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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在現代時對語文便不是很敏感,好在他聰明,背會書學會如何答題與寫作文的通用思路,便能考出不錯的分數。學理科是他忠于自己愛好的選擇,畢竟連看課外書,他都是偏愛史前的恐龍和宇宙的奧秘,什麽課外名著參考,一律背個簡介和立意。如今重學文科,雖然有個曾經殿試二甲全國第十名的考霸親爹,但也是條件所限磕磕絆絆,不過還算他腦袋靈光,前一年裏他已基本學完開蒙的那幾本“三百千千”,今年開學了《聲律啓蒙》,如今倒是可以涉足訓诂這一階段的入門《爾雅》。

卓衍見兒子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仍能專注思讀,頗顯聰敏慧貫的資質,再加上慧衡剛剛六歲,也是冰雪聰穎,十分有家傳的讀書能耐,便又是心痛兩個孩子如今入了罪籍又是更用心相傳,平常勞役之時也大多思索今夜要講哪本書裏的哪段,又要怎麽去講授才能讓兒子更好理解書中玄奧。

終究二人只是聽得言傳,連個紙筆都無,卓衍怕兒子女兒光用耳朵聽學得無聊,又無所謂按照書院那般嚴苛的方式啓蒙,就時不時講些更具故事性和趣味的《左傳》、《公羊傳》和《穀梁傳》,加之解一解《龍文鞭影》中耳熟能詳的轶事典故。

這“春秋三傳”裏的故事雖然據說也是科舉考試的重要考點,但其本身确實沒四書那麽枯燥,對卓思衡來說更具吸引力,他在帶弟弟妹妹打飯的路上都還在回憶昨晚父親講得內容。

“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矣。”……

“哥哥,你在背爹昨日講得《左傳》故事?這是講什麽的啊?”慧衡五歲,她身體不好,聽課到一半就得休息好一會兒,只記性不輸卓思衡,雖不能如他一樣複述,但也能說個出處來,然而再深的便不知曉了。

卓思衡覺得弟妹都很是可愛,從來都不惱他們打斷自己思路,放柔聲音道:“就是說做人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做能做的事,有些要做的事也得看好時機,不能魯莽。”

“不能無莽,無莽。”悉衡正是學會說話後最愛接茬的兩歲上下,縮在卓思衡背上跟着念,只是他咬字還不清楚,又可愛又好笑。

慈衡見哥哥腳步慢了,則立即表示對哥哥姐姐和弟弟讨論的內容極為不滿,大聲道:“哥,我餓!”

自己這三個弟妹各有脾氣性格,但卻個頂個可愛。慧衡安靜溫文,慈衡好動魯直,悉衡雖還看不出大概個性,但已有些鬧人的小馊主意,将來怕是個不省心的小魔王。不過他們家目前這情況,還是有點個性最好,活出自己的意思來才能吃的進去生活的苦楚。

慈衡又催他快走,撒開手自己先跑兩步,卓思衡趕緊跟上,此時正是春寒料峭,朔州的四月只是比隆冬暖些,路上積雪尚未融化,荒野林間不見半點綠意。卓思衡怕慈衡跑跳滑倒便一直緊跟着,直到放飯處才又抓住自己這活兔子似的小妹。

到了才見,今日的放飯處似乎有點不大一樣。

原本分飯點卯寫錄的張老文書不在,營戶管監的朱通正挺着肚子,不耐與煩躁被滿臉橫肉擠在尊容當中。

“自己拿自己寫!別拿多了找抽!”他碰了碰腰間的皮柄都開裂了的鞭子,朝排成長隊的老弱喊嚷。

卓家所在的勞營不到一百戶,朔州苦寒環境艱苦難熬,許多老弱刑徙至此後沒出一兩年就去了,所以來這分食的丁人家眷其實不多,只有五十餘人,老老小小都很安靜,自己拿了份例的苦野菜炊餅,再舀一勺和水沒分別的湯羹,便到一旁土壟之上去各吃各的。

輪到卓思衡時他正想着昨夜背的書,冷不防慢了些,看起來就氣不順的朱通便催罵他:“背個屁的書嘟嘟囔囔!淨耽誤老子吃飯!罪人生的種又不給考學問,天天酸不拉幾,還當自己是京城的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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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家在營裏住了快三年,大部分管事都認識,朱通也是在這的老吏,聽說從前是衛州延和軍治監治下的一個兵卒小頭目,後來夜裏吃酒犯了條例,便給扔到幽北郡來管勞營。卓衍在朝中有過些時日的歷練,頗會看人,他曾說朱通朱老五這人只是脾氣壞愛嚷嚷,人品卻是不錯的,那鞭子他成天挂在腰間吓唬人,卻一次沒摘下來過落到婦孺老幼身上。若不是性子太直與那其他各個營的營務差役們不對付,他也不會被排擠到自己家這個營裏分管丁男丁女的家眷們。

他們這個勞營,大部分都是貶黜的官吏和家眷,雖說好管理,但婦孺大多身子弱,病了死了的居多,剩餘老幼的吃食按律例一日又只是勞役丁人的一半,所以尋常分飯給物的東西就少,油水自然少,閑是閑來貧是貧,朱老五是從軍營出來的,還曾是個小頭目,脾氣大性子莽,自是不樂意,然而又與那些個尋常欺壓勞役的慣犯脾氣不和,甚至動過手,得罪有些背景的管事,便更沒機會出頭了。

他從來分飯都是擺着個臭臉,今日更是罵罵咧咧嘴上好不幹淨。卓思衡很想捂住弟妹的耳朵,心想這可不是他們家書香門第早教該有的內容,但又疑惑,平常一直顫顫巍巍在那邊點卯算數的張老文書哪去了?難不成是為這個朱老五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卓思衡心從來很細,也善于觀察,脾氣又不急躁,被這樣說也還是斯文乖巧,默默領了飯食帶弟弟妹妹去一旁人少的地方吃。悉衡還小,得卓思衡把炊餅掰得碎碎的泡進湯水裏浸軟了再入口。

剛安頓好,朱通竟走到他身邊,橫眉立目說道:“你剛才是不是給弟妹少領了炊餅?”

卓思衡搖搖頭,他是按數拿的,朱通又昂頭朝身後還沒吃完回家的人大喊:“有哪個活該餓死的少拿了?”

明明是好話,他嘴裏說出來就很不好聽。平常大家就很怕朱通,今天更是瞧出他脾氣不對付,沒人敢應聲,朱通便罵罵咧咧将剩下的兩個炊餅撕成五六塊,就近給幾個老人孩子分了,卓思衡還分到一小塊。

悉衡已吃飽入睡,這一小塊餅馍便被卓思衡一分為二,塞給兩個妹妹。

“姐你吃,你瘦。”慈衡雖然才四歲,但已經和六歲的慧衡一樣高了,她單純的認知裏姐姐從來都是病歪歪的,得多吃才行。

慧衡卻緩緩搖頭道:“哥哥夜裏還得背書,每天都餓得肚子叫,咱們給哥哥吃吧。”

兩個女孩的話教一旁的朱通聽去,他臉上的戾氣消去幾分,兩只大手胡亂摸了把慧衡和慈衡的腦袋,冷哼一聲道:“你們吃你們的!你哥是半大爺們兒,還能餓死不成?讀書有個屁用,不如會算個賬記個數,還能幫軍爺我點點冊子。”

聽他這樣說,原本不打算招惹是非的卓思衡卻忽然腦袋大為靈光!

算賬?計數?

這是數學啊!

在他學習語文已經學吐了的時候,突然出現的數學題仿佛一道光亮,叩開他這個當代考試制度下恐怖的人形解題機器、無情的應試教育踏破者、全省全市知名數理化做題家那沉閉已久的心扉。

“朱管監是需要人幫忙清點數目記賬麽?我可以試試。”他将躍躍欲試藏得極好,一副聽話老實的模樣,比尋常九歲男孩讨人喜歡多了。

朱通只聽說自己營裏過去都是讀書做官人家,只會酸文,哪懂這些庶務?可他實在不識字又不會賬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兩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別瞎翻亂看,給我規矩放回去!”

卓思衡滿心期待打開記簿,以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個全國卷倒數第二道大題,結果卻只看到一個樸素的加減法。

這種大材小用行為着實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發現,怪不得朱通為此事心煩,這簿冊裏的記載瑣碎的不行,蓋因夥營不是按照每日每人頭給份例的炊餅湯羹,而是先以月計将一月營內的支出全列出來,每日再領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婦孺在極北的嚴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沒來,吃食便能剩下,因為按規矩領食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點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戶逃亡,除非那種極其嚴重由營醫大夫批了條的重患才能帶回家用食。這樣一來,若是有些日子少人來領,那便在月末幾日多填些,月初發多少算多少,将賬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來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營裏管事的口袋,雖然只是蠅頭小利,但雁過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這樣一來就苦了下面算賬點卯的,還得每日算好均攤和對上前面的空額,朱通大字不識,即便會簡單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沒那個耐性自己一筆筆添畫找補。

粗略往前瞧瞧,這個月似乎沒什麽需要填補的地方,于是他便只将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頭和菜食數就已清點完畢,卓思衡将記簿遞給朱通說道:“五十三個炊餅五十三人領訖,湯羹每人一溢,都已點卯,多出的兩個沒算,還有半個月到月末再補也不遲。湯羹昨日的也沒填好,許是張文書病急沒顧上,我也補上了。哦對,今日是旬末,冊子裏旬末計數的地方空着,我也給填好了,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你跟念經似的!”朱通耳朵裏像有十七八只蚊子亂哼,趕緊叫卓思衡停下來,換了個目光打量他兩眼又道,“你是卓家那個老大吧?”

“是我。”

“我一會兒去跟夥營對數,要是對不上,有出入的就從你飯食裏省出來補!”

旁邊已有尚未離去的老人流露出畏懼神色,但卓思衡卻十分自若道:“如果錯了是當然是要領罰的。”

“對了也沒有賞!”朱通冷哼一聲。

然而第二日去領飯時,朱通心情便好多了,雖然還是說話沒有好氣,卻讓卓思衡在一旁做原本張文書的差事,忙完又多給了慧衡和慈衡各半個炊餅。還吩咐他吃完飯去領筆墨紙冊,這兩日入春會有粗衣按人頭發給每家每戶,朱通要卓思衡幫忙先算好人頭,明日交上來他再去領。

于是夜晚,卓思衡便帶了從營物庫領來的文房四寶回家。

卓衍與宋良玉見了問得原因,都贊嘆起兒子的膽大心細和算賬天賦,卓衍更是頗為欣慰道:“聽說張文書從前也是落罪之人,後來營裏缺人,他又通書寫計算,便當了個小事務,如今也算平安溫飽到老。若是咱們思衡有這個能耐,将來必然也能少挨些苦累,三個小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這裏既有紙筆,不如爹娘教我們幾個寫寫字吧!”卓思衡耳朵裏沒聽進父親的期許,滿心都是好奇和躍躍欲試。

他原本聽朱通說要算粗衣的賬數,便覺得有這個機會弄點筆和紙回來,總是口頭背書還是差點意思。于是才應承攬下這個活,見父母都是開心,他便也不覺得要晚上算賬多辛苦。反正這賬最多到乘法,簡單極了。

說起來這文房四寶的質量實在很差,想必比當年卓家全盛之時常用得那些沒法比,筆毫叉須,墨開不勻裏面又是結塊,紙色鈍黃,內裏尚有纖維,極為粗糙。但卓衍寫得極為認真一氣呵成,卓思衡看去是兩個拳頭大的字“團圓”。他不懂書法,來到這裏也沒機會碰到筆墨學習,然而這兩個字即便是他也看得出是端正的楷書,力道洶湧卻不外溢,筋骨極正。

“爹的字真好看!”卓思衡的贊賞十分樸素真誠。

卓衍難得握筆,又被兒子這樣誇了一通,心情好極,笑着說道:“你娘親的字那才叫閨閣一絕,潤盈張弛灑脫意興,我的字怕是都不如許多。”

同樣是三年沒握筆,宋良玉也有點技癢,便道:“也快讓我也來寫一寫。”

她提筆飛快,在“團圓”下又寫了“冬去春來”四小字,卓思衡作為外行繼續看熱鬧,然而只看便知這字是下過功夫的,筆畫舒展間架穩當,然而大概是太久沒寫的緣故,許多地方斷續之間少了力度,但也無傷大雅。

“可是醜了太多了!”宋良玉又是笑又是嘆,忍不住輕捶卓衍一下,“都怪你在孩子面前胡吹,倒讓我露了怯。”

“不醜,這字便是殿試上寫答策論都夠用了。”卓衍指着妻子的字笑道,“我可是真考過的,難道還不信我?”

“還胡說,你方才說我的字潤盈張弛,可杜詩聖都說‘書貴瘦硬方通神’,我的字比你還是欠了火候。”

“‘書貴瘦硬方通神’也是一好,但誰又敢說‘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不算一絕?我看咱們的四個孩子要是學了你一般書功,寫得出豐容有餘的林下春風,那便是不能再好了。”

兩人相談之中說的話,卓思衡由于文化水平受限,一個典故都聽不懂,但氣氛到這了,還是忍不住開口:“爹娘說得都有道理!”

卓衍和宋良玉正四目脈脈相對,聽了這話,都笑他只會一味嘴甜,又哄他寫兩筆試試,卓思衡很是為難,心想自己的名字總算繁體簡體是一樣的,硬着頭皮學着從前見過會寫毛筆字的同學姿勢寫了。

這三個字筆畫太多,又有卓這個橫平豎直極難寫的字,他沒半點書墨功夫,寫出來連他自己都知道太難看。誰知卓衍卻很是滿意的樣子,舉起來和妻子一同品評,還說了些什麽:“雖然‘卓’字像死蛇挂樹,‘思’字又似石壓蛤蟾,可看得出咱們兒子若是往後練出一手字,那焉知不是長槍大戟更兼長波大撇,保不齊走個拙勝于巧的路子也未嘗不可。”

卓思衡聽出笑鬧和慈愛也聽出自豪和誇贊,他頭一遭對自己的古代生活之書法篇章有了詭異的信心和決心,心想雖然不知什麽是“長槍大戟”、“長波大撇”和怎麽個“拙勝于巧”的意思,但自己只要有機會便就朝這個方向努力了!

他暗自發誓的時候,卓衍夫婦已将筆給了慧衡,也鼓勵她提兩筆試試,慧衡瘦削,手勁兒又小,試了好幾次才握穩,只堪堪劃下虛浮一道橫,于是卓衍親自握住她持筆的手,耐心地領她也寫了個“卓”,還想再寫下去時,卻見慧衡額上已有汗珠,指尖輕顫,頓時心疼不已趕忙讓孩子歇歇。可是誰知慧衡要強不肯罷休,非要也寫出自己的名字,卓衍只好再握扶着,小心呵護着陪她把自己名字寫完整。

最後連剛四歲的慈衡都亂握亂劃出個鬼臉似的圖案,逗得全家人捧腹笑作一團。除了剛兩歲已熟睡的小娃娃悉衡,小小一支破舊羊毫筆在一家五口手中傳了又傳,四面朝裏漏風的凄寒破屋此時此刻也朝外溢出綿綿陣陣的暖融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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