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天去禮部報道的路上,範希亮連比帶劃向卓思衡講述了昨晚與父親談話的驕人戰績,表示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在劈頭蓋臉的訓斥後沒有被罰,簡直是奇跡。

卓思衡心疼表弟,但嘴上沒有說出來,只說姨夫只是脾氣急躁,不過心裏對兒子還是有期許的。

因省試入京的士子皆是一批批抵達,來禮部的人也是已分流過,卓思衡和範希亮到時前面僅有兩三人,很快對了手續拿到文牒。

然而卓思衡卻被禮部的官吏叫住:“寧興府的卓解元,可別忘了年前的宴會。”

卓思衡謝過後心想考得好還有額外宴席吃,果然書中自有千鐘粟。

禮部已定下二月七日為省試日期,屆時貢院開門,天下舉子共赴考場,不知是什麽樣的場面。卓思衡心中是躍躍欲試的,但範希亮看了時間後便有點緊張,于是他轉了話題談及自己山寺的落腳地,表弟便緩和神色,越聊越開心,二人決定一道同去,于是回了客店,結賬帶着卓思衡的行囊,雇了輛車,一路有說有笑朝帝京郊外行赴。

帝京西南有一道淺淺山嶺劃開楠溪和邰河,名為翠臺嶺,距帝京西南門不過十裏,嶺下皆是農家,又有連攜豐州和邰州的兩條官道,入嶺前的長路上人煙不絕,熱鬧不輸城郊。

洗石寺便修築于翠臺嶺之腰。周圍蕭森林木層疊相環,盤路彎緩無陡峭之處,卓思衡背着行囊都可輕易來回,故此大多京郊居住的老人多來此處禮佛敬香,閑雜人等極少,沙彌都只有三五人,大和尚只有主持卻塵與他師弟卻惑。

卓思衡所住的禪院離佛殿較遠,倒是離寺廟自己的田畝更近,周圍寒樹栖鴉,古瓦落霜,安靜的不像是塵世一角。卻塵主持聽說是趕考的士子求住,便将南北向采光好的禪房收拾出來,加之範永按少爺吩咐比着自家書房用心整理過一番,将屋子用舊藤木屏風隔開兩處,裏面是床鋪與休憩的地方,外面擺上桌椅書櫥充做書房。

屋內該有的陳設家具一應俱全,甚至連帳幔、厚實鋪蓋和文房都已準備妥當。

“簡陋是簡陋了點,住這裏也只有素齋,但一時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表哥你就先委屈一下。”範希亮之前挨罰不方便出來,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這個房間,他還是覺得隔開後有點狹小,怕委屈了卓思衡。

這裏的屋子已經比卓思衡在自家時與悉衡共住的那間要大上許多,他趕緊告知範希亮千萬不要覺得簡陋,又将自己家的情況說了,範希亮這才因沒怠慢表哥而感到安心不少,可聽了他原本家裏的情況,便又是愁眉鎖住,只說将來他們中第做官,兩人的俸祿加在一處,攢些錢買一套京郊小院,将表妹表弟都接回來。

卓思衡何嘗不這麽想?但想在帝京重新站穩腳跟也并非易事,第一步還是先要考中才行。

于是他又談及省試,範希亮知道卓思衡學問好,早有想請教之意,聽他談及此處,趕忙拿出自己寫得文章來,二人便就坐在禪房外間燒上炭盆邊取暖邊聊。

卓思衡細看範希亮文章許久,剛撂下,複又拿起來再端詳,範希亮的呼吸也跟着忽快忽慢,見他終于最後将紙放在桌子上不動,忙問:“表哥,這文章……還湊合嗎?”

卓思衡忽的笑了:“容白表弟你哪裏都好,就是對自己太過菲薄了,什麽叫湊合,我看這文章好得很,理據铿锵行文有力,重要的是你遣詞很是雕琢用心,通篇讀下來屢有亮睛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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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樣的笑容和言語評說一番,範希亮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很少有人誇他,更是誇得這樣好聽,他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不過……”

只聽卓思衡話鋒一轉,眉毛也由舒轉擰,吓得範希亮整個人都繃直了:“怎樣?”

“容白表弟,你和我說實話,這篇文章你是花了多久寫完的?”卓思衡看着範希亮的眼睛問道。

“花了兩天多。”範希亮被這個問題弄得十分氣餒,“我文思比旁人慢,總愛勾勾改改的,落筆不定,寫得就很慢。”他沉吟之後,語氣又慢許多,聲音也低了,“而且平常讀書的時候,家裏總有事打斷,我再回來重新整理思緒,又有些接不上。”

怪不得行文之處多有怪異的頓處,許多地方明顯是斷下來後重讀時覺得不妥,又添了幾筆銜接之詞,卻反倒更突兀破壞連貫性和完整性了。卓衍曾教過卓思衡,考官都愛讀一氣呵成的卷子,一體通暢其思暢順,若是讀到一半感覺有困頓和割裂之處,往往也是撂下,少有再往下讀判的。想必表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省試吃了虧落了第。他有這樣的習慣和往日家中環境怕是分不開的。

卓思衡覺得此時省試是第一要緊事,也不管什麽家私不家私的,直接劈頭蓋臉的就問了:“是不是在你讀書寫文章的時候,你繼母總有宅中事情吩咐?有時還是你父親和家中仆役的事情也來問你?你弟妹也是?院子裏平常照顧你的仆從,在你讀書時也都打岔又惹事,讓你分心?”

他每說一句,範希亮就睜圓一點眼睛和長大點嘴,最後話音落下,他已是不能更佩服道:“這些事我沒有提過,表哥怎麽知道?”

從一個人的品性可以粗略判斷他的行事風格,卓衍以前說他自己便不怎麽留心這個,若是卓思衡以後入了官場,切記要學會看人。他雖沒見過範希亮繼母李氏,但聽範永的話和看範希亮的遭遇,從行事風格反推,也能察覺到此人心術不正,怕是慣常用些挑撥離間陽奉陰違的手段折騰表弟。這個“家裏有事打斷”的說辭範希亮說得很是迂回,他這人就是這樣,談及家中和自己的困境,總是先想着語言上替人轉圜,故而他越是回護的事情,怕是越過分。

這樣折騰,怎麽能好好複習呢?倒不是說非要安安靜靜連走動人都不許,只是普通略紛雜的環境,也未必生出這許多事情打擾。從前卓思衡在家和慧衡一起讀書時,慈衡那麽頑皮,都知道要輕手輕腳到外面去玩鬧,悉衡更是自小安靜懂事。父親從不在此期間多做重活,只因他家屋內外都不大,偶爾有些動靜很容易聽見。可範府卻是大家府邸,範希亮又有自己的小院,這都能打擾過去,可見必然是存心。

卓思衡不想讓表弟在這時多想多思,幹脆說道:“這樣,你往後若要讀書,就來我這兒,看這裏多靜,這兩個多月我們就一起複習。從前在家父親幫我看文章,父親去了後我便和慧衡妹妹讨論,此時背井離鄉,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咱倆一起結伴學習!”

“當然願意!”範希亮高興地直搓手,卻又猶豫了,“可是……我家裏那邊要怎麽跟父親說……他不怎麽讓我出門的。”

卓思衡早就知道範希亮的顧慮,已想好了說辭:“你就說是上次給你內部消息的朋友,約你一起去書齋讀書,你要是怕姨夫不信,就将我名字說出來,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你家表親的卓家,有名有姓,我又确實是寧興府來的,也不算騙人。你也可以不用日日來,平常可以拿些文房到卧室裏讀寫,兩三日我們聚一聚,談談彼此文章也是好的。”

範希亮笑道:“就這麽辦!”

于是十二月中,兩人隔三差五就聚在山寺禪房讀書交流文章,範希亮并不像他自己說得那麽不堪,經常也會從獨到處給出意想不到的切入,卓思衡常常誇他,他便也少了眉眼間那一抹難舒展開的不豫,說話聲音都比從前大點,更敢于落筆而非盤桓苦思,于是屢得佳句,更添自信了。

他也總帶些家中藏書來和卓思衡共讀,範府也算詩書人家,藏書多如牛毛,許多都是卓思衡在父親那裏聽過名字卻從沒讀過的,寧朔城唯一的那個書店更沒得賣,如今有了新書可看,更是白天筆耕不辍,夜晚螢窗挑燈,加之那些書大部分都是範希亮讀過或是老師講過的,偶爾有不解之處,還能有人講解梳理,他這段時日便也得了許多進益。

然而臨近年節,範希亮家中事情漸多,來的也少了,卓思衡偶爾也會入城買些日常用度和給家人寄信報平安,他在之前與佟師沛約定好的郵驿處得了留下的條子,知道他父親晚他幾日返京,現下他們都已歸來,家中沒有什麽事情,二人可以見面一敘。卓思衡一直惦記着歸還他硯臺,便也按照他留下的家宅地址送了信約好相見。

佟師沛還是老樣子,面如冠玉笑意常蘊,即便冬裝壓身也還是步态輕盈,但見他脫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風毛鬥篷,卻動作潇灑坐在卓思衡約的街角小店一隅,竟然沒有半分不和諧,反倒好像常來常往一般自如。

“好在借過你東西,年前就能讨到你一頓熱飯,今天可真是冷啊!”佟師沛坐下後大大咧咧笑着說道,也不客氣,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卓思衡之前就很欣賞佟師沛的這份灑脫随性,也沒多做客套,兩人不用卓兄佟兄這樣的稱呼反倒比之從前更熱絡不少,圍着爐子一同邊吃邊聊。

兩人自近況聊到禮部省試,這時候佟師沛似想起什麽,問他去了群星宴沒?

“什麽群星宴?”卓思衡覺得這個名頭聽着就挺唬人。

“你不知道省試前各州各府的解元會在豐樂樓聚宴?”佟師沛驚訝于卓思衡基本除了知道考試有關的任何事宜外,其餘科舉關殼一概不知,“此宴又稱群星宴,豐樂樓自太祖朝起便開始做東,他們也樂意取個群星争輝的名頭,再留些墨寶,保不齊誰就高中了。這些年便一直流傳下來,如今已成為士子裏不成文的約俗。”

“原來這就是那個禮部官吏跟我說的宴會?”卓思衡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禮部因為我考了解試第一請我吃飯!”

佟師沛聽他憨言厚語大笑道:“想吃官家的聞喜宴,你可得入了殿試才有這個便宜可占,不過如果是你,也不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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