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臨別

007 臨別

鎮安府內少有女眷,寧頌又成日和男人們混在一起,行動多有不便。

不過好在府內有王婆和婉娘兩個女人,府裏專門開辟出了供她們沐浴的浴房,娘倆多在夜中人煙稀少時去浴房沐浴,倒少了很多事端。

寧頌也是在夜中無人時才會去浴房。

好多次她頭披巾布散發而歸,隊士們單看身影總會把她認成婉娘,一個兩個喊着婉娘回頭,寧頌就裝作羞憤的樣子跺跺腳,捂着臉跑了。

第二天的時候,寧頌又會身着男裝冷面找那幾個隊士算賬。

旁人不知昨晚自己看到的“婉娘”其實就是寧頌。只當是晚上自己調戲了婉娘被這小總旗知道了,所以白天來替婉娘出氣。

一來二去總會傳出些閑話,比如寧總旗和婉娘早已私定終身,只等着不良帥和王婆兩個家長同意了。

這樣的閑話說得多了,王婆每次看到寧頌都咬着牙,說她淨會給人添堵。

寧頌和婉娘坐在一起剝瓜子,看王婆氣沖沖指着她們兩個罵,年歲相仿的兩個丫頭笑着笑着就依偎在一起。婉娘是個不嫌害臊的,總是伸手一攔,說休要傷了我情郎!

每每想到這些,寧頌的唇邊總是會不自覺釀出笑意。

正值子夜,寧頌頭披巾布散着發,腳上趿拉着鞋緩緩回到住處。

長風伴有鳥鳴,寧頌眺望着前處長長的回廊,深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擡腳繼續往回走。

方才沐浴時不小心叫手臂上的傷口濺了水,此刻陣陣疼痛叫她手臂發麻,低頭看到衣袖已經洇濕了一大團的血跡,當即有些後悔,暗暗罵着自己抓人的時候實在太不小心。

繞過拐角,卻看到自己的房前站着一個人。

“呦,你總算回來了。”裴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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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頌邊快步上前,邊用狐疑的視線盯着裴韞瞧了半晌,後者手臂伸了伸,露出了半截白瓷瓶身:“這是我從尚書府裏帶出來的金瘡藥,好用得很。”

寧頌方走至他的身前,打量着裴韞手中的東西。

一縷幽香入鼻,裴韞霎時一愣。

廊下燈火氤氲,平日龇牙咧嘴的小小少年難得面上出現了幾分靜色。烏色雪亮的眼瞳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抹驚訝,還在滴着水的發梢洇濕了大半的衣衫,長風吹拂,幽香在鼻息之間若隐若散。

“你……”寧頌略頓頓,好像不知該說些什麽,“謝謝你。”

寧頌上前推開門,轉頭看到了還愣在那裴韞:“本來不想讓你進來的,但你東西都送來了,我沒道理讓你在外邊站着。”

旋即側身:“裴督長,請。”

裴韞這才回神,随着寧頌進了房裏。

寧頌的房間比他想象得要幹淨整潔,幾乎沒有雜物散亂,床鋪疊得整齊,上面似乎還有陽光的氣息。

她搬來繡墩,請裴韞坐下。

而後拿出藥匣,毫不顧忌挽着袖子。寧頌單手操作有些吃力,嘴裏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啧”聲,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袖子才緩緩松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坐在那愣了半天的裴韞。

“裴督長,勞駕。”

裴韞霎時回神,和她對視。

只一眼,裴韞心中泛起異樣的波瀾。

他壓下心中點點疑窦,幾步上前将金瘡藥放在桌案上,燭光氤氲,令裴韞的整個身影都籠罩住了小小的寧頌。

“敢問寧隊士,今年多大了?”

寧頌單手打開瓶塞,不以為地答了一句:“十五六了吧,怎麽了?”

“十五六?”

“是啊,你也知道我是撿回來的。王婆說我被撿回來的時候大概不到一歲,所以到底是幾歲,我自己也不清楚,”寧頌一頓,“就當我十六吧。”

“為什麽不是十五?”裴韞愕然。

寧頌皺眉,看在金瘡藥的份上才耐着性子和裴韞說了半天,眼見這人刨根問底越來越沒完,她耐心也見了底:“你怎麽這麽多話?怎麽,要幫我讨老婆?”

裴韞噗嗤一笑:“算了吧,我還光棍一個。”

寧頌頓頓:“裴督長何故如此發問?”

裴韞半蹲下身子,擡手從寧頌手裏接過金瘡藥,指腹的繭不經意觸碰到寧頌的皮膚,後者下意識躲了躲。

“嗳,只是覺得你個子好似矮了些,我像你這般大時已身高近八尺了。”

寧頌霎時有些醒神,眸中一抹若有若無的警惕迸現,下意識耷拉下肩膀含着胸,裝作不經意般回了一句:“是麽。”

裴韞沒接話,仿佛真的只是不經意般同她玩笑一句,反倒是惹得寧頌胡思亂想,唯恐這眼毒的人瞧出自己女扮男裝一事來。

“別躲。”裴韞說着。

寧頌小臂膚色白皙,顯得那一條傷口尤為可憎。裴韞目光觸及猙獰傷口的一瞬,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只能擡手輕輕掐住她的手臂關節:“快點上完藥,我還得回去休息,你我休要耗着。”

寧頌一愣:“誰求你了?!”

“是我求你好吧?裴某心善,看着身邊有人受傷我就心裏發癢,巴不得化身觀音菩薩廣施甘露,算我求你的。”

寧頌冷笑一聲,眸中卻帶着稍縱即逝的笑意。

她擡頭不由打量着膚色白皙身形消瘦的男人,不曾想到自己也會有與他如此友好相處的時刻。邊感嘆此人心細如發的同時,卻又極為矛盾地怕自己被一點“小恩小惠”消磨掉警惕。

可裴韞長睫之下烏瞳盡是認真,金瘡藥覆在自己的傷口上,似乎是怕自己痛,裴韞竟還是輕輕吹了吹。

裴韞扯來包紮用的細紗布,緩緩開了口,将寧頌喚回了神。

“你師兄今天晚上拉着隊士練了幾個時辰,連帶着我也只能在武場裏瞪眼睛坐着,”裴韞咬牙笑笑,“我得讨好你們兄弟,指不定哪天惹了你們不痛快,你師兄就該拿劍操練我了。”

寧頌有些心虛地收回視線,聲音輕飄飄地回了一句,可話到最後聲調陡然急轉,腦中想起裴韞在練武場吃癟的模樣,心裏就止不住的痛快,當即話中含笑。

“是麽,哎,那真是太辛苦了——”

裴韞見她還能笑得出來,手上不自覺重了點力氣,寧頌當即倒嘶一聲,罵道:“別沒死在亂黨手裏,死在你手裏了!”

“诶,此言差矣,我與你乃同僚,為同舟共濟之人,怎會對同府的隊士痛下殺手?”

寧頌冷笑一聲,不欲搭腔,靜靜看着裴韞将紗布纏好,打了個漂亮的結。

“好了,別再沾水了。”裴韞叮囑一句。

饒是臉再臭的人,這個時候也譏諷不出半句。寧頌還沒從剛才兩個人鬥嘴的狀态中緩過勁來,只能幹巴巴說了一句:“多謝。”

裴韞腳步一頓,轉身折返:“沒聽清。”

寧頌冷笑一聲,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結:“慢走不送。”

聽她這麽一說,裴韞倒是不想走了。當即折返回來,又坐在原來那張凳子上,看着寧頌将瓶瓶罐罐慢慢收回到藥匣裏,好似有意要把他裴韞當成空氣一般。

“白志……抓捕歸案了嗎?”

寧頌動作一滞,好半晌才回了一句。

“咬破毒囊自盡了。”

裴韞一愣,思緒卻是回到了他和不良衛等人相識的開始,那個大雨滂沱的雲通縣。

·

雲通縣府衙,停屍房內。

不大的空間內盡是一片陰冷,裴韞掌燈看着停屍床上那個身影,胸口忽地一陣鈍痛。他捂住胸口遏制住顫抖,将燈放得離屍體更近了一些。

簡良的臉上還殘留着死前的驚恐,圓睜的瞳孔已經渙散,那雙眼睛也再也不能露出半分的笑意。

裴韞依然打量着簡良的屍體,身旁響起一陣陣的腳步聲,他看到宋士和寧頌負劍站于一側,沉默着沒有出聲。

皂隸帶着仵作走下臺階,那仵作先是看了裴韞一眼,而後恭恭敬敬行了禮。

裴韞深吸一口氣,退遠了一些:“煩請開始。”

仵作依言,開膛破肚。

昔日好友的屍體如今正橫亘在自己的面前,看着他腫脹再無半點生氣的身體,裴韞一貫含笑的臉上卻仿佛被凍僵了一般,再也做不出半點表情。

片刻後,仵作轉過頭來,看向了他們。

“死者并非溺死,而是受到外傷重創後再被人推入河中的。”

聞聲,裴韞轉頭看了寧頌一眼。還記得剛剛在臺階上這位鎮安府的五隊總旗說出了自己的推測,那時她便是這般的信誓旦旦。

——初步推斷簡良不是溺死,而是外傷致死後被人推入河中的。

“請繼續說。”裴韞沉聲道。

“死者并未中毒,且無隐疾。生前曾與人發生劇烈打鬥,這處還有那邊……都是打鬥留下的痕跡。”仵作邊說着,邊指了兩處讓衆人觀看。

裴韞默然,最後看向了橫亘在胸部的傷口。

仵作繼續:“致命傷在胸口,是寬一寸五的厚脊利器,單側開刃。兇器貫穿左肺同時傷及心髒血脈,而後兇手将死者推入水中。推測死亡時間為五月十五辰初到巳初之間。”

寬一寸五的厚脊單側開刃利器——

仵作話落的剎那,寧頌已然開口:“環首刀。”

裴韞的視線還停留在簡良胸口的致命傷處,他想起環首刀的模樣,又和簡良的傷口比對一番,忽地覺得寧頌沒有說錯。

寧頌話語未停。

“我曾見過使用環首刀的人,”她的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寧頌步步上前,擡頭與裴韞對視,“簡良的隊中,那名叫白志的護衛就是用的環首刀。”

白志。

裴韞視線略微渙散,再也端不住那副游刃有餘,聲音帶上些許喑啞:“白志為長安本地人,于兩年前進入尚書府內當護衛,後因功夫上佳受到李尚書提拔。簡良接到調令的那一刻,他來問我護衛人選——”

剩下的話,裴韞沒能再說出口。

簡良當日幾乎是抹着眼淚來到了他房裏,看着坐在那看書的裴韞,一聲嗚咽打破房內的寂靜。

簡良說,他不想去弘州。

那裏亂黨泛濫,廣賢軍像是不要命一般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弘州的局勢,為什麽單單叫他去?!

裴韞默然,他與簡良同時拜入尚書府之中。

簡良一向擅長兵法謀略,平日都是他為李珀均籌謀劃策對付旁人。而現在這等情況之下,李珀均竟然也要将這等謀士送到前線,看來當真是局勢逼人。

只可惜,他的這位朋友哪都好,除了有些膽小——

簡良只會些花拳繡腿,在那樣動亂的地方根本無法自保。可事已至此哀戚無用,裴韞叫簡良擦幹眼淚,而後叫人送上來兩壇女兒紅。

明月高挂,月色霜華,二人酣暢對飲。裴韞在簡良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中比劃了兩招,而後握着簡良的肩,告訴他。

若是情況危急之時,使用此殺招尚有逃脫餘地。

簡良抹着眼淚:“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管出了什麽事,我一定要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為先。”

裴韞長嘆一口氣,視線一瞟卻看到簡良空蕩蕩的脖子,當即下意識問道:“你脖子上的紅繩呢?哪裏去了?”

“給玉茗姑娘了,”簡良泣中帶笑,“那是我阿娘求來的,還開過光呢。開光的法師說這東西一定能保佑我平安一生,我人是走了,可放心不下玉茗,現在給了她,只希望她能一生安然無虞。”

像是想到了什麽,簡良又抹了一把眼淚:“我一定、一定會将玉茗娶回家。”

裴韞輕聲一笑:“別傻了,你一去弘州,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回到長安,你叫玉茗在梨淮閣那種吃人的地方等你一輩子嗎?”

簡良苦笑一聲,直道裴韞不懂。他簡良說了,就一定會做到的。

不惜一切代價。

話到此處,簡良拍拍屁股站起身,看着坐在月下白袍恣意、孤寂獨飲的裴韞,輕聲問了一句。

“你說除你之外,府裏誰的功夫好一些,而且能送我去弘州的?”

“除我之外?你看不起我?”裴韞側過身,笑罵他。

簡良噗嗤一笑,擺擺手:“殺雞焉用牛刀?你不能跟我去,你得留在李尚書的身邊。”

“……白志吧,切磋過幾次,刀用得很好。要不習鷹也可以,功夫不比白志差。”

“好,聽你的。今天白天白志還和我說了,有事盡管招呼他。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麻煩人家了,我現在就去找他。”

“大半夜的,你不睡還不許別人睡?有沒有天理?!”裴韞拿酒杯扔他。

簡良擺擺手:“白志沒睡,剛才我還見着他了。”

而後,裴韞望着湖中一輪波瀾的銀月,湖水還倒映着簡良如風蕭瑟的背影。

那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

簡良再也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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