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囚禁

囚禁

兩人一坐一立,場面一度沉默,唯一能聽見的,就是拓清脖頸上黑蛇吐蛇信子的聲音。

好久好久,關榮才擡眼,拳頭不自覺握緊,眼底充斥着不可思議:“你要囚禁我?”

“我的本意不是這樣。”拓清口吻平靜地說,“但你可以這麽理解,總而言之就是,不要再和掌今道的人有聯系。”

“為什麽?”

既是質問也是疑問。

關榮盯着他,難得有了情緒。

拓清不想和他解釋那些多餘無用的,也不想這一通話到最後全是徒勞,他語氣比剛剛重了不少:“沒有為什麽,這是我作為你上級的命令。”

關榮知道,拓清從來都不是不講理的人,相反,他比任何人都理智,否則也不會在這個位置坐上九萬來年。

他用着肯定的語氣試探道:“拓清,你有事瞞着我。”

“是。”拓清也不避諱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知道我背負着什麽,你又背負着什麽。我就一句話,如果你再摻和掌今道的事,出了問題我交不起差,三道可能都得亂!”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漸大,最後兩句幾乎是用吼的。那條黑蛇都被他吓得縮成一團,一動不動。

其實他說得很隐晦,有些事情,他不希望關榮那麽早知道。

關榮沒有問他背負着什麽自己背負着什麽,也沒有問交誰的差。他知道這些是拓清最大限度的說法。

他聽出些什麽,卻又聽不明白。

就像剛不久北月和他說的模棱兩可的話術,他只能被迫裝聾作啞。

或許,他們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卻又都在警告自己。

确實很糟。

關榮寧靜地對上他深沉的視線,眼神淩厲語氣堅定:“如果我非不呢?”

“你不聽的後果無異于我現在把魆明锏從你體內拿回來,甚至更嚴重,你明白了嗎?”拓清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偏頭微仰,一手扶額,一手叉腰,調整了會兒情緒,轉回頭時語氣軟和了些,“小關,你別執拗好嗎?”

好半天,關榮脊背一松,連帶着拳頭也軟了下去。

這些話別人聽上去像威脅,但他明白,拓清是真的在給自己陳述其中利害。

換了任何人關榮都會懷疑這句話的真假性,可他質疑不了拓清。

他後靠背墊,閉上眼睛吐了口氣,淡聲說:“知道了。”他默然良久,“我聽你的,不會主動和掌今道聯系。”

關榮離開地司府後,立馬去了忘川。

他不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既然答應了拓清,他自然不會違背約定。

他望着對岸的攢動人魂,忽地停住步子,心想,如果自己識魂沒丢,是不是已經輪轉過好幾世了?

答案不得而知。

早些年還在這裏給北月幫忙的時候,這個問題他想過無數次,沒有一次是想出過答案的。

他常常望着他們發呆。

那些死魂在他眼裏,看上千年,甚至都看出了羨慕,就因為他們能正常輪回。

這些魂從下一世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們會有喜怒哀樂,會有自己的人生。

孩提、少年、青年、壯年、暮年,盼朝暮,望四季,走馬觀花,花落泥塵。

看完這一世,還有下一世等着他們,永遠都有新的希望。

縱使靈魂千轉萬變,他們依然是他們,他們是自由的、是三道三界裏永存不朽的。

這是任何一道任何一界都适用的法則。

可關榮不是,也不能。

盡管他覺得自己的魂魄不完整也無傷大雅,但輪回之門就是不朝他開。

他的自由是有限定的,他可以活得像三道裏的人,千年不老。他可以看遍山河、走遍遠野。可是他也會在某天突然消失,去到往天混沌,三道三界再也找不見他的影子。

生老病死不由人,凡人都求長生、求不死,但他們沒想過,他們的平凡卻也是有人求而不得的。

關榮想和他們一樣,可想了一千多年、盼了一千多年,到底沒個準頭。

随着時間推移,他的希望一次次被掐滅。明明都沒有苗頭,他還是會莫名失望。

他只是不想從這個世上消失而已,他想為世上的美好而留。

他想窺世往,也想看來日。

但也只能止步于想。

這天起,關榮搬回忘川,北月的大別墅多了個人。

關榮搬來的那天,北月靠在門口看他收拾,沾沾自喜唠叨半天:“姐就說姐這江景房好吧?虧得給你留了個房間,不至于讓你睡河裏。”

她拉開小陽臺落地窗,真跟看新房子似的:“瞧瞧,還是朝江面,望山折欲的房間都沒你這好。”

幫忙給關榮收拾東西的白皓年咂摸出其他意思來,一邊擱書架放書,一邊稀奇問:“既然這間這麽好,他倆咋不要這間,非得跑一樓擠?”

北月走到小陽臺,背靠欄杆,嘆道:“他們啊,眼光差,都沒那個福氣!”

“是嗎?”關榮鋪好床單,坐在飄窗墊子上,又開始捯饬被罩,頭也不擡地說,“我前不久怎麽聽說,你這別墅建好的那兩天,奈何橋莫名其妙塌了,人魂遍野飄,堵得別人受不了,還被其他片區的投訴了?”

北月輕咳一聲掩飾尴尬,随手揪下盆栽裏的花骨朵,咬牙切齒小聲說:“肯定是拓清說的!”

倒不是奈何橋真塌了,追根溯源,還真得賴在這間屋子上。

當年這大別墅建好後,北月理所當然挑了最好的那一間。望山折欲也是口味相同“臭味相投”,一來就都看上這間房了,兩人誰也不讓誰。

發展到了後面,兩人甚至為了争這個房間大打出手,從白天打到大半夜,把忘川河水攪得八丈高,吓得那些人魂都不敢過橋了。

真真午夜驚魂。

北月看不下給了他倆一人一榔錘,把他倆分配到一樓的兩個普通房間,弄了個“左右護法”。要不是看在他倆跟了自己這麽久的情分上,北月恨不得直接把人踹河裏。

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這房間誰都沒住成。

不過關榮覺得,這屋子為什麽遲遲不住人還是有待商榷。因為之前還是住四合院的時候,北月給他分的也是最好的那間。

當然,得除開北月自己住的那間。

思及這裏,關榮扯唇一笑,對北月說了聲:“謝謝。”

北月擺擺手,想到什麽快速閃過來,拉着白皓年往外走。

白皓年不明所以地放下手上東西。

“手癢了,我把望山折欲叫上,陪姐玩幾把。”北月還不忘扭頭叮囑關榮,“有事直接叫,棋牌室就在樓下,有空姐教你怎麽玩!”

她美滋滋嘟囔:“你要是會了,咱們幾個能天天玩了。”

關榮:“……”

關榮的引魂燈被收後,外面的牽魂任務就交給了白皓年。現在就是他和陳卉昭占大頭。

留白皓年一個人住人界,他有時無聊得緊,往道上界跑的次數也多了,甚至在忘川也有了個自己的房間。

嘴上說是來陪關榮解悶,但多數時間都在棋牌室,關榮也不知道他到底來給誰解悶的。

幾個人偶爾也會拉關榮下來,讓他看牌、給人強行指揮,就差手把手教了,但半年過去了,關榮的牌技還是……一言難盡。

這天牌桌上,白皓年看着關榮扭扭捏捏打出的牌長嘆口氣。

這次輪到他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關哥,你知不知道人界有一句話,好像是——‘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時,也會給你打開一扇窗’?我以前以為上帝給你把門窗都掀了,你跟着上帝住的,現在算是知道給你關的門在哪兒了。”

關榮:“……”

其實他只是不想學、又不方便拒絕而已。

折欲也忍不住吐槽:“這技術臭得……”

望山更是深受其害,讓了位置給他都白白浪費,這會兒只得和折欲擠一塊,他嘆道:“這位置還不如給澤長呢。”

“行了行了,都閉嘴吧。”北月非常體恤人,扣下牌強忍着沒胡,“都給孩子關半年了,等會兒你一句我一句的,再給我小關搞抑郁了。”

一聽這話,其他三人又開始鼓勵式教育。

白皓年首當其沖,當了回出頭鳥:“關哥,話又說回來,你這進步空間大着呢!”

折欲語氣慈愛起來:“沒事,不會的咱們還能再教。”

望山深以為然點點頭:“就是,日子還長着呢。”

關榮:“……”

其實他也沒那麽容易抑郁,畢竟感受不到什麽情緒波動。

如果是在收魂的時候,或許還有這種可能,這都半年沒碰過引魂燈了,一點多的念想都沒了。

幾個人又開始閑聊起來。

“對了。”白皓年口吻随意,“我聽說,掌今道先前來要過人,被地陰司拒了?”

折欲:“貌似,是有這麽回事,還是小關那檔子事。”

望山:“我這兩天好像也聽到點風信。”

北月還憤憤不平,出牌都用力了幾分:“上次叫人給占了便宜,這次不拒絕以為咱們輪回道好欺負的。”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作為本次話題的主人公,關榮好不容易才插上話,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你剛搬回道上界那會兒,半年有了。”白皓年說,“之前一直壓着,誰都不知道。我還聽說地陰司到處和掌今道的人說你死了。”

“……”

關榮額角跳了一下,就算是拒絕人的借口,也不必這麽狠吧,哪怕他确實死了……

這話怎麽聽怎麽感覺像是在咒自己。

他默了默,專心看牌。

就在衆人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時,關榮突然問:“秦玏信嗎?”

“誰?”半年沒聽過這名字,也沒打過照面,白皓年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想起來後“哦”了一聲,實話說:“他啊,不知道。”

關榮手頓一剎,不自覺捏緊牌,好半天才打了出去。

他心想,秦玏那記性,自己每次見面都和他不對付,估計都快忘了有自己這個人吧。

就像這麽兩秒的功夫,對面的白皓年已經開始了新的話題。理所當然的,自己的存在也會在秦玏的記憶裏被淘汰。

任何人都一樣。

他要在這裏待上一萬年,以後,應該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白皓年說:“這兩天輪回道要來新人了。”

關榮轉回神,想到什麽問:“那棵古梧桐開花了嗎?”

“好像是。”白皓年說,“我聽地陰司的意思,應該會讓我帶。”

關榮明白,他沒有機會出去了,更沒有機會像以前那樣牽魂了。

這把結束後,他就把位置讓給望山,自己心不在焉地回房了。

他上了樓把自己關上,去隔間浴室洗完澡,頭發吹個半幹就躺床上了。

他突然整個人悻悻的。

為什麽呢?

他說不上,卻又能說很多,但感覺都不在點子上。

關榮看了一眼極光,起身關好窗戶陽臺拉上簾子,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

就在轉身一剎,他整個人陡然被抱住,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倒是讓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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