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

第 41 章

豐收節的最後一天，所有人都起了個大早，前往山腳下的祭臺舉行儀式。根據安排，大家會先在祭臺舉行一系列活動，然後将神像臺上金色馬車，來到村子中心的神廟，最後舉行火祭。

吃過早飯之後，有了克麗缇加入的五人組，加上老板娘蘇提琵離開旅店前往祭臺。和昨天相同，這裏堆滿了鮮花，一眼望過去人聲鼎沸，似乎看不到盡頭。

在祭壇的下方擺着很多個巨大的瓦缸，裏面分別放着牛奶、蜂蜜水、清水，以及添加了姜黃粉和朱砂的水。以馬德哈萬為首的婆羅門們手裏拿着長柄的勺子，從瓦缸裏舀起水澆在黑色石頭的神像上。

在給上主沐浴淨身後，他們又點燃了熏香，随後拉起一塊紅色的綢布擋住了神像。

“這是在給戈帕拉喂牛奶喝。”克麗缇解釋道，“擋上布是為了防止祂感冒。”

“神也會感冒嗎？”克萊爾問。

“會的。有的地區在普祭結束之後，還會關閉神廟幾天，為了讓上主養病。”

她帶着克萊爾擠入人群中，來到了靠近祭臺的方向。克萊爾這才想起來，她最先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記錄這邊的民俗文化。雖然經歷了或神奇、或詭異、或危險的事件，但調查報告也需要繼續寫下去。

“你回去之後，要怎麽發表這篇文章？”人聲嘈雜，他大聲在她耳邊問道。

克麗缇搖了搖頭：“我想我不會發表這篇文章。村子裏發生的一切已經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不認為我能很好地诠釋所有的事情。或許，我最後能公布的東西就和旅游筆記差不多，剩下的我會保存在自己的書房裏。也許将來在我死後，會有人發現它吧。”

他們擡頭看向站在婆羅門邊上的村長羅摩，他拉起了紅布，讓巴拉吉走進去。

“你們看到賈瓦拉了嗎？”迪莎問。她因為個子比較小，正壓着霍巴特的肩膀，跳起來四處張望。

“在那裏。”霍巴特指向草地邊緣的樹林。賈瓦拉還是被綁在樹上，辛格隊長和隊員們正把守在旁邊。

被綁了一夜，既沒有睡覺也滴水未進的賈瓦拉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只哀喪地垂着腦袋，不知道是昏迷了還是假裝的。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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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臺上的鐘聲敲響了。

***

唵，禮贊室利之居。

無暇者，恐懼祛除者。

衆生之師，無上之師。

賜我安寧，指引解脫。

善者的歸宿，所向披靡者。

願望滿足者，超越生死者。

必勝必勝，摩诃提婆所愛者。

***

随着婆羅門念誦的經文，現場的衆人也加入了吟唱。所有儀式結束之後，羅摩搬起神像，小心地放置在了馬車上，他和巴拉吉作為第一日的獲勝者，守護在神像的兩側，跟随車隊前行。

載歌載舞的人群簇擁着神像和馬車進入了神廟。依舊還是熟悉的景色，可心情卻和兩天前完全不同了。

随着歡呼聲、歌聲和祈禱聲落下，他們聚在祭火堆邊，看着羅摩和巴拉吉坐到了一張用鮮花和羽毛裝飾的華麗秋千上。

“各位，今天這樣一個吉祥的日子，我卻要跟大家告知一件并不吉祥的事情。請在上主戈帕拉的目光之下，審判我們今日的罪人。”

羅摩招了招手，辛格隊長押送着賈瓦拉來到祭火堆前，踢了一腳他的腿窩，讓他跪下來。

羅摩沒有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細節都說出來，但他主要論述了賈瓦拉的罪行，包括但不限于不孝、欺騙、傲慢、嫉妒、邪惡。他說了賈瓦拉去到城市之後，是如何看不起村裏的鄉親、把妻子的家庭當做墊腳石、抛棄父母兄長，以及混跡黑邦等等。

羅摩每說出一件事，神廟內就響起一陣衆人的驚呼，期間夾雜着怒吼和痛罵。尤其是那些村民們，他們紛紛揮舞着拳頭，仿佛馬上就要沖上前把賈瓦拉投入祭火。

“懲罰他！懲罰他！”

“他是罪人！他必須在烈火中焚燒！”

氣氛越來越激烈，列數完賈瓦拉的罪行後，羅摩朝辛格隊長打了個手勢。

隊長拿起一根浸了水的藤條，對村民們說：“在座的每位鄉親，你們都是賈瓦拉的恩人，但他辜負了你們。今日，你們都有懲罰他的權利。在血的洗滌下，他将會淨化自己的靈魂，認識到自身的本質，回歸無上我。”

“等下。”克萊爾吃驚地說，“這一人一鞭下去，人肯定死了吧？”

“我想我們已經阻止不了他們了。”克麗缇示意着怒火沖天的村民，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跑上臺前，接過辛格手裏的藤條往賈瓦拉的背上狠狠抽去。

“啪！”

“啊啊啊啊——”

原本還神智迷糊的賈瓦拉立刻清醒過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浸了水的藤條比普通的打人更疼，何況村民們沒有一點不敢下手的樣子。

幾鞭下去，賈瓦拉就向前翻滾掙紮着撲倒在了地上。但懲罰仍然繼續，就連村裏未成年的小朋友們，都被家長叫着上去抽了他一鞭。

不知道為什麽，就算是在場圍觀的外地人，也沒有對這濫用私刑的一幕提出異議。他們舉手高呼着，俨然是把這當做了正義的舞臺。

不多時，賈瓦拉就出氣多進氣少了，鮮血和皮肉的碎屑飛濺到地上，血腥而恐怖。

羅摩拍了拍手：“帶到後面去吧。”

辛格走上前，抓住了賈瓦拉的頭發，拖着他離開了神廟中心，到角落裏繼續執行懲罰。克萊爾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覺得這應該是和賈瓦拉的最後一面了。

“今天還有其他的罪人想要講述他的罪行，那就是我。”等喊聲平息之後，羅摩從秋千上站起來說道。

他邊說邊擡手安撫着訝然的村民：“我曾經在憤怒之中殺死了妮哈·夏爾馬小姐，十年來我始終隐瞞着這件事，試圖假裝它未曾發生過。并且，我和村子裏的一些人，出于正法，殺害了我們認為非法之徒。”

說着，在他的示意下，巡邏隊的隊員們、哈薩木·可汗以及另外幾個村裏的村民，都走出人群站到了臺上。

蘇提琵低下頭，在賈恩教授驚訝的目光中也加入了他們。

之後，羅摩告訴了大家這十年裏，他們出于什麽原因都殺死了那些人。他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從哪裏來，犯下了哪些罪行，惡人們卻沒有得到法律的懲治。除了外地人之外，還包括幾個村裏的人，其中就有蘇提琵的丈夫。

“我在結婚後不久，就發現了他的暴力行為。無論我怎麽做，他總能找到理由打我：水杯沒有灌滿、床單沒有鋪整齊、地板上有紙片、今天菜做鹹了……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拿我出氣，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打我、戲谑我，他以我的痛苦為樂。”

“我曾經很想去死，我站在水渠邊上的時候，羅摩大哥發現了我。”

“他告訴我，我再也不會挨打了。等我回到家裏，我的丈夫已經不見了。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我只知道自己可以在餘生的夜晚都能安睡，不用擔心半夜突然被抓起來毆打一頓。”

蘇提琵聲淚俱下地講完自己的過去，用頭巾捂住了臉，跑回了人群中。賈恩教授一臉痛惜的攬住了她的肩膀。

索菲同樣也在坦白的人中。原來，羅摩之所以會知道麥克斯的過去，就是索菲曾經采訪過幾個受害的女孩，從而知曉了他的罪行。

在她被羅摩的信仰所打動之後，就主動和巡邏隊一起，偷偷綁走麥克斯将他埋在了荒郊野地裏。

“我們當中有些人，比如考爾小姐，辛格隊長和可汗先生，他們都是從外地來的。因為共同的對正法的維護，他們決定留在村裏。但他們沒有犯下罪行，所有人都是受了我的指使。”

羅摩轉身，面朝着巴拉吉：“原本我認為，應該在上主的節日之前把所有有罪之人淨化。但一些有識之士提醒了我，能懲罰惡人的只有博伽梵。今日，我這個惡人，也祈求上主原諒我的罪行。”

他雙手合十，念了幾句經文。

但是，他沒有向賈瓦拉那樣，讓村民上前懲罰他，而是讓臺上的所有人都離開，只留下馬德哈萬站在旁邊。

馬德哈萬從寬大的披肩底下掏出了一把斧頭。

圍觀的迪莎幾人倒抽一口冷氣。

“等一下——”

羅摩接過斧頭，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了自己的腦袋。鮮血頓時如噴泉般湧出，頭顱滾落在地，雙眼睜大。但他的身軀只是搖晃幾下，沒有倒地，反而如同活人一般還在移動。

無頭屍體走到了巴拉吉的面前，雙膝跪地。他的雙手捧起了自己的腦袋，放在了巴拉吉的腳邊。

頭顱張開口：“我承諾過你，戈帕拉，我放下所有顧慮，向你奉獻。”

鮮血滴落在巴拉吉的腳背，融入朱砂和金飾，燃起熊熊大火。火焰沖天而起，宛如納迦巨蛇，張嘴吞噬了羅摩的頭顱和身軀。狂風大作，整片大地開始震動，這道火焰直直地攀向天空。

巴拉吉的身上射出道道刺目的金光，她的皮膚逐漸變成黑色，身影越來越高大，幾乎遮蓋了天空。在祂的肩膀上長出了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無數的頭。

那是他們見到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黑色的皮膚，如烏雲一般。

祂長出了數不清的手臂，拿着蓮花，妙見，海螺，神杵，樹葉，麥穗，還有不同的武器。在祂的胸口端坐着的，是衆神，仙人，藥叉，阿修羅。

祂張開嘴，那是天空中的太陽！太陽就在他的嘴中，還有月亮，無數的星辰，是天界、人界、地界三界，是衆人腳下的土地。一切都屬于祂，一切都源于祂。

所有在場的人都雙目留下了眼淚，無法直視祂的偉岸身軀。迪莎感到自己的思維已經停滞，她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她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祂是誰？

巴拉吉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卻從天空之中傳來了聲音：

“我是真理，我是道路。我是無上我，是正法，是大梵本身。我是宇宙的創造者、守護者與毀滅者。我是那羅延，我是遍入天地者，我是一切。世上無一處不是我，世上無一處沒有我。”

“看看你們的周圍，這裏所有人都是我。我是巴拉吉，我是羅摩，我是賈瓦拉，我是妮哈，我是傑西，我是索菲，我是世間諸人。我是原人，也是原質。而你，你也是我的一部分，由我誕生亦由我毀滅。無你，無他，無我，皆是無上我。所以，放下一切的顧慮吧，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向我奉獻。”

“你們所看到的一切，你們經歷的一切，都是神的‘理拉’，也是夢的一部分。只有認識到自己是‘無上我’中的一部分，才能從無知中覺醒，才能讓被困于肉身的靈魂解脫。我們都是‘理拉’中的一個角色，有着自己的使命，就是完成它。”

克萊爾和霍巴特忽然之間理解了，所謂神的理拉，即神為了教化世人，化身為凡人時所發生的一切。而他們作為理拉的一部分，必須使這個故事繼續走下去，這就是他們的使命。

梵音落下，一個巨大的白色身影躍入了人群，天空中的金光投射上去，公牛奇耳化為了白色的大使牌轎車，四扇車門自動打開。

克萊爾趕緊抓住克麗缇的手臂，霍巴特也拉住僵硬的迪莎，匆忙跑上了汽車。

霍巴特看到油箱是滿的，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一踩油門，汽車直接朝村口駛去。

克萊爾和克麗缇回過頭，神廟恢複了熱鬧的景象，仿佛之前發生的全部都是幻覺，人們重新投入了熱鬧的慶典當中。

神廟臺上，白色的花變成珍珠，紅色藍色的花變成寶石，黃色的花變成黃金。農田裏，所有的莊稼瞬間成熟，麥穗顆粒飽滿，甘蔗汁水甜美。人們揮舞着鐮刀，慶祝又一年豐收。

而他們坐在汽車上，直到整個婆薮提婆村在視野裏完全看不見了。

洪水尚未退去，但汽車沒有停下，直接越過水面，暢通無阻地抵達了王舍城。車上的四人甚至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就已經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現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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