖書館找一個安靜的位置,懶洋洋地一直呆到閉館。

他甚至還抽了個周末下班之後,去商場裏買了兩身合适他這個年紀穿的衣服。畢竟現在每到周日都要去香瀾海工作,哪怕買不起名牌,穿着上也要得體,這樣才對得起那麽高的收入。

這是魏菲告訴他的道理。

這天晚上,顧今寧沒有去上晚自習,他洗完澡簡單吹了一下頭發,剛剛躺在床上拿起書,就聽到樓下傳來了宿管的聲音:“顧今寧!你爸給你打電話了!下來接一下!”

顧今寧的手機壞了又修好,也一直沒有告訴顧建文,是以顧建文到現在都還以為他沒有手機用。

顧今寧起身下床,一路來到樓下的宿管室,拿起電話:“喂。”

“寧寧,哎,我是爸爸!”

“有事嗎?”

“聽說你保送江大了!”可以聽的出來,顧建文那邊熱熱鬧鬧,有很多人在道喜,他哈哈大笑:“兒子,你真争氣啊!!!”

顧今寧垂眸,道:“這麽快就傳到你那了?”

“哈哈,華雲附近的學校估計都傳遍了!”

顧今寧想說什麽,又咽下去,道:“你打電話是……”

“哦,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恭喜。”顧建文馬上道:“兒子,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禮物?爸給你買,當獎勵!”

“沒什麽想要的。”

“啊,沒什麽想要的啊……”

“不行,必須得送!”那邊不知道有誰在起哄:“這可是江大!顧建文你別太小心眼子了,這要是我兒子我至少得獎勵一臺新電腦!正好大學的時候使。”

“是是是。”顧建文笑的嘴都合不攏,連連答應,道:“那這樣吧寧寧,你看我聯系你一直只能從宿管室,爸給你買臺新手機……”

“買電腦!寧寧,給你爸要電腦!”那邊又有人喊,應該是貼着話筒來的,聲音一下子清晰了很多:“你爸有錢,跟他要!”

顧建文一直在笑,道:”好好好,手機電腦都買,這樣,這周日你出來一下,爸帶你去買,好不好?”

“我周日要去打工。”

“打什麽工啊!還打工呢,江大的好苗子去做什麽廉價勞動力啊?寧寧,聽叔的啊,你要錢就找你爸,你爸最近發財了!”

“我周日已經跟別人約好了,真的沒時間。”

“行行行,那周六,周六好不好?爸帶你去買個手機,再買個電腦,怎麽樣?”

“哎,人家孩子沒時間,要不你幹脆點兒,轉賬過去,讓孩子自己買!”

“對!轉賬,顧建文,轉賬!讓寧寧自己買!”

“馬上,馬上轉。”

“現在轉!”

“這不是接電話呢嗎。”

“接電話也能轉啊叔!”

“好好好好轉轉轉,這怎麽弄啊……“

顧今寧聽着那邊的動靜,道:“我沒有手機,你轉了我也收不到。”

顧建文停頓了一下,過了幾秒,他感覺對方似乎離開了喧鬧的人群:“那要不這樣,我現在去你學校一趟,接了你一起去數碼街那邊,好不好?”

“不用了。”聽出他是真的想大出血,顧今寧放輕了嗓音,道:“我獎學金很快就要下來了,而且,上次許曜把一臺舊手機給我了,不用再破費了。”

“啊?”顧建文好像才想到這麽一檔子事兒,忙道:“怎麽還用人家的舊手機呢……”

“他東西換得快,一點都不舊。”

顧建文在那邊撓了撓頭,“那你號碼多少,怎麽也不跟爸說一聲。”

“前段時間一直在忙化學競賽,你不也沒在家麽,我這才剛剛想起來。”

“好,那你手機號我記一下,我把錢折現給你,你自己買點吃的,嗯?”

“說了不用了。”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聽話呢!”顧建文強硬地道:“你還用之前那個微信號嗎?我轉你那個號上,你記得收!”

他說着,就又重新回到了人群:“那個小坤啊,你過來幫叔看一下,這打着電話怎麽轉錢,我要給寧寧轉一萬塊錢。”

“一萬啊叔!大方啊!”

“少貧!”

顧今寧來不及再多說什麽,手機已經叮了一聲,消息提示:爸給你轉賬了一筆錢。

“怎麽樣,寧寧,收到了嗎?”

顧今寧點開微信,目光落在橙色背景頁的四個零上,半晌才道:“收到了。”

“好!”顧建文答應了一聲,短暫之間,父子倆之間忽然陷入了一片靜默,過了兩秒,顧建文才又開口:“周六的時候,我們去老家看看你爺吧。”

顧今寧挂斷電話,低頭看着那個轉賬頁面,然後把自己現在的號碼發了過去,轉身出了宿管室。

冷空氣撲面而來,顧今寧重新來到宿舍門口,剛一伸手,門就從裏面打開:“回來了。”

顧今寧嗯了一聲,擡步走進去,許曜觀察着他的表情,恍惚覺得似曾相識。

前世的這個時候,顧今寧也像此刻一樣有些魂不守舍,原因是顧建文給了他一筆錢。

他當時覺得老爸給了兒子一筆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但如今知道顧建文的品性之後,他恍惚才明白顧今寧此刻的心情之複雜。

他緩緩來到顧今寧身邊,輕輕地坐了下來,沒有像前世那樣直接詢問。

只是默默坐在他身邊,安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直到顧今寧望過來:“怎麽?”

“嗯?”

“有心事?”

許曜頓了頓,輕聲道:“我是看你好像有心事。”

顧今寧沉默了幾息,道:“我爸給了我一筆錢。”

許曜望着他,耐心地聽着。

顧今寧接着道:“一萬塊,說給我買手機和電腦。”

許曜想告訴他,你不要管他給你多少錢,他根本不是個好父親。但他知道,顧今寧比他看得更透。

“他從來沒給我過這麽多錢。”顧今寧望着他,道:“因為他知道我保送了江大。”

他慢慢地強調,說:“因為他知道,我保送了江大。”

他不知道顧今寧是否渴望過父愛,但根據正常人的心理來分析,沒有人會不想要被愛吧。

但顧今寧大概覺得很可笑,他保送江大,是為了誘導許曜,把他扔掉。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餌,還釣出了顧建文那所剩無幾的‘父愛’。

但他注定要與這份父愛無緣。

因為他已經放棄了保送。

就算沒有放棄,他也不會為了這種有條件的愛,把自己的未來壓上去。

顧今寧果然笑了一聲,他起身來到了立式衣架前,拿起了上方的長款羽絨服。

接着,他拉上擋簾,擋簾再次拉開的時候,他已經穿戴整齊,徑直拉開了宿舍門。

前世的顧今寧出現了同樣的舉動,許曜當時想要跟上去,但顧今寧不許他跟。

自打顧今寧對他服軟之後,那是他第一次那樣呵斥他,紅着眼睛。

所以固然是當初那樣高傲狂妄的許曜,也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原地,懵逼地不敢上前。

顧今寧不知道,許曜其實很慫,從前世到今生,一直都很慫。慫到只要顧今寧露出半分脆弱,他便立刻會崩潰成一團爛泥,變得六神無主。

可是顧今寧卻從來都是那麽強硬,他的眼神從來都是那麽堅毅,表情從來都是那麽冷冽。

仿佛什麽事都傷不了他。

顧今寧走了出去,許曜也穿好了衣服,拿上帽子與圍巾,擡步跟了出去。

來到一樓,顧今寧果然如前世那樣回頭,那是一個相當冰冷的,嚴厲的表情:“不許跟着我。”

許曜低下了頭,沒有再上前。

顧今寧便回頭,繼續往前走去,他一直走一直走,停下腳步的時候,發覺後面還是有聲音。

他停在原地,這一次,他沒有回頭,而是冷冷地道:“你聽不懂嗎?我說了,不許跟着我。”

許曜沒有說話,顧今寧又一次往前走。

許曜亦步亦趨,像甩不掉的小狗一樣執着地跟在他的身後。

快到校門口的時候,顧今寧再次停下了腳步。

這一次,他大概足足站了快三分鐘,才重新擡步。

但腳步已經不似剛才那樣急促而匆忙,他逐漸變得平靜,但每一步都走的比剛才更加堅定,踏實。

他們來到了校門口,顧今寧去跟門衛說了什麽,大爺幫忙打開了門。

許曜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但他想知道顧今寧要去做什麽。

前世的他錯過了很多,重生之後才發現,他其實并不了解顧今寧。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顧今寧當年為什麽沒有去參加高考,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顧今寧從來都不告訴他。

假裝交往的時候沒有告訴他,拒他于千裏之外的時候沒有告訴他,後來兩個人在一起了之後,許曜已經不敢去提這些往事。

顧今寧少年時期的所有經歷,都逐漸成了一個謎。

他害怕顧今寧,他知道顧今寧有多冷酷,知道他的報複心有多強,知道他所有的怨與恨,但他不知道顧今寧柔軟的一面是什麽樣子,不知道他是否也有過溫柔可人的時候,不知道他茫然無助的時候會做出怎樣的姿态……更不知道,他愛人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顧今寧有沒有愛過他?他們在一起的那會兒,顧今寧偶爾流露的溫柔與舒心究竟是真的還是僅僅只是他的想象?

他錯過了那麽多了解他的機會,這讓他時常不敢辨認自己的愛人,固然顧今寧會微笑着接受他的親吻,他也總覺得那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這一世,他不想再錯過了。

他想靠近他,了解他,不僅僅只是在親密的時候去感受他。

他想知道顧今寧的全部。

他的愛與恨,怨與嗔,所有的冷酷和溫柔,堅韌與柔弱……

他都想知道。

顧今寧出了校門,來到了公交車站臺。

許曜想提醒他,這個點已經沒有公交車了,但他想顧今寧的腦子應該比他更加清楚。

顧今寧看上去已經平靜了很多,寒夜裏的風把他的臉凍的通紅,許曜看了一陣,緩緩走過去,輕輕把在懷裏拿了一路的帽子給他戴在了頭上。

顧今寧擡手把他推開。

許曜聽話地被推開,等他的手放下之後,又原路移回來,輕輕給他戴在了頭上。

顧今寧皺起眉,又一次将他推開,帽子聽話地遠離,再一次原路返回,給他扣在腦袋上。

顧今寧仰起臉,瞪他。

那一瞬間,許曜仿佛回到了前世。

和顧今寧在一起之後,他才發現,顧今寧發脾氣的時候會瞪人,不是那種飽含冷意與輕蔑的譏諷,而是那種想發脾氣又發不出來一樣的委屈。

他愣了兩秒,緩緩收回了手,顧今寧把臉別過去,表情變得很冷。

許曜縮回手,拉了拉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圍巾,猶豫要不要繼續給他纏上。

戴着毛線帽的顧今寧已經再次擡步,跨過馬路走向了對面的ATM機。

許曜站在外面繼續等着。

幾分鐘後,顧今寧走了出來,來到路口,揮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剛剛停下,許曜就一個箭步跨上去把後座拉開,然後縮着腦袋讓開位置。

顧今寧又皺着眉看了他一眼,彎腰進了出租。

許曜輕巧地跨步上去,顧今寧沒有再讓他走開,他對司機說了一個地址:育英福利院。

恍惚之間,許曜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

就像顧今寧會毫不留情地扔掉一棟被許曜自私的愛污染過的房子一樣,這筆被有條件的愛污染的錢,他也要毫不留情的扔掉。

育嬰福利院的門口,顧今寧徑直來到捐款箱前,低頭從口袋裏取出了那筆已經用紙巾包好的一沓現金。

沒有半分猶豫地塞了進去。

伴随着砰的一聲輕響,立在捐款箱旁的人已經邁步離開。

許曜又跟他一起坐出租車回去,下車的時候,他主動掃二維碼付了款。

順便看了一眼時間。

前世他因為一時畏懼而留在寝室,一直守着時間等待顧今寧回來。他記得,那天顧今寧出去的時候是七點半,回來的時候是十點五十五。

總共花費時間三小時二十五分。

那三個多小時他度秒如年,無數次在後悔讓顧今寧一個人出去,因為他的狀态看上去很不好。

而現在剛剛九點三十三,與前世相差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前世那一個小時裏,顧今寧做了什麽?

兩人重新回到校門內,慢慢朝宿舍走去的時候,顧今寧徐徐吐出一口氣,仿佛清理掉了什麽垃圾一樣,開口道:“沒有話想說?”

這是前世沒有經歷過的事!許曜馬上道:“有!”

“說。”

“……”許曜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卻忽然又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猶豫了一陣,道:“我能,能把圍巾給你圍上麽?”

不等顧今寧開口,他便急忙把圍巾從脖子上扯了下來,雙手托舉着這條正紅色的圍巾遞到他面前,目光誠懇地道:“然後我想聽……”

“你願意跟我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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