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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康逸然的短片終于敲定劇本,拾掇拾掇,一行人從首都乘火車前往S省。

一天一夜的車程,一路向南,窗外凋零的樹木長出了茂盛乃至濃綠的枝葉,遼闊平原慢慢蜿蜒成起伏的山脈丘陵。

發車後的第十二個小時,清晨的五點四十分,火車在途徑站點停靠十分鐘。

程朗下車抽煙。

這是一個他沒聽說過的南方小縣城,站臺像是水泥随便澆出來的,破舊寒酸徹底,兩旁的樹木融進将明未明的曉色裏,灰撲撲的。

僅寥寥幾個人下車,行李箱車轱辘的聲音如駱駝鈴铛一般,沒一會兒便在這片鄉鎮荒漠間遙遙遠去。

已經入秋,晨風吹來略有涼意,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等程朗抽完一支煙,天邊也終于微微擦亮,他捏滅煙頭準備回車上,一轉身,對上一個直怼着他的黑黢黢的鏡頭。

相機放下,露出康逸然乍一看很有威嚴的國字臉,他對自己剛才抓拍的照片很滿意,一邊招呼程朗一邊說:“這張不錯,眼神很有感覺。”

朦胧曙光裏的舊車站,寸頭少年一臉淡漠。

“困的。”程朗啞着聲音評價。

他第一次乘卧鋪,六人間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吵得他根本睡不着覺。

康逸然哈哈大笑地拍了拍程朗的肩膀,“快了快了,馬上就到站了。”

回到車廂,程朗睡下鋪,他戴上耳機重新躺下。

火車破開晨光繼續前行,車輪一寸寸碾壓過軌道,帶起規律的小幅振動。

程朗雙手交疊放在腦後,看着頭頂的床鋪,想着的是劇本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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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劇情其實也比較簡單,就是一個迷茫的年輕人在路上的故事,看點在反套路的結構敘事上。康逸然比程朗高兩屆,這算是他研究生階段的一個實驗性的重要嘗試。

因着這樣的設定,康逸然想找一個真的處于迷茫狀态的演員,于是把範圍鎖定在了畢業生上,但畢業生們要麽早已有戲約在身,要麽忙于轉行找實習工作,他這說到底只是一個學生作品,費大老遠勁兒從北拍到南,很不劃算,所以當康逸然找上程朗的時候,他本也不抱什麽希望,随口一提,程朗答應得卻很爽快。

康逸然也挺意外程朗落了個無戲可拍的地步。

他倆是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後來打了幾場球熟了,再後來康逸然也有去看過程朗排的戲,很不錯,一衆科班生裏也很打眼,但下了舞臺,他好像就換了種游離的、吊兒郎當的氣質,大學四年幾乎沒有跑組,他同屆裏好些同學都已經小有名氣。

康逸然以為他不着急,可能無法絕對真實地反應他想要的青年惘然的狀态,但當程朗說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演主角時,康逸然又似乎才摸到了一點他想要的角色影子。

也是,學表演的,哪有不想成角的。

他當時開玩笑:“那你這讓我壓力很大呀。”

程朗調侃:“那你好好拍吧。”

火車終于到站,衆人随便墊了下肚子,乘大巴前往碼頭。

颠簸了一路,康逸然都有點後悔把最後的拍攝地設置在了長尾縣。

按照劇本,大海背景一定要出現,康逸然特意選了個尚未商業化過度的島嶼,但果然,一個地方沒有成為旅游勝地是其道理的。

只見道路兩旁越來越荒涼,是稻田、是荒地,晃蕩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下了車,還是有人忍不住暈車吐了,其他人的臉色也是肉眼可見白了一兩分,等登上渡輪,暈船的暈船,想看海的,因為是陰天,興致也不高。

終于到岸,再乘車前往預定的民宿,折騰整頓好的時候,已經是快下午兩點多鐘,康逸然叫大家吃飯也沒幾個人想吃,只好讓人好好休息一下午,晚上稍作安排,明天正式開拍。

程朗和康逸然還有兩個男生出門覓食,随便進了家小館子,程朗吃了一碗海鮮炒飯,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錯,吃完飯,其他人回旅館,程朗便一個人來到了海邊。

鉛雲密布,海水陰沉沉的,但反而于壓抑中多了一份蒼涼壯闊。白色海浪撲湧,似乎要吞噬這座島嶼,又似乎是這座島嶼在試圖侵占海洋。

考慮到太陽東升西路,程朗往西走去。

他去過海邊、見過大海,但第一次來到這種被大海包圍的島嶼。

這是一個只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就會有終點的地方,這是一個無論往哪一個方向走,都只能看到無邊無際的大海的地方,與世隔絕,說不上安心,但也不會慌張,隐隐有一種把自己放逐了的感覺。

一路走來幾乎沒有人,所以當程朗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女生坐在沙灘上時,他第一反應是誤以為自己闖入了什麽秘境空間。

也因此,程朗對戎真的最初印象是奇怪。

他也逃過學,但絕不會逃了學後一個人來沙灘上孤零零坐着,看起來憂郁哀傷。

所以他想了想,好心上前問了一句,女孩投過來的目光卻極其不友善,冷冰冰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毫無可憐之說。

程朗暗自咋舌,沒想到晚上去旅店附近的小賣部買東西時又遇上了。

看樣子是店主阿姨的女兒,幫媽媽幹活的時候倒是挺乖巧的,全然不見下午在海邊的一股子乖戾。

被含有戒備和警告眼神瞪了一眼,程朗深感莫名其妙,挑了挑眉,試圖詢問他是哪裏得罪了她,對方卻再也沒給自己一個眼神,輪到給他結賬時,也是迅速麻利地掃描商品二維碼裝袋,全程頭也沒擡一下。

他本想多問一句,有大叔進門買煙,女孩一甩馬尾,伸長手去夠貨架上端的香煙條,程朗活動了下脖子,拎起塑料袋往外走去。

夜晚陰轉晴,巷子盡頭烏雲散開,半輪清亮的月亮高高地挂着。

再在海邊碰見,又是本該還在學校上課的時間,還是一副閑人勿擾的模樣,程朗也省得自讨沒趣。

其實他有挺多想說的話。

也許是因為大海總歸會誘引人的情緒,也許因為他看到了自己過往的影子。

那樣類似的時刻,對一切無力且憤怒、自己跟自己較勁,但也正是因為經歷過,深知當被情緒裹挾時,旁人說得再多都是無用功。

但如果可以,他真想勸她好好學習,還有那頭頭發,好端端的,突然剪得跟狗啃了似的,不知道在造什麽玩意兒。

而當一天下午拍完戲他又一個人出門閑逛的時候,程朗全憑那頭稻草似的短發,認出小巷裏被好幾個女生圍堵着的人。

為首的女生不知道在說什麽,推了她肩膀一下、又一下,她一直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對方,但突然又快又狠地推了回去,對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轉眼間戎真就和好幾個女生扭打在了一起。

“喂,你們在幹什麽!”程朗喝道。

程朗從巷口趕到巷尾,那幾個女生早就跑走了,戎真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原地緩氣,然後彎腰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書包,拍了拍,單肩背上。

“受傷了沒?”程朗問的同時,已經看見她摔破的手心,校褲膝蓋處髒了,估計剛也磕得不輕。

戎真停了停,搖搖頭,就要走。

程朗攔住她,眉頭緊皺,語氣也不再算得上好聽:“走吧,我帶你去醫院。”

戎真這才擡起頭看向他,帶着一絲不解,滿不在乎又壓抑着一絲不耐煩地說:“不用。”

“剛你和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戎真冷着一張臉:“沒什麽。”

程朗看着她這頭雞窩似的腦袋,氣也氣不上來,“你不說,我會和你媽媽告狀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戎真愣了愣,才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程朗哼笑一聲,把書包從她肩膀上捋下來,下了命令:“先去醫院。”

地面布滿碎石沙礫,傷口不致命,但細細麻麻,看着都疼。

程朗身上只有零錢,戎真更是沒錢,程朗打電話把康逸然叫來繳了醫藥費,一句“我們劇組導演”向戎真介紹過後,就要給趕人走。

康逸然手指點着程朗,瞧了戎真一眼,再看了看她的傷口,直皺眉,錘了程朗肩膀一拳,“忙得中飯都沒吃,我菜都上了把我叫過來,搞完過來喝酒,看我怎麽盤你。”

戎真都聽着,于是也趕程朗:“你去吃飯吧,不用在這裏陪我。”

程朗匪夷所思:“醫院都是我送你過來的,我不陪誰陪?”

戎真無言,程朗見康逸然眼睛咕嚕嚕地在他和戎真之間轉,作勢要踹,這才把人真的趕走了。

醫生消毒時,見戎真一副就義模樣,他說:“疼就喊出來,忍什麽。”

但戎真緊抿着唇,全程愣是一聲沒吭。

出了醫院回家的路上,如果可以,程朗看出戎真是一句話都不想和自己說的,但鑒于他救了她、又幫她墊付了醫藥費的份上,她不得不對他有問必答。

程朗:“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飯?”

戎真:“不餓,我要回家吃,你去吃吧。”

程朗:“不用,我先送你回家。”

戎真并不想答應。

沉默一段路後,程朗又問:“那幾個女生為什麽堵你?”

戎真:“勒索,看不出來?”

她怎麽能這麽淡定?

程朗看向她,“報警吧。”

“不用。”

程朗實在搞不動眼前她都在想什麽,“等下次再勒索你?”

戎真投來不解的目光。

她是在奇怪自己為什麽要多管閑事,收回視線後,她告訴他:“學校最近在嚴抓,她們頂着風口作案,等着吧。”

她說話的語氣平靜,同時有一種不符合她年齡的成熟冷漠,程朗多看了她一眼,即使勒索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此刻他也暫時不再多言,他轉而問戎真:“你的頭發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反而令戎真破了功,有些惱羞成怒地瞪了程朗一眼。

然而程朗并沒有任何取笑的意思,他是着實覺得,好好的一個女孩,好好的頭發這樣糟蹋,“你自己剪的?亂剪的?”

戎真抿着唇,很不想回答,表情看上去竟有些陰郁。

“這剪得太難看,要不我帶你去理發店理一下。”

戎真還是那兩個字:“不用。”

“我出錢。”

他又被瞪了一眼,戎真的表情擺明了她不差錢,這程朗當然也知道。

“你頭發這樣,阿姨都沒有說什麽嗎?”

他又搬出媽媽來壓她,但對戎真來說,依然奏效,前幾天她絞了頭發回家,把媽媽吓了一跳,以為她又在學校被欺負了,戎真說沒有,她只是自己剪着玩兒。

怎麽可能是玩,但她不願意說,誰也拿她沒轍。

實際上是被“欺負”了,她的頭發被粘上了口香糖。

當她發現的時候,眼睛看不見,手指觸碰到的微黏發硬的觸感,刻在了指尖一般,她後來洗了很多次手。

而當時她在竊竊的私笑裏,從桌洞裏找出剪刀,在教室裏直接就把頭發剪了。

周邊頓時下來的同時,頭發被粗暴剪斷的“咔擦”聲清晰得瘆人,發絲寸斷好似人頭落地,“咕嚕嚕”滾到了腳邊。

那些笑她的,彼此面面相觑,她把剪刀對準人,僵持片刻,猛地一把把剪刀甩了過去,對方哇哇大叫跳開來去。

剪刀被遠遠摔在牆角。

她告訴他們,如果還有下次,就等着。

但真的有下次,她難道真的捅人解恨?她不是會玉石俱滅的人,但他們蒼白失措害怕的神色,給了她底氣。

這頭亂發,就是她橫行的理由。

現在效果已經達成,頭發亂糟糟的,她的确可以修建一下,她只是不明白,眼前的人是哪裏來的多餘的熱心——她暫且将其稱為熱心。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理發店?”程朗問,他青春期的時候莫名也挺別扭去理發店的,将心比心,如果還是頂着一頭被自己剪輝、急需拯救的頭發,“要麽我幫你剪,或者我找個人幫你剪。”

程朗發現戎真這女孩年紀不大,戒備心倒是很重,好像無論他說什麽,她都只有懷疑和不信任。

但這也應該,他們非親非故、只打過幾個照面,是他總歸不甘心,擔心人誤入歧途,因為此刻自己越是前途迷茫,越是想像那些拉了一把的自己一樣,拉一把她。

“見過劇組嗎?”程朗問,往前揚了揚下巴,“走吧,我找造型師給你理理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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