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那些記憶
| 百年番外 | 那些記憶
西元2118年。冬。
流川市迎來了久違的故人。
來人一襲玄黑古衣,飛揚的衣袂舞動着深青的古老紋路。她一步一步行于雪地之中,猶如整潔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痕。
流川市梨白墓園,葬于此地的多為近百年來的亡者,自七十年前起,便再無亡者被埋葬于此。
平素來往此地的人極少,然今日這一抹玄黑影子,又是為哪一個沉眠的亡靈而來。
玄黑的影依舊行走于雪中,深一腳,淺一腳。
這是百年來,流川市最大的一場雪。
那個孩子……墓土之下,會不會冷?
走過一座座墳墓,路過他們的碑前。玄衣的女孩終于停下了腳步,伸出被凍得青白的手,拂去碑上厚厚的白雪,露出那被百年時光腐朽的石頭。
漢白玉的碑石斑斑裂痕,邊角磨損,極冷的溫度凍結了碑身,其上銘刻着在一個世紀的流轉中模糊了的字跡——
歐陽夏空之墓。
“小空,好久不見了。”玄衣的女孩緩緩地蹲下身子,手指溫柔的撫過結冰的碑面,仿佛遇見了許久不見的故人般,輕聲問候。
“今年的雪很大呢,冷嗎?”
“這麽多年了,你一個人,一定很孤單吧。”
“小空,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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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漫天風霜的呼聲。
玄衣女孩就保持着那樣姿勢,眼眸低垂。風吹起她的黑發,夾雜着雪花摻進她的發裏。時間久了,那發白的雪便落了她一身。
不知多久,踏雪聲由遠而近,風雪也吹着那人的發,輕揚的燦金顏色猶如深冬裏最溫暖的一束陽光,沒有夏日的炙熱,只有沁人心脾的煦和溫暖。
他手裏還拿着一束花。那是開在初夏的鳶尾蘭,花開正盛,淡淡的金色像極了百年前那名女孩笑容中如午後陽光般不溫不淺的溫度。
金發的少年眼眸微眯,湛藍的顏色好似愛琴海那抹清澈而深邃的淡淡憂郁。
歐陽夏空,那個帶走了愛笑的落落的女孩。
我們又見面了。
“落落。”他輕喚,上揚的嘴角始終保持溫和優雅的弧度。他望着她的目光依舊那般溫柔。
“亞瑟,你也來了。”玄衣女孩沒有因他的到來而有絲毫動作,只是這樣輕輕的說了一句,便抿唇不言。
于是金發的少年也蹲下身來,将手中那束金色鳶尾輕輕放置墓碑前。
秋落終于動容,空洞的黑曜石眼睛浮現些許光亮。“金色鳶尾花?小空最喜歡的……”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那金色鳶尾的花瓣,最終卻是在幾公分的距離停下。
僵硬的姿勢動了動,秋落側眸望向亞瑟,疑問的句子卻是用了篤定的語氣:“玻璃做的。”
亞瑟點頭,望着她的目光裏帶着溫和的笑意。“嗯,小城送的。”
“小城……唐城啊。”秋落愣了幾秒,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了出來。“姓唐的怎麽一個個不是會這就是會那的,當真是基因太優秀麽。”
她笑着,緊抿的唇線緩緩勾起。明明是溫柔的弧度,然而陪着那雙深沉如泣的黑瞳,卻讓人無端生出一種沉痛悲重的哀傷來。
亞瑟望着她的笑,在心中輕嘆。他擡手拂去女孩黑發上覆着的一層雪,什麽也沒說。
一切盡在不言中。
西元2118年的深冬,歐陽夏空死去的第一百零八個冬天,葉玖死去的第七十九年。
百年前那個單純愛笑的孩子,在生命的一天做出了最後一個任性的決定:她要求于死後葬在高山之巅,必須是那被風雪終年覆蓋的地方。
世人驚訝于這一決定,猜測其夙願的根源。然而沒有人會知道,這個孩子這麽任性的目的,只是不想她的學姐哭泣。
“等我死後,把我埋在雪山之頂去吧。讓我睡在白雪的世界裏,那離學姐最遠的地方。這樣學姐就不會那麽簡單的找到我的墓地,然後撫着墓碑上我的名字,傷心地哭泣。”
時間從不曾慢下腳步,那些別離的傷痛需要時間的流逝來撫平。是不是因為他們擁有了比常人更多的時間,所以那傷痛便比常人更痛?
不老不死,是一種神賜予深愛之人的詛咒。
當我看着身邊的人逐年老去,然後死去,最後只身下孤身一人。深夜之時唯有面對着上帝的神像,悲哀着自己的擁有與失去。
回憶太短,遺忘的時光卻太長。傷口在夜裏流着血色的淚,帶着疼痛的無比綿長。
刻骨銘心。
又是許久之後,風雪停了。秋落扶着墓碑站起身來,掃去落了一個肩頭的雪。
她低眸凝視了碑上的名字許久,才終于擡起頭,看向身旁沉默的亞瑟。
“我們走吧。”她說,聲音輕輕的。
亞瑟眼眸低垂,目光觸及那張雪白臉頰上淡漠的悲涼,驀地想起過去遙遠的記憶裏,海島午夜之時那個女孩逐漸消散于風中的背影。
“落落……”他喚着她的名,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秋落微微擡起眼睛,黑曜石裏映着金發少年始終不變的溫和從容。
亞瑟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他伸出手來,然後牽住她的,轉身帶着她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風雪掩埋了來時的腳印,入目之處一片發白的世界,數不清的石碑林立。
這片雪白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百年枯骨,沉眠着多少帶給親人悲痛的亡靈。
秋落低着頭,一言不發。任亞瑟牽着她的手,一步步離開。
“我不會忘記。”前行之中,亞瑟聽見身後傳來女孩的低喃,眼眸低垂,湛藍的顏色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然而,腳下卻不曾停頓半秒。
“我不會忘記。”秋落低聲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亞瑟宣明什麽。
我不會忘記,那些失去親人的疼痛,被抛棄的疼痛,無能為力的疼痛,被至親之人遺忘的疼痛。
那些短暫卻深刻的記憶,我不會忘記;被那名為別離的刀刃切割的傷口,我不會忘記;那毫裏之差相錯而過的錐心之痛,我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的,那些記憶。
那個笑容中有着午後陽光般不溫不淺的溫度的女孩,那個開心就大笑,傷心就大哭的孩子,那些存在于我記憶中哭着笑着的人,他們帶給我的,無論快樂和痛苦,我都不會忘記。
快樂太容易被遺忘,那些明亮而美好的,都将于別離之時化作刻骨的傷。而只有那樣傷至骨血之中的疼痛,才能讓我于不老不死的時光中,依然銘記你們的模樣。
金發的少年牽着玄衣女孩,背影漸漸淹沒于再一次的風雪之中。
西元2118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更為沉默。
流川市梨白墓園,初夏的金色鳶尾靜悄悄地綻放,最後被風雪埋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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