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最後一面
第四十八章最後一面
無論林墓如何央告,沈昱都再不理會,林墓終究無奈只好先退了出來。他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刑部大牢的,本來的一腔期盼,卻瞬間化作困惑與委屈,他要怎麽辦?
這個時候林墓發現自己原來是這樣的孤單,除了周彤,在樂安他竟然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也沒有。這麽多年來,他只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對于身邊的來來往往都是如此的置若罔聞,他又被老師和舅父保護的很好,然而當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才再一次地感受到無助是多麽可怕的感覺。
舅父老了,他不能再讓舅父操心,更何況舅父的禁足剛剛解除,雖然帝眷尚存,卻容不得他一再地逾矩忤逆。林墓別無他法,只好又厚着臉皮去找了周彤。
“老師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要你離開朝堂,離開戰争,安安穩穩地過後邊的人生,他更不想連累你呀!”周彤一臉恨鐵不成鋼。
“師兄,這都是怎麽回事呀?為什麽老師會說這麽奇怪的話,不是他送我去的草原嗎?現在木法沙已經将燕國滅國,不會再有戰争了,他怎麽反到要我離開納蘭?而且我怎麽可能抛下老師不管,難道你對老師一點情誼也不剩了嘛?你難道一點都不能明白我的心情嘛?”
周彤不再言語,任憑林墓涕淚俱下。無奈,林墓只能恨恨離開。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天氣開始變冷,秋意濃厚。林墓很想給木法沙寫信,告訴他自己并沒能救出老師,可是此時心中的郁悶又怎是一個遠在幾百裏之外的人可以明白的,他終究還是沒有寫這封信。梁自道因為郁結五髒生了病,見到小安之後本來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天氣驟冷,他又感染了風寒,林墓左右陪護,梁自道的身體卻并不見大好。
天氣寒涼,林墓擔心沈昱衣衫單薄,又去求周彤讓他送棉衣進去。這一次周彤沒有答應,只将冬衣收了,說會送進獄中,林墓心中憤怒,卻不能再罵他了。
自梁自道生病便不讓小安經常去看他,小安卻是個很重情的,每日喊着要去看舅公,林墓花了許多口舌不行,只好依舊帶他去梁自道的房中。這段時間,卻發現莫語經常出府,每每帶着小安回來都找不到人。林墓心中也是納悶,按說莫語新近來到南褚的都城,并沒聽說她有什麽親眷在此,然而終究不便刨根問底。另則想到莫語在這裏也有相識之人,心中到替她開心。
朝中傳來消息,沈昱的罪責雖大,卻沒有太多的真憑實據,案子一直壓着。立褚的事情進行的順利,這多半是因為褚皇的身體每況愈下,就連剛剛占據燕國在褚江以北地盤的納蘭國也是格外關心,郭九沖回去之後不久,納蘭國師又遣人送來東北的老山參和極品靈芝,好不耐人尋味。
立褚大典就定在冬至節,屆時梁自道也要參加。林墓擔心他的身體一再阻攔,于是上折告病。不想這個時候,周彤竟然悄悄來找他。
依舊是那片竹林,南方濕潤,竹子四季常青,月華似水,卻更顯陰冷凄婉。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山石的旁邊。
“你找我是因為老師?”林墓迫不及待地問。
“老師想要見你。”
“什麽?”林墓的臉上浮出笑容,随即眉頭緊蹙,一個月前老師還要将他轟走,現在怎麽又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知道我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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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彤低頭,臉上的表情不明:“嗯。”他點點頭。
“什麽時候?”
“明晚。”
竟然這麽急切,林墓的心中有種不好的感覺。
刑部大牢裏依舊燈光昏暗,這一次沈昱的牢房中點上了一支蠟燭,昏暗中卻更顯出幾分的恐怖。林墓跟上次一樣七拐八繞地來到監室的鐵門外,沈昱似已經坐在裏邊等候多時的樣子。雖然面色更加蒼白,卻衣着整齊,頭發也梳理過。
“老師!”林墓撲上去跪倒在地。“學生太無能了。”剛說一句聲音已經哽咽。
“阿墓,你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那麽愛哭。”沈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林墓抹了一下臉頰,果然有眼淚,這不争氣的眼淚。
“阿墓,你長大了。”
這話怎麽聽着這麽耳熟,自己似乎是曾經對小安也說的。
“上次你來我說了責怪你的話,後來想想,很是後悔。”
“沒有。”林墓用力搖頭。
“孩子,我上次叫你離開樂安,也不要回豐都去,不是一時的沖動,也不是我老糊塗了。很多話,上一次我沒有想好怎麽對你說。有些事情我做的也是錯。你不要怨恨我。唉。”沈昱深深嘆了一口氣。
“怎麽會呢!”
沈昱一向性情溫和,十多年來,他盡管對林墓要求嚴苛,卻很是耐心,從不疾言厲色,就是到了現在這個程度,依然如此,林墓看着眼前的人,面容憔悴不堪,已然老了十歲,心中的難過之情簡直無法抑制,可是他不想在老師面前再嘤嘤嘤地哭泣了,他強自忍住。
“我為官幾十年,從一個小小的書記官做到現在,可惜終究是落得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沈昱竟然笑了。
“老師,你是被冤枉的,是陛下……”
“住嘴!”沈昱的眼中突然放出冷厲的光芒。“以後這樣的話不許再說了。”
林墓忍住點了點頭。
“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林墓驚訝地望着沈昱。
“可是我也并不後悔。”沈昱的眼中沒有哀怨,有的只是慘淡得笑意。
“只是我再不能護你周全了。”說到這裏,沈昱輕嘆一聲,“你舅父雖然聖眷還在,卻不一定能保全你。我這一生注定孤獨,了無牽挂,唯有你和周彤二人,倒也是我的心事。周彤自幼被家族抛棄,不得不謹言慎行,事事算計,就像當年的我。如今他羽翼豐滿,雖與我意見相左,我卻并不怨他,反到更加放心。可是,你卻與他不同,從小心性過于單純,如若沒有了護持,只怕性命都難保。”
聽沈昱說的這些話,林墓覺得蹊跷,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凄怆之感。
“你和周彤從小相伴,我知道他一向對你呵護備至。就像當年……,”說到這裏,沈昱的臉上升起一絲光彩。
“當年怎麽了?”
“當年……,我十三歲那年被家族送入太學,并不是家中對我寄予厚望,而是,我小娘過逝,父親早已厭棄了我們母子,将我打發到太學,從此可以不用再看到我了。家中嫡母兄弟自然更加求之不得。可是我才不過十三,在太學裏幾乎是最小的學生,資質又并不獨厚,既不被博士看重,又不招同學喜愛,總是被人呼來喝去,不滿意了,還要遭到打罵,就是太學裏的雜役也不把我當一回事,屋子裏漏雨,床榻上席子破裂都無人修理。”
沈昱從未在林墓師兄弟面前說起過自己年少時的事情,林墓禁不住聽的入神。
“只有他,總是暗暗幫我,護我。我被博士罰抄書誤了飯點,他幫我留了我最喜歡的羊肉饅頭,我學不會白天的功課,在宿館裏點燈熬油被雜役數落,他幫我出頭,還給我耐心講解。我被人欺負毆打,他替我打抱不平,我那時候想,我自己的親兄長也沒有這樣待我,這世上怕是再沒有人能像他一般的待我了。直到……直到他家逢巨變,淪為罪奴,我卻一點兒也幫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打,被侮辱,十冬臘月身上只有破衣爛衫,卻要被押解到到北地為奴。”沈昱臉上的光彩變得暗淡下來,搖搖頭,眼中無淚只有深深的蒼涼:“是命呀!”
“老師。”林墓神色憂慮地望着沈昱。
“我只到天地無情,對不住好人,亂臣賊子卻得享富貴,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沈昱垂眸。
四下一片安靜,好一會兒,沈昱擡眼望向林墓:“野心這個東西真的會不斷生長的,只要你滋養它,到最後,它能将你整個人都吞下去。可是,再往回看,你卻一點也不覺得後悔,多麽可笑,這是命呀!”沈昱的笑容讓人心痛。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今天的老師,林墓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跟自己說了這許多從來沒有說過的話,就仿佛不說出來便再沒有機會說了一般。林墓心中升起恐懼。
“老師,我,我不明白。”林墓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量,終于再次開口問道:“為什麽,你會在這個時候提出立褚,如果說陛下身體抱恙,那麽做臣子的不是應該支持立褚的決議嗎?為什麽竟然沒有人敢于支持,而且還要對你痛下殺手,是誰在陷害你?”
“沒有人陷害我,路是我自己選的。”沈昱面色平靜,兩眼微微眯起,似在欣賞着什麽。
“可是,我為什麽一定要離開樂安呢?”舅父還在,小安剛剛算是找到了一個家。更何況沈昱還身陷囹圄,他怎麽可以就這麽跑了呢?
沈昱深深地看着林墓,良久才又開口:“阿墓,你已經見過太傅魏源佐了,對吧?”
林墓咬了咬唇點頭。
“此人心機深厚,又深受陛下信任,是個能夠左右朝局的人物,可是如今儲君已立,他定然覺得失了先機,必會緊緊抓住陛下,彈劾我,這也是要絕了朝中諸人拉攏太子的企圖。”
“竟然是他陷害的老師。”
“阿墓,你去找他我也并不驚訝,可是我卻不知,當年你竟然是跟着他一起南渡而來。他過往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如此,對你必然會起殺心。”
“難道他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
“有或沒有并不重要,只要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便再難洗清。”
“我舅父他……”
“國公軍功赫赫,又是隐退之人,魏源佐尋不出他的錯處。可是如果你留在樂安,倒反而成了他攻擊國公的借口。”
林墓啞然,自己并沒有提起當年南渡的事情,魏源佐如何得知的呢?是了,他知道了梁自道是自己的舅父,必然會派人調查,自己何時來的江南,如何來的江南。見過魏源佐的事情自己從來也沒有提起過,老師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老師,我可以離開樂安,可是,你為什麽不讓我回豐都去呢?”
聽到林墓的提問,沈昱的嘴張了張,最終道:“阿墓,我雖然不後悔自己所作之事,可是卻後悔把你送去草原。這麽多年,為師不知道都教了你些什麽,其實為師的很多東西都已經不再相信了,可是,有些東西卻總不免執着。今後你要好自為之呀!”
從刑部大牢出來,林墓依舊覺得自己混混沌沌的,沈昱的話說的莫名其妙。自己之前所做的只怕不但沒有幫助老師,反而讓他更加難受,老師那些話讓他琢磨不透,往後他要怎麽做?老師似乎依然信任周彤,可是周彤為什麽不想辦法幫助老師洗脫罪責呢?
冬至快到了,天氣更加寒冷,空氣中凝結着水氣,陰冷潮濕。刑部大牢裏的差撥給林墓傳來消息,沈昱死在了監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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