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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不是沒有聯絡過高永清。

他自為官以來通過官驿陸續送信至均州,希望能和永清賢弟重新相認,也想知道高世伯如今是否在京可否替父親一敘,可是這些言辭承載懇切思念的信都石沉大海,再無半點回音。

科舉結果不可能不出現在給各地各級官員的邸報上,永清賢弟一定已經見過自己的名字,為什麽他要拒絕聯系?

為了原則?他如今位列禦史臺治下的督察院,年紀輕輕資歷尚淺就手握監察一州政令要職,故而未免非議不願與朝中官員過多來往,哪怕是自己?

為了使命?人人都告訴卓思衡高永清是皇帝近臣,此行或許皇上有什麽特殊交待,因此擔心自己的私交讓皇上誤會?

或者是卓思衡最不希望的一個原因:人,是會變的。

不知怎麽,卓思衡覺得原因或許很複雜,但必然不是最後一種。他并不天真,也不是輕信,有種政治動物的天性在冥冥之中驅使他去設想更可能的緣由。

出于政治立場考慮,高永清本就是均州的監察,上參均州知州,沒有半點越權越矩,反而是他的職責所在,他不需要小心到連故交都回避,做得太過反而因可疑惹人猜疑。如果永清賢弟是擔心自己受到牽連,那大可不必,卓思衡一不是朝中要員人微言輕,二不是怕事躲怠之人,他一直在皇帝身側看了一年各地奏折和中央政令,能幫上永清賢弟的地方必然全力以赴,只要他參奏有因。

永清賢弟選擇的對手,是勢力與權柄都極煊赫的宛陽唐氏,孤軍奮戰絕不是上上之選。

退一萬步,哪怕不置喙此事,至少他要為父親見一次高世伯,這也是兩位長輩當時的心願。

于是休沐當日一早,卓思衡親自帶着拜帖前往高宅拜見。

拜帖沒有寫拜見高永清,而是拜見高世伯,作為晚輩這是應盡的禮數,高永清可以不見他,但不能拒絕這個合理要求。

高宅也不是高門府邸,倒有點像卓思衡家的小院,位置在內城卻又安寧僻靜,三月弱柳扶風孱孱,天色晴好,卓思衡将拜帖遞給仆人後已等了一個時辰,春日的朝晖落在他身上,照得一身舊袍服也有鮮潤色澤,然而他的目光卻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黯淡。

緊閉的院門将兩個患難結識的少年之交隔絕內外,又過了半個時辰,卓思衡只等到通傳仆人的拒絕:

“卓大人,高大人命我告知您一聲,我們家高太爺早在五年前便已過世,既已沒了長輩的這層關系,您以後就不必來了,他是不會見您的。”

卓思衡靜靜站在原地,許久後輕聲道:“辛苦你了。”

那仆人似乎本以為自己傳這種話會被挨罵,沒想到這位卓大人卻涵養如此好,趕忙道謝告辭。

卓思衡在高宅門前站立一會兒後,才慢慢轉身離去。

原來高世伯也已經去了。

永清賢弟已經一個人孤身在這世上過了這樣久了。

……

第二日,卓思衡去見昔日舊友高永清被晾在門外将近兩個時辰又慘遭拒絕的事傳遍中書省。

一向愛打聽的許彥風湊過來低聲問:“臉色怎麽這樣不好?”他是最八面玲珑的,繞着彎說話探問總能不露半點痕跡。

卓思衡心中略有不快,面上仍是笑着的:“不礙事的。”他也是太極高手。

“昨日……現下大家可都知道了啊……”許彥風似是不想放棄這麽個信息量巨大的事件。

朝中表面的往來是沒有秘密可言的,卓思衡當然知道,但他私下去拜訪永清賢弟卻傳得如此快,不得不懷疑有人存心想拿旁的事情在永清賢弟身上做文章。

“哎……”卓思衡作痛心疾首有辱斯文狀慨嘆,“白大學士的兒子也真是太……竟做出如此有違君子之道的行徑,不怪大學士氣成那個樣子。”

他家住在官宦人家堆裏,昨天柴六嫂買菜的時候聽白府下人說,白大學士的大兒子狎伎被親爹當場緝拿,拖回來打了個半死。

這事兒明明比他被關高家門外要勁爆多了好吧。

許彥風見他的話水潑不進,待要再迂回一番,卻見曾學士板着臉走入院堂。

“十日內,不得告假。”曾玄度大人說話時若是睜着眼睛便是有事了,“幾位侍诏同我入宮。”

人人都知道這可能是要出事了,侍诏平常一天一個人進宮就足夠忙活的,這麽多人一起去,想必是會有連串上疏和旨意。

果然今日宮中氣氛焦灼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卓思衡也時隔十年再次見到了高永清。

還是那樣清瘦蒼白,但眉眼中的堅毅和深邃卻沒被歲月折損,反而更顯堅韌。他立于二十餘名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員當中,一襲綠袍不卑不亢,陳奏自己兩日前上書中的條條罪狀。

“均州連阡累陌民善勞耕,自古以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馑。然而自唐令熙任均州知州,放任農荒不宣耕賞,從前在均州無論從事任何行當者,家中有田不荒産便可免去一定錢稅,唐令熙到任後将此賜賞革除,致使大量餘田荒蕪,糧食歲産年年遞減,以致于一災空室,竟難以自調!這是臣走遍均州所累記的田畝荒蕪情況,請聖上親覽。”

高永清言畢自袖中取出一份折表,由太監轉呈,皇上面無表情邊翻邊道:“你繼續。”

“虞河河堤之事臣已呈報過一次,皇上亦有示下,然而唐令熙不遵不違,拖延至今,虞河春汛本就勢猛,加之去歲上游降雪頻頻,此次慢怠使得虞河堤壩在春汛之中多有決傾,數千均州百姓流離失所迫為荒民。”

皇上此時已看完高永清記錄田畝荒蕪的折表,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此實乃人禍,若是臣所彈劾第一條唐令熙未曾有過,以均州的財力和積糧,一時天災難敵,仍有對策之道,可惜他胸無臣綱目無民生,聞知災情方覺已晚,只好逼迫均州富戶為其分憂,私設災稅,上下皆怨聲載道,并非怨怼于他,而是怨怼于聖上。赈災如此,非災不業,只怕會勾累出更大的災禍,已不僅僅是不力了。”

高永清的每一條立罪陳詞都環環相扣、擲地有聲,言至蓄縱犬奴、排異私閥兩條時,殿內聲音落針可聞。

高永清将唐家奴仆橫行霸道卻被地方官吏維護的事一一陳述,每一案都配有受害者與其家人的供詞畫押。排異私閥則直指唐家将各處的親戚安排進朝廷裏,比如唐祺飛就被放在禦史臺的吏科做給事中,高永清還歷數了幾個如今在朝中手握一定職權的宛陽唐氏成員:

唐令熙,均州知州,正四品;

唐令照,工部尚書,從二品;

史禹,六科司谏,從三品;

唐祺飛,禦史臺吏科給事中,從七品。

這是在京的,還有七扭八歪好幾門在外任的親戚,高永清化身戶口稽查人員,給單獨列出個折表,又進給皇上。

五條大罪逐一陳畢,滿堂寂靜。

卓思衡從來沒見過曾大人眼睛能睜開這樣大。

他也沒有見過如此言辭銳利的谏言。

其實崇政殿內的官員不過二十餘人,其餘侍诏都被安排在外等候遞交其餘官吏的上疏和輪換排班後續聽令,他一人在內,殿裏便只有兩個人穿着低品級的綠袍,那就是一個貞元九年一個十年的狀元:卓思衡和高永清。

原告陳述完畢,被告登場。

唐令熙已被召回帝京,在挨罵時已氣得胡子亂抖,卓思衡見過唐祺飛,這倆父子長得很像,面闊庭方的端正之态與一身不俗的清朗之氣相結合,仿佛天生就是做文官的料子,抗辯之詞也擲地有聲:“均州雖是富庶上州,然而幾年前北方四鎮冬荒頻頻,朝廷命北部其餘諸州運糧赈災,其餘州府多有推诿虧付,唯獨臣傾舉州之力,謹遵上谕,将存糧悉數運調,又調民夫多人襄助臨州搶收秋糧,所謂農田均荒卻有部分屬實,然事出有因,絕非臣之荒怠。而赈災不力……敢問皇上,他州之災難道不是吾國之災?均州傾力以抗北方災荒,如今難得自保,難道是活該不成?”

他再擡頭時說話已有了哭腔,哀哀道:“謹遵上谕者,難道便要遭此構陷?自此以往,再遇鄰州災情豈不各州都要袖手旁觀以求自保?天下百姓何辜?若是臣因此受罰,豈非寒了天下州郡官員的心?”

他一番陳詞結束,皇上的面色已由沉郁露出些許悲憫。

不虧是為官多年。

卓思衡冷靜細思,也覺抗辯有力,只是永清賢弟手裏有實打實的數據,想要依靠此等言辭翻盤,實在太難。更何況真正最讓帝王猜忌的第五罪他卻片言未提。

這才是最要緊的。

這時自他面前走出一位紫服大員,出列後卸下進賢冠納頭便拜:“臣願告罪請辭,還我宛陽唐氏清白。唐氏跟随太祖興國定邦,忠行可表,既然我與兄長同朝為官已造人猜忌,不若我自請白身,我兄才幹吏能皆強于我,還望陛下莫要因人構陷對他心生芥蒂,萬事請皆以國祚民生量度。”

原來在這裏等着。

唐令照自請離朝,用行動表面他們家是不屑于構建勢力和榮華的,要知道如今他比哥哥的官位重要職權更大,要是真的貪戀權勢和逃避罪責,也該是被參的唐令熙自動請辭,然而卻是他站出來……

卓思衡偷偷用擔憂的神色去瞥高永清,只見對方全然面無懼意,冷冽的神色勝冰欺雪,肅肅蕭蕭。

看來永清賢弟已然料到會遭到以退為進的瘋狂反撲,故而臨危不亂。卓思衡略有安心,收回目光時卻被曾大人瞪個正着。

這是一個警告的眼神。

卓思衡心中苦笑,眼下局勢混戰,他怎麽會胡亂說話?若是說錯話陷永清賢弟于危局,那他怎麽對得起自己父親和高世伯?

他當然知道什麽時候該保持沉默。

眼神交換間,皇上已走下了臺階。

他的目光不再有方才的半分犀利,只剩寬惠的溫和,行至唐令照面前,雙手将他扶起,又接過太監手裏遞來的進賢冠,替他戴好。

唐令照不勝惶恐,連忙俯身不敢言語。

“子輝啊,何至于此……”皇上叫了他的表字,“朕自會核查,絕不偏聽,你身子不好,這樣負氣若是抱病,朕才是會真正不安啊……”

“陛下……聖上……”唐令照老淚縱橫,俯身再拜。

“好了好了,你們都回去吧,今天本來就是先聽聽你們兩頭都是如何各有各話,便先到這裏,茲事體大,朕定然不會昏察。”

皇上的聲音裏也有一絲疲倦,朝堂鬧出這樣大的事情,他不立即給出反饋是正确的,總還要聽聽看看其他人的反應。

如果是卓思衡自己,他也會這樣做。

衆人紛紛退出大殿,高永清走過卓思衡身邊,沒有看他一眼。

卓思衡也沒有叫住他。

二人形同陌路,擦肩而過。

禦道寬闊,官員們三三兩兩各走各的,卓思衡走在曾大人身後,努力不去看高永清的背影。

“咱們做臣子的,不單單要向書本裏的聖賢求學,也得看其他活着的聖賢而有所獲益。”曾大人慢悠悠的聲音同他的步調一樣,“比如今日,你我就該向聖上學習何為不疾不徐何為當放則放。”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教訓自己的意思,低頭道:“是,下官受教。”

“你心中有話,并非不當說之話,到當說之時再講出來罷。”

“是。”

他們繼續沉默着朝前走,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和呼喊聲。

“曾大人,卓侍诏,留步!”

二人回頭,竟是皇上身邊的薛公公快步走來。

“二位慢走一步,皇上有請卓侍诏前往天章殿。”薛公公朝曾大人見禮後說道。

“翰林院的差事你回來再議,先去吧,莫要陛下久等。”曾大人看着卓思衡說完卻沒有立即轉身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看向他。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目光的意思,正是在說: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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