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伯江的秘密

第三十七章  伯江的秘密

這一日，尹執珪請寺人來傳訊，邀請伯江前去參觀即将竣工的尹國驿館。

大家全都興奮起來，尹國驿館最近已經成為雍陽城的風景了，城裏快一半的貴族貴女都去參觀過，紛紛贊不絕口，身在宮裏的他們礙于身份還沒有機會去，但其實心裏早就癢癢的。

伯江特意讓采采給自己挑了一套淺水紅色的衣裙，配上羊脂白玉的耳珰。

和有虞一樣，尹國也尚赤，因此喜慶的時候，尹國人喜歡穿戴帶紅色的衣服和配飾。帶上提前準備好的禮品，坐車往尹驿館而來。

下了車，看見公子蘭已經等在驿館門口。

深施一禮後，公子蘭引導着伯江往驿館裏走，一邊解釋說：“驿館修建已經大半了，只差室內裝飾便可完工。”

已經入春，伯江四顧，亭臺樓榭間楊柳依依。

尹國建築果然不比中原建築。中原建築最喜四方對稱，如果左邊有個堂室，右邊也一定要有一個。線條是直上直下，古樸莊重是有，卻少了生氣。

這尹驿館則蓋得非常有特色，每個所在都說不出什麽規律，卻又不突兀，反而顯得十分新巧有趣。線條也是更加纖細秀美，就連那屋檐，都比中原樣式要飛翹出許多，十分靈動。

館內遍植香花美草，又從城外引入山泉水，流水潺潺，引得那城裏城外的雀鳥，都以為這裏是山澗小谷，紛紛往這裏飛。

伯江沒有說什麽，身後那幾個卻忍不住咋舌，竟把山間的景致做進宮室，整個雍陽城裏也只有這尹國驿館了。

只聽見非悄悄跟采采和阿豚說：“這不算什麽。我聽魏梁君的随從說，尹宮才叫美輪美奂，據說還有一條用貝殼鋪成的路……”

伯江聽了，有些難堪，這幾個沒見過世面的……

公子蘭卻像沒聽見一樣，一絲輕慢的表情都沒有，神色自若地給伯江指，這是什麽香花，那是什麽香草。

涵養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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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堂，執珪正立于堂前，見到伯江深施一禮道：“外臣讓小侄前去正門迎候，是想讓他帶着君夫人看一些機巧之處，因這館驿主要是他設計的。還望君夫人不要怪罪外臣不親迎之罪。”

伯江帶着贊賞的目光看了公子蘭一眼，公子蘭仍然波瀾不驚。

伯江嘆道：“早就知道尹公子驚才絕豔，不想還有讓人驚喜的。”

三人步入正堂。

伯江知道，尹執珪非常謹慎自己之前的身份暴露，因此除了上次伯江賜宴，執珪從不來雍陽宮，特別是內宮，更是一步也不踏入。今天讓她來這裏，說是參觀，一定是有事要說。

執珪詳細詢問了公子蘭會盟的準備情況，特意叮囑說：“尹國的風俗和雍國不同。千萬考慮周詳些，不要讓君夫人去了鄢陵被旁人有所誤解。”

這麽一說，伯江都有些感動了，這話，聽着倒有些像自家長輩出于憂心的唠叨。

公子蘭起身行禮道：“執珪請放心，此次會盟是大事，蘭絕不敢有一絲馬虎。”

執珪點頭道：“既如此，你暫且退下，我與君夫人有些話說。”說罷，看向采采他們幾個，伯江會意，示意采采他們幾個也退下。

衆人走後，執珪微笑着看向伯江：

“君夫人怕是早就懷疑外臣的身份了。”

伯江起身行禮道：“不錯。妾應感謝執珪幾次搭救之恩。不僅這次，上次世子被刺殺之時，也是執珪救的妾母子。但是妾怕引人懷疑，讓執珪暴露身份，因此故意冷落執珪，萬望不要責怪。”

執珪哈哈大笑，轉而問伯江：

“雍侯近日身體如何？”

伯江知道他宮內眼線甚多，也不必隐瞞，直說道：“也不曾好，也不曾壞。”

執珪輕聲問：“可需要我再助一次力？”

伯江搖頭道：“曾己看得甚緊，何況醫官都換了她的人。如果強行換醫官，反而引人懷疑。我不想世子将來落什麽把柄在那些老貴族手裏，他的日子會很難……”

執珪嘆了口氣道：“君夫人倒真是好母親呢。”

伯江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幼年喪母，從來不知道母愛為何，亦不知如何給一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少年當好母親。”

執珪盯着伯江的眼睛問：“如果覺得當不好，何妨換個活法呢？”

伯江覺得他話裏有話：“執珪有話不妨直說。”

執珪仍然注視伯江的眼睛：“君夫人剛才說你幼年喪母，不知母愛為何。也許，可能，你的母親沒有去世，只是無法再留在你身邊呢？或者，她一直用她的方法保護你、疼愛你呢？”

猶如一聲轟雷擊在伯江身上。

伯江驚愕地注視着執珪，他完全沒有之前油腔滑調的樣子，十分認真。

“執珪……執珪是什麽意思？剛才的話請執珪再說一遍！”

執珪嘆口氣道：“人這一生，有很多無奈。很多背棄的背後，是不得已和深深的愧疚，何況，你沒有被抛棄，她一直關愛着你。”

伯江呆在原處不能動彈。

伯江顫顫地問：“執珪認識我母親？”

執珪點頭道：“我是她的故友。”

“這次去鄢陵，我……能見到她嗎？”

執珪點頭。

伯江又僵在原地。

許久，看伯江依然不可置信又不能接受地坐着，執珪嘆了口氣，起身行禮告辭。走到堂外，公子蘭正側立于水池邊觀賞池裏養的錦鯉。

執珪對他點頭說：“讓君夫人平複一會情緒，你陪她在這裏用了晚膳再回宮。”

公子蘭忙躬身應下。

蘭走進堂內，看見伯江仍坐在座位上，對着一個花瓶發呆，一點也沒發現自己進來。

直到走近了，伯江猛地意識到自己失禮了，着急起身，卻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腿早已麻了，剛起身便站立不穩地往旁邊倒去。

蘭連忙快步上前，将将接住她，扶她站好，不經意間碰觸到她的手，好涼！突然就不想避嫌了，他伸開手掌想要給她暖一下。

伯江猛地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離，忿忿地問：

“尹副使出使前就已經知道了？”

蘭的臉上顯出一絲猶豫和尴尬，他顯然知道伯江問的是什麽。

伯江了然。

“你也認識我的母親？”

蘭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些日子，你日日來筵講堂，我每每問你尹國公族的事，你都回避，你故意隐瞞我？”伯江此刻已經顧不上失不失禮了。

蘭着急辯解道：“不是故意隐瞞。伯父說需要找合适的時機再與元子說明，不是蘭故意隐瞞！”

此刻，公子蘭已經改口稱了“元子”。

伯江支撐不住，又坐倒下去。

蘭趕緊挨着她坐下，關切地觀察她的臉色。

“你們到底是什麽目的？”一顆眼淚不争氣地流下來。

蘭看着她，心裏酸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

伯江吓了一跳，趕緊別過臉。

蘭略有些失落地低了一下頭，苦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不容伯江躲閃，拉過她的手。

她的手此刻正緊緊攥成一個拳頭，微微有些顫抖。

伯江看着蘭低着頭，輕柔又堅定地掰開她的手，讓她的手掌攤開。

把一串珠子放在她的手掌上，然後又用手合住她的手指。

“這個早就應該給你了。”蘭輕輕地說。

伯江收回手，觀察那串珠子。

那是一串項鏈，白玉珠子間隔少許珊瑚珠，底端墜着一個湛藍色的松石，雕刻成一只小小的鳳鳥的模樣。

伯江想起來了，小時候打雷的時候，她害怕地縮在母親懷裏，母親胸口上戴的就是這串項鏈。

“她讓我帶你回家，這就是我的目的。”蘭仍是波瀾不驚的語調，卻多了一絲坦誠和感慨。

伯江撫摸上那串項鏈，她的手止不住顫抖。

母親……

母親安慰她的歌聲猶在耳畔，那麽甜美，至今回憶起來仍讓她無比依戀……

項鏈上，或許存留着母親的氣味和體溫？伯江用臉緊緊貼着項鏈。

就像十幾年前那個小小的她，曾經偷偷在宮室內最不起眼的角落，憑着記憶畫出一個母親的輪廓。每當受了委屈，就一個人蜷縮在那個輪廓的懷抱裏默默哭泣。

這一刻，從小時候起積攢的委屈、悲傷、思念……各種情緒傾瀉而出。

蘭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伯江。伯江接過來，用手帕按着臉，無聲抖動着身體。

也做不了太多，蘭只能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肩膀，緩緩拍着她的背。

回宮時，天已經漆黑了。

魏獻焦急地在伯江宮外踱着步。一見伯江他們回來，急切而來，有些嗔怪地說：

“這都什麽時辰了，剛剛遇刺過，怎麽能回來得這麽晚？”

非回答：“尹公子一直護送回來的，他說他是外國使臣，刺客應該不會那麽嚣張。”

完了，醋壇子又要打翻了，采采心想。

魏獻果然沒好氣地瞪了非一眼，對伯江說：“安邑君又來信了。”

伯江聽到這話，馬上抖擻了精神：“魏梁君請內堂敘話吧。”

兩人坐定，魏獻便示意采采，采采會意，把所有女使和寺人都帶走。

魏獻說：“信我沒有帶到身上，怕萬一被曾己的人下手腳。安邑君說，他不日将返，還會帶回曾己叛國的罪證。”

伯江點頭道：“這下就好了，叛國通敵是比刺殺小君重得多的罪，只有這樣，今後我們處置她才能讓那些卿大夫心服口服。”

魏獻說：“你預料得不錯，我們不追究她行刺的罪，她果然更加嚣張。最近幾日，幾乎天天有信送往曾國。”

頓了一下，他接着說：“如今安邑君即将返回雍陽，獻覺得，去鄢陵的行程恐怕要推遲一二。萬一國中有變，你我二人都需在雍陽才行。今天就是特意來找你商量此事的。如果你覺得可以，明日我便去找尹執珪。”

因為剛才着急遣散女使，堂上只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光下，魏獻看着伯江的臉，隐隐覺得她的眼睛腫腫的。

伯江沒有說話。

魏獻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她縱使路途上都是荊棘，也恨不得立刻趕到鄢陵去。

魏獻問：“你……剛剛可是哭過？”

伯江被他這麽一問，反而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沒……沒有，你讓我想一想……”

捕捉到伯江臉上的表情，魏獻嘆了口氣，她這個謊撒得可一點也不高明。

聽說他們一早去了尹國驿館，難道是在尹國驿館裏受了什麽委屈？

想到這裏，魏獻不禁皺起眉來，仔細打量了一下伯江，果然發現她胸前又多了一條松石項鏈，那鳳鳥，是典型的尹國樣式。

魏獻心想，這公子蘭到底有完沒完了……

心底一陣醋意翻滾上來，沒有多想，轉身撚滅了燈芯，拽着伯江入懷，用唇齒恣意宣洩多日的思念，以及他帶着私心的占有欲。

真心不喜歡那個公子蘭。

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像一只為了求偶而開屏的綠孔雀，在伯江面前恣意抖動着羽毛。

尹國不知道究竟想幹嘛，派了這麽個愛賣弄的副使，又偏偏不是個繡花枕頭。他精通的那些事，剛好是伯江喜愛，而他魏獻卻不大擅長的。

最令人讨厭的是，這個公子蘭表面看起來守禮節，行止頗有分寸，可是每當看到他和伯江在一起的時候，總有種莫名的氤氲的氣氛，讓魏獻感到十分不悅。

她可是他的有着小鹿一般眼眸的少女啊！容不得他人染指！

想到這裏，魏獻的好勝心和占有欲愈勝，唇間和手上都加大了力度。

直到伯江因為略微吃痛發出了一聲悶哼，魏獻才松開。

兩人抵着額，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為何咬我……”伯江略有些嗔怪。

這個傻丫頭，魏獻笑了，輕聲說：“我生你的氣，你有什麽委屈都不和我說。”

伯江語塞。

今天在尹國館驿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太過于震驚了，她自己現在都沒有想明白呢。母親是誰，看着執珪和公子蘭的态度，她心裏有了大致的推論。這件事如果讓魏獻知道了，他又作何想？還是暫時隐瞞起來吧，她實在不想和他再有什麽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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