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源來

第五十七幕  源來

花。

滿目淡漠灰白,夢中的花海依舊,擡眸望去,無邊無際。風拂過,花海如海上的波浪般輕搖,揚起漫天花瓣飛舞。

紛紛揚揚,花舞如雨。

那個尊貴的女王站立于花海之中,絕美的眉眼含着溫柔的笑意。

布莉莉安特……

秋落眨了眨迷蒙的黑瞳,終于稍稍的反應過來,明白了自己現在身處之地。

夢境裏嗎……如此清晰而真實的夢……

“孩子。”布莉莉安特輕聲喚她,淺灰的寶石眼眸倒映着深沉的黑影。

母親向孩子伸出雙臂,像在期待一個擁抱。

“到這邊來。”

沒有絲毫猶豫的,秋落邁開腳步,向着布莉莉安特走去。

母親擁住孩子的瞬間,花海中襲卷過一陣風浪,掀起漫天的灰白花瓣,轉眼之間便模糊了視野,目光所及之處,盡數變幻。

“我的孩子,你終究是選擇了沉眠,借以封印殺戮之心,成就王者之途。不若,你不會在此見到我。”

“宇宙的盡頭只有虛無。一切從虛無中誕生,一切自虛無中消逝。”

“我會告訴你一切的初始,将審判的權與責烙進你的靈魂深處。孩子,你要為世界去見證未來,那一切都覆滅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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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落緩緩閉上漆黑的眼瞳,精致的面容淡漠依舊,卻又帶着難見的安然神色。

“我知道了,母親。”

話音落下的瞬間,變幻的景色終于穩定下來,蒼茫的世界盡是虛妄的白。

布莉莉安特松開雙臂,将手放在秋落肩頭,另一手指向她們腳下:“世界從虛無中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如白紙般空白。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存在時間,亦不存在法則。”

“這個世界,我們稱其為「最初的世界。」而将「最初的世界」創造出來的存在,我們将其稱為「創造者」。”

秋落一愣,睜着深沉的黑瞳,問:“母親見過「創造者」嗎?”

布莉莉安特卻是搖頭。

“無論是歷任精靈王,亦或是歷任守護者、管理者,無一人見過「創造者」。但「創造者」的确是存在着的。那些家夥創造出了一切,卻又無法掌控世界的自身演化。「修理者」便因此誕生。”

說着,布莉莉安特的目光又轉向了她們腳下。

“「創造者」創造了「最初的世界」,然後在世界的中心種下了一粒種子。那就是一切生命與法則的起源——世界之樹尤加特拉希爾。”

“世界之樹以極快的速度生長起來,拔芽抽枝。受其影響,「最初的世界」之外開始衍生新的世界。這時「創造者」才發現,他只能創造出包括世界的一切,卻不能幹預被創造出的世界自身的發展。世界因尤加特拉希爾的存在而誕生了法則,并開始自我的運轉——「創造者」已無法阻止這一變化,更無力改變。他擔心自己創造出的世界因失去控制而迅速走向毀滅。于是便以世界樹本身銘刻的「法則」為根本,刻入了「戒律」與「審判。」”

“世界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運轉。”

「法則」貫穿始與終。它是一切的起點,它是一切的終點;

「戒律」鎮守世界。它是門,它是匙,它是衡量的标準;

「審判」穿行世界。根據法與律,執掌判決,抹除異數。

世界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空間,時間在其中流動,構成過去與未來。

無數世界平行交織,位面相錯,組成了宇宙。

“宇宙的中心是「最初的世界」,尤加特拉希爾卻是「最初的世界」的心髒。我們精靈族因世界之樹銘刻了的「審判」而誕生,世上所有的生命也以此開始。”

原本還是茫白一片的世界開始了快速的變換,像在表現一場快進的歷史——種子形态的世界之樹被種下的瞬間便開始發芽生長,抽枝散葉。曾經見過的熒藍符文所化的「法則」接連成線,自樹幹中散出,圈圈擴散,刻入世界本體之中。

而後,符文漸漸化作透明的鎖鏈,如「法則」般頃刻幻化無數刻入世界本體。那是由「法則」而衍生出的「戒律」。

随後被創造出來的,是「審判」。

不同于「法則」與「戒律」,這次秋落什麽都沒有看到。但她靈魂深處蔓延出的感知卻清楚地告訴她,在「戒律」之後,的确是有什麽被創造了出來——那就是最初的「審判」。

“這世上第一位精靈王,最初的「審判」誕生的那一刻是沒有實體,亦沒有自我意識的存在。”布莉莉安特擡眸望向蒼穹的某一處,那目光仿佛跨越無數年的時間,直視始祖虛無一般的靈魂。

“最初的「審判」——她在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裏,攜帶着世界之樹的枝葉,被送出了最初的世界,她用盡全部的力量,攪碎了在「戒律」與「審判」誕生之前就衍生出現的全部平行世界,将一切都恢複到了最初的世界剛被創造出來時的狀态。”

那攜帶着世界之樹枝葉的「審判」仿若一陣風暴,于頃刻間摧毀了新生不久的世界,旋即,她自己也在那些世界毀滅的瞬間破碎,靈魂變作無數碎片。

布莉莉安特目光掃過影像中那虛無中那散落的無數透明碎片,道:

“克莉斯多,你需記住:吾族最初的王,靈魂在為世界執行死刑的瞬間破碎。她的碎片依附從最初的世界攜帶而來的世界樹的枝葉,借此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精靈族。”

“以世界樹的枝葉為骨肉,以碎片銘刻的「審判」為血脈,精靈族自誕生起便擁有了血肉之軀,亦擁有了自主意識。而在新生的精靈族中,血脈中銘刻的「審判」最為濃厚的,便是王族。經過無數年的演化,普通精靈族人血脈中銘刻的「審判」大都已回到王族身上。”

“因精靈族以世界之樹的枝葉化成實體,本身摻雜了「法則」與「戒律」,又因初代精靈王誕生後的瞬間便被送出「最初的世界」,所以,吾之一族,是屬世界之外的存在。”

“不存在于任何世界,又能存在于任何世界,吾之一族是沒有歸屬的種族。這也是我們終生都在流浪的緣由。”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秋落垂下眼眸,對于族史中記錄的精靈族歷史又多了一層認識。

原來這就是精靈族不斷地流離失所、漂泊流浪于宇宙之中,穿行無數世界的理由。在布莉莉安特告訴她之前,她曾對這個理由揣摩過不知多少次。

只是這樣一個理由而已。

我們被「最初的世界」,抛棄了。

精靈族在宇宙流浪了無數年的時光,只是為了找到「最初的世界」,找到最初的王者誕生之處。因那是我們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歸宿。

這信念千百億萬年來不曾改變,始終堅守如一。

我們在尋找歸途,因這血脈裏的執着,重複着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的尋覓。

僅僅只是……想要回家而已。

世界之樹随時間流逝而越長越大,它的頂端已觸及蒼穹,它的根須已深入滄海。于是無數的平行世界也因此衍生而出,交織縱橫,構成了宇宙。世界樹的枝幹無限延生,樹葉蒼翠,支撐起整個宇宙。

血脈裏銘刻着「審判」的種族,無數次地穿行于一個又一個的世界,卻始終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在某一刻,世上出現了除精靈族外的第一個生命。又經過無數年的演化,人類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生命種族填補了宇宙的沉悶與空寂。然而新增的靈魂給無人掌控、全靠無意識自行運轉的「法則」與「戒律」帶來了負擔,于是「管理者」與「守護者」被挑選而出,與「審判」構成了「修理者」,宇宙的秩序與制約終于穩固下來。

布莉莉安特在一旁解說着:

“最初的世界,誕生了除精靈族外最初的生命——海神波塞冬。他是世上的第一個神,一切生命的起源,擁有着最原始的、最純粹的神力。自他之後,無數的神靈與魔物也相繼誕生。”

“在無數的神明與魔物之中,編織宇宙的命運與未來的是諾倫三女神。”

秋落在過去的影像中看見了曾經的三位女神,她們還未化成那時她見過的石像模樣。而此刻,影像中的她們正一刻不停地轉動紡車,編織未來與命運,舉着剪子裁定生命的長度。

“你已見過了吧。現在的命運女神已化作永恒的石像。她們的使命已經結束。命運的編織已經既定,未來也不會再有改變。”

布莉莉安特靜靜地望着美豔動人的三位女神,溫和的聲音帶了些嘆息。秋落無言地點了點頭,漆黑的眼瞳看不出半點波瀾。

“自一切被創造出來到現在已經過無比漫長的時光,即使「最初的世界」是時間流逝最為緩慢的世界,作為它的心髒的尤加特拉希爾也在不可抑制地衰老。即便沒有黑龍尼德霍格的啃噬,它的壽命也将終結。”

世界之樹走向枯萎。宇宙已衰老,它的生命即将終結。

新的世界還在誕生,舊的世界也在消逝。

最初的王者伴随着世界新生,最後的王者見證宇宙的毀滅。

生與死只是一場輪回。

“母親。”秋落擡頭望着布莉莉安特,漆黑眼瞳裏有着寂滅的光:“精靈族到了您這一代時,已經找到「最初的世界」了吧?”

布莉莉安特輕笑,點了點頭。

精靈族歷經二十五世精靈王更替,于宇宙中流浪無數年的漫長時光,終于在終結到來之前找到了回家的路。那些沉眠而去的精靈族人啊……定然是安心安心睡去的吧?

“那個時候,若不是塞壬一族的出現,想必吾族不會那麽快便找到「最初的世界」,亦不會這麽早便進入永恒的沉眠。而你,我的孩子——”

淺灰色的寶石眼眸直視秋落,漾着某些複雜的情緒。

“我的孩子——克莉斯多,你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的。”

對了,塞壬族。

秋落想起自己體內另一股寫滿了暴戾的血脈,不禁攥緊了攥緊了拳。她張嘴,卻發現自己顫着唇,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我們最後抵達的世界,就是你現在所在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非常蒼老,生命的輪回已經歷了數十次,早就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精靈族的到來,将這個蒼老的世界修補,延長了它的壽命。那個時候,這個世界正是再一次的輪回之後,一切的生命文明仍處于初始階段。而在生命的種族之中,巨人族占據陸地,塞壬族占據水域,而我們外來的精靈族占據了天空。”

“吾族與巨人族交好,卻與塞壬族結為世仇。因塞壬族這一支血脈實在過于兇狠暴戾,她們潛意識中的殺戮幾乎與毀滅相當。若無意外,塞壬一族将是那世界終結的緣由。”

“塞壬族原生有羽翼,占據天空與水域。可她們的翅翼被海神拔去,并被其禁于水域之中。我們正是借此找到了「最初的世界」。因為,能夠做到逆改一族的形态的海神,只有擁有最原始的神力的,最初的海神而已。”

“越是蒼老的世界距離「最初的世界」越近。即使是在幾十萬年前的世界,世界之樹的枝葉也開始凋零。為阻止尤加特拉希爾提前枯萎,最初的海神将黑龍尼德霍格屠戮,而吾族的族人亦盡數選擇了沉眠,将自身化作零碎的審判意識,牽引出樹中「法則」與「戒律」的力量,靜止了「最初的世界」。”

“因「最初的世界」時空靜止,各平行世界之間的時間聯系受到影響,時間流動的速度産生了更多的偏差。偏差既有細微亦有巨大。原本只是與「最初的世界」的距離層次遠近才有時間流動差異,同一位面的平行世界的時間流動速度是一致的。但現在,連同一位面間大世界都有了偏差。今後,這時間的差異會給你帶來許多麻煩的。”

秋落微愣,旋即低頭,然後輕輕地笑了。

她伸手握住母親的手,用輕緩而堅定的語氣說:“但我無懼它們,母親。”

無論是痛苦也好,悲傷也好,天大的麻煩也好,身為王者,我都不會再害怕它們。

因為我已沒有理由再害怕。

布莉莉安特是何等睿智的人,哪怕如今僅剩一縷殘魂,她依舊能清晰地看出這孩子眼瞳深處那要孤注一擲般的決絕。

王室血裔,王者之途。

從來都不是這麽簡單的事啊……

然而,知悉一切的母親卻無半句言語,只是再一次擁住了眼前這個單薄的孩子。

在這一瞬間裏,世界的幻影剎那間破碎,她們身處的依舊是那片出現了數次的無盡花海。

“孩子,吾族的榮耀與輝煌記敘在你的血脈之中,那是用言語與歌聲都不能盡數傾頌的過去。”

“王者之途即為征途,一路荊棘,一路鮮血。”

“自你決定踏上這條征途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得到了衛冕的資格。”

“只是,我的孩子,吾族最後的王啊——”

我親愛的孩子啊,吾族已沒落,輝煌已沉寂。你的王座已荒蕪,你的王冠已遺落。

而這世間——已無人能為你加冕。

流浪了無數時光的精靈們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然而世界的心髒已無力跳動,宇宙的生命也将迎來終結。于是精靈們将己身化作意識流,靜止了時空。

女王無法舍棄族人的期盼。母親不肯放棄自己的孩子。

世界遭受毀滅一刻,女王奉出王冠,棄審判之名。執王者之劍,與摯愛最後相戰。

劍在悲鳴,亦如王者之心。

最後的神也隕落了啊。他害得他的妻子死去,他逼得他的孩子遠走。

遠古逝去的英靈們在低吟着一首命運的哀歌,吟游詩人為世界唱起安魂的曲調,天下所有的生靈皆為之悲泣。

命運轉動着不休的齒輪,駛向早已編織完成的未來。

一切都已沉寂。一切都在等待。

等待我們最後的王者歸來。

她會為我們踏上王者之途,登上王者寶座,衛冕王者之冠。

她将光耀吾族的驕傲,見證宇宙所有生命的毀滅與新生。

她是最後的王者。她是唯一的存在。

她是不朽的王——克莉斯多。

秋落好不容易從沉眠中醒來之時,只覺得這一場夢境的漫長足以抵過宇宙一場輪回的時間。

醒來的地方是那個被「法則」的符文層層包裹而化成的光繭之中。籠中的王鳥似乎早已醒來,對着睜開眼的秋落歡快地清鳴,像在說一句「歡迎歸來」,又像是在說「好久不見」。

秋落不語,只是用力地抱了抱懷中的籠子,輕輕地笑着說:“雪兒,我又夢見母親了。”

王鳥低鳴一聲,也像是在笑。

“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我也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事。只是……”秋落頓了頓,黑瞳浮現些許黯然的東西。

“為什麽,母親不告訴我關于父親的事呢?”

“為什麽,不肯告訴我呢?”她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宇宙誕生的原由也好,吾族過往的輝煌也好,這些我都知道的。……比起這些,我更想知道父親的事的啊。”

王鳥垂下了頭顱,低低哀鳴着,頹然的心情像是被秋落感染了一般。

王者的征途,審判的職責。這些我都知道,母親。

我只想知道更多關于父親的事。這蘇醒而來的另一份血脈刻着神的詛咒,寫滿殘忍與暴戾。

精靈族的歌裏這樣唱過吧?

「她的誕生葬送了生母,她的歸來埋葬了生父」

吟游詩人的歌裏也這樣唱過的吧?

「他害得他的妻子死去,天下凡靈皆為之悲泣」

——我的生父究竟是誰?母親。

——孩子,你的心裏……早已有了答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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