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二十九

“皇後娘娘要的竟然只是‘有趣’。”公冶瑜靜靜看着雲灦，目光忽然冷了，道：“可自古以來，進了宮的女人便不能出宮。”

“為帝者将妃嫔賞賜給朝臣也是一種恩寵。”

“娘娘既喜黃小魚喧鬧，自然得将她帶回，宮中才不會顯得太過寂寞。朕允許她與娘娘同去，卻必須帶回。”

雲灦只得應下。

她帶黃小魚出宮自有別的用處。

說“不帶回來”卻不過是試探公冶瑜，從回應看，公冶瑜并未對她徹底放心。

當夜準備從軍之物。

白絹絮絮叨叨叮囑，春夏秋冬四個小丫頭一邊抹淚一邊哭訴雲灦不公平，以往行軍作戰她們四個都回去，為何此番只帶白羽？白羽做事不利落，若是在行軍途中虧待了雲灦又該如何是好？

張嬷嬷也不住垂淚，道金枝玉葉的身子怎受得如此委屈。

雲灦聽不得苦惱，又思戀得緊，便令人去請寧妃。

葉詩寧卻道身體有恙已經睡下，只讓喜來送來一方絲帕充作離別之禮。

喜來小心道：“寧妃娘娘定是不舍離別之苦，皇後娘娘切莫多心。喔，寧妃娘娘還讓小的叮囑皇後早些睡，明日要趕路，切莫四處亂跑。”

叮囑切莫來，不就是“你可來”之意？

衆人睡下後雲灦趕緊換上夜行衣去葉詩寧宮中，遠遠卻聽公冶瑜的聲音。“皇後娘娘不曾帶你去，你心中可有不滿？”

“陛下說笑了，皇後娘娘帶臣妾去作甚？在戰亂中彈一首哀怨凄絕的曲子？陛下既然來了，今夜想聽哪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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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今日想睡在此處。”

“臣妾服喪期未滿。陛下還是去淑妃娘娘那處好。貴妃有孕，淑妃怕也急了。”

“詩寧，你呢？可曾将朕放在心中分毫？”

“陛下，回宮睡了吧。明日還早起為皇後娘娘送行。侍寝之事，臣妾三年孝期，滿了再提。若陛下逼得緊了，不止貞潔，連臣妾這條命你也拿去。”

公冶瑜只得回宮。

他離去後雲灦潛入，輕扣門扉。“詩寧。是我。”

“睡了，娘娘。娘娘早些睡，明兒還要起來。”

“詩寧，你可要來送我？”

“睡了，娘娘。”

雲灦只能回宮，心中若被人挖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只渴求的手，她用權勢、美食充填，卻依舊饑腸辘辘。

夜深，她卻無睡意。

古來征戰幾人還。

最是慣常從軍作戰之人，最是知曉從軍之苦，之悲。此番随她出征的不是西漠大軍，而是柳引弓帶來烨京的兩萬人馬，她要接手的也是別人的軍隊。如何令之服從，尤為關鍵。

困難重重，卻又不可不走這一步。

西漠大軍來不了皇城，若要奪權，她只能搶公冶瑜的兵。

仰頭，月半殘。

翌日，出戰。

耐不住四個丫頭吵鬧，除了白羽，雲灦還帶上了小冬。

冬日，甲胄比往日陰寒許多。

各宮嫔妃前來相送，入宮不久的四位美人驚愕，卻又敬佩。黃悅扶着肚子，目露不舍。黃怡克制欣喜，似乎雲灦走後這皇位之位便是她掌中之物。

“千萬小心。”黃悅道。

雲灦笑笑算作回應。四顧，卻不見葉詩寧。唯有喜來趕來相送，苦道寧妃娘娘身體有恙。

張嬷嬷不悅，身體再不适，皇後出宮作戰，妃嫔豈可不露面？！

“罷了，寧妃身體不悅便好生休養。待本宮歸來再與她喝酒飲茶。”雲灦上馬，從黃小魚那方出宮，順便帶上她。

黃小魚換了尋常女子裝扮，背着一個大大的包裹，她與宮中衆人太監宮女分別，涕淚連連。

她宮中傳出悠悠的琴聲。

原來葉詩寧在此。

琴聲凄凄婉婉，分別之愁說不完，道不盡。

從懷中摸出羌笛，雲灦和着琴聲。羌笛聲高昂嘹亮、意氣風發拽着幽怨的琴聲添了鬥志，飛入雲霄。

“寧妃娘娘既然來了，為何不肯露面。”黃小魚不懂。

雲灦道：“有戰，幾人回？相送也是平添哀愁。”

黃小魚更不懂：“那、多看一眼難道不好？”

雲灦答不出。

琴聲漸漸輕了，漸漸聽不得。

她複又将羌笛放在口下，吹響別離，吹響征伐。

白娟攔住回宮的葉詩寧，小心問道：“寧妃娘娘既舍不得，為何不去送行？”

“去了又如何？”葉詩寧悠然一聲嘆息。

蒼鷹終要翺翔于天空，宮宇如何困得住？

“此戰，難。倘若她再也不回來，我豈不是會在無數個夜裏痛哭？恨自己當初為何不沖出去拉住她？若她真的回不了，我便做那妖妃，讓着混沌的朝廷分崩離析。”

雲灦出宮，與候在外的皇帝、群臣說了些“得勝歸來”的話漲了漲軍隊的志氣。

禁軍在道路兩側，百姓于禁軍後仰視她。

有人質疑，有人不安，有人嘲弄，西漠的人混在其中，細說雲灦曾經的軍功。百姓的質疑聲略微淺，喝彩與期待增加。

城門緩緩打開。

城外是遼闊的世界。

雲灦奔赴戰場毫不停息。

快馬加鞭，三日能到。

安營紮寨時柳引弓與雲灦鋪開地圖研究戰法。據前線戰報，武權損兵折将三萬有餘，雲灦所帶人馬盡數填上也不到十萬，叛軍如今應不止二十五萬人馬，兵力懸殊。

史上不乏以少勝多之戰，可以少勝多重在用兵之奇。對手虛以為蛇，用一夜輕松折損武權麾下人馬，應也擅長奇襲。

“娘娘可有高見。”

雲灦蹙眉。

戰地一馬平川，可土壤濕潤，不适合騎兵作戰。

“本宮與蠻族作戰，擅長騎兵，還是頭一回用步兵作戰。眼見為實，先到戰地細細觀察。先休息，明日趕路。”

作別時柳引弓終究忍不住，追問雲灦為何此行要帶黃小魚？

“有趣。”雲灦笑道。

“皇後娘娘，你出生軍中難道不知行軍作戰困難至極？她一個小女子如何吃得這種苦？”

“柳大人說笑了。當初她追着你的隊伍跑，可曾怕過吃苦？柳大人可是擔心她出事豈不是不信本宮？”

柳引弓垂首，一聲嘆息，複又沉默許久，才道：“微臣始終相信皇後娘娘。您出身西漠，被征西大将軍細心養大，自不是池中物。”

“柳大人光明磊落，也比起朝堂那些圓滑的大臣相處容易。”

“謝娘娘謬贊。”

不曾想二人對話被傳入軍中。

柳引弓的副将張晨頗不安道：傳言終究是傳言，就快到戰場，皇後娘娘卻道尚不知如何戰！？西漠那赫赫戰功難道是征西大将軍的手筆？“柳将軍，您才因為主帥！”

“本将也做不得主帥，本将更擅長水戰。”

“屬下知曉，故皇後勒令将軍前來便是大材小用！”

柳引弓制住張晨胡言，他卻無睡意。

在軍營外踱步，他不禁望月興嘆。

大材小用？

與其說大材小用，不如說公冶瑜并不信任他，怕他仗着自己的信任在沿海壯大實力，威脅朝廷。

身在帝位者，真正信任的又有幾人？

今夜雲灦問他：那日柳将軍為何說伍仟行不可出征？

望月，柳引弓長嘆。

“厲害。皇後娘娘。”

白羽與小冬整理好了床鋪，她二人與雲灦、黃小魚住同一處營帳。

“娘娘為何帶我？”黃小魚尚在歡喜出宮，睡不着，托腮問雲灦。

“不是你總說想要出宮？”

“況且小魚出宮為的是賺錢，不是為了打仗啊！可我手裏沒錢呢？”

雲灦笑道：“沒錢？除開宮中的用度、你賞賜給下人的錢物，你手中怎麽都有兩千兩白銀。”

黃小魚急了，道：“娘娘啊！這點兒錢如何夠？烨京的大宅子大商鋪很貴啊！這點兒錢根本買不起！”

“那若本宮說有心成全你與柳引弓？”

“娘娘，切莫說此種話。”黃小魚急了。

咬唇，見軍帳中都是熟人，黃小魚終于道她入宮後成日惦念柳引弓，尋思看幾眼便已足夠，那些與他共度一生的念頭想想便過了。

後來，雲灦帶她看天地廣闊，教她讀書寫字，帶她去烨京那些商鋪看過、走過人間繁華，她卻發覺自己的想法變了。

她對柳引弓動了真心，可那所謂的“真心”不過是對前程慌亂無措下的不得已的選擇？是出于報恩？

是真情？還是自以為的真情？

“尤為重要的，我是誰？”

雲灦一愣，順口道：“你是黃小魚啊。”

“是，我是黃小魚呢。”黃小魚摳了摳臉頰，趴在矮桌上，目光猶疑，卻又慢慢堅定道：“娘娘，你是皇後，也是大将軍。寧妃娘娘是皇帝的心上人，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貴妃娘娘畫的小魚小蝦以假亂真。那，我這條小魚呢，我到底是誰呢？又想做誰呢？”

雲灦苦笑道：“這般來看，帶你出宮、有心成全你二人倒是本宮思慮不清了。”

“不，虧得皇後娘娘，小魚才會想自己到底是誰呢。說來娘娘呢，你帶小魚來到底是做啥的呢？真是為了好玩兒？不像皇後娘娘呢。”

一輕松，她便有多了幾分鄉音。

雲灦輕聲咳嗽。

她帶黃小魚來，自有私心。

這一走不知何時才會回宮，思念若西漠的風，不停不休。

她懂了公冶瑜。

“小魚啊，本宮想念寧妃，小魚，你扮作她給本宮瞧瞧。陪本宮說說話。”

黃小魚氣得小臉通紅，她站起，叉腰，有些委屈，氣勢洶洶。道：“娘娘，小魚也是有自尊的！小魚才在思索自己是誰，您這——”

“加錢。”

身子一軟，黃小魚撲在雲灦膝蓋上，軟得像一灘水。那只有一分像的眉眼經過長時間的學習模仿，如今已與葉詩寧有五成相像。“姐姐。”一聲呼喚，軟軟的，甜甜的。

雲灦輕撫她的長發。

原來，替身終究只是替身。

卻又慶幸，還好有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