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少年小

少年小

康楚幻被問住了。

沒等開口,一聲“安靜”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

組織訓練營的幾個教練在兩人閑聊的檔口已經站成一排,開始講話:“都別聊了,等過幾天熟了随便你們怎麽聊,大家先來認一下人。”

“接下來十天的青少年柔道訓練營将由嘉蔭的張教練來擔任主教練,其他幾個柔道館的教練擔任副教練,大家有事情找主副教練都行,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或者存在受傷的情況都要立刻反應。”

教練們要交代事情,走官方流程,室內的孩子們自然鴉雀無聲。

康楚幻跟着閉了嘴,但剛聽了沒兩句,手上突兀傳來一抹溫熱又異樣的觸感,藺春時拉住了他的手,攤開了他的手心。

康楚幻一驚,疑惑低頭,藺春時的指尖已經在他掌心裏落下了比劃,一橫,一橫,他在寫字。

注意到康楚幻的詫異神情,藺春時從零開始湊出的只言片語也在手心成型:幹嘛?沒說過悄悄話?

……沒有。

康楚幻長這麽大,受家庭影響,一直是個在父母老師眼中都循規蹈矩的乖孩子。別說這種在手心寫字的悄悄話,他連幫人傳紙條都沒有過。

藺春時平時敢随意地說悄悄話嗎?他膽子好大啊!

藺春時态度不羁又随意:那是怎樣,說還是不說?

康楚幻的掌心癢癢的,有些麻,原本還有點破壞規矩的不安,眼見着藺春時寫完就要抽回手,當即按住對方的手掌回應:要說。

兩人偷偷聊了起來。

康楚幻:“你學柔道多久了?”

藺春時:“一年。你呢?”

康楚幻:“一年半。你還沒變聲嗎?”

藺春時:“你不也沒變聲?”

康楚幻:“你多高?”

藺春時:“一五九。”

那還是要比康楚幻高,多了那麽一厘米,他的目光落在藺春時躺在他手心的手指上,注意到上面有一道嶄新的劃痕,不深,但破了皮,當下取出腰帶裏準備好的創可貼,小心地貼了上去。

創可貼是他之前自己在便利店買的,粉粉嫩嫩,畫着只小兔子。

藺春時驚訝:“你随身還帶着創可貼?”

他們練習柔道平時摔來摔去撞一點傷出來是常事,但每個人入學的第一課都是受身技,即如何安全地摔倒,就算有傷也都是小小的淤青,創可貼對于柔道這項運動而言稱得上雞肋多餘。

康楚幻解釋:“我之前看見你用的更衣櫃是我的,那個櫃門裏頭有顆舊釘子,第一次用的人不清楚,容易劃到手。”

藺春時這才發覺:“所以這是你專門為我帶的?”

可康楚幻怎麽确定他一定會受傷,兩個人還會挨着,能剛好說上話?

康楚幻當然不确定,他不能未蔔先知,只是純粹地覺得應該帶着,萬一呢。

藺春時懂了他的想法,然後笑了。

他的笑和康楚幻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不露牙齒也不燦爛,只有唇角上翹,充滿了別具一格的矜傲感。

可他實在長得太出衆,一笑起來,把人的呼吸都能攥住。

兩個人本就手拉着手,再加上這抹笑容,康楚幻的心髒怦怦直跳,他沒由來地突然抽回手,把頭低下來,不想被藺春時看見自己臉紅。

周遭喧鬧起來,教練們講話結束,宣布了開始熱身。

等熱身結束,便排列分組展開一分鐘一局的對抗練習。

一群來自不同柔道館的孩子們想要快速互相了解,對抗練習是最好的方式,熱身期間,康楚幻就感覺自己和藺春時有可能是第一組,結果果然沒猜錯,剛拉伸結束就被點了名。

到這時,藺春時又問了一遍:“你還沒回答我,你柔道厲不厲害?”

藺春時的眼睛很亮,眼眸之中星光點點,襯得那抹紫異樣蠱惑人心。

康楚幻是個非常謙虛的人,別人問他成績,從來只說還行尚可一般般,但這會兒被藺春時這麽望着,他突然不想表現得像之前一樣太過隐匿自己,破天荒地說了實話,也說了句心裏話。

“我覺得還挺厲害。”

“是嗎。”藺春時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踏進比賽圈。

康楚幻緊随其後,剛要進去,後背忽地被幾個朋友拽了一把。

幾個孩子在康楚幻背上拍了拍,小聲叮囑:“精神點小楚兒,這是第一場,你可是我們嘉蔭最厲害的,輸了不好看,再說了,輸了咱們張教練的面子往哪兒放啊!”

全市的訓練營,固然以訓練提升為主,不會在意練習比賽一場小小的勝負,可對于身處其中的學員們而言,勝負一直都重要。

尤其在這個眼下幾個柔道館齊聚一堂的場合,學員的水平往往代表着教練的水平,和道館的名譽挂着鈎,贏了或許可能明面上沒人誇,但輸的一方職教教練肯定有壓力。

康楚幻很喜歡張教練,也清楚這點,保證:“我會努力。”

朋友連連拍他,“誰說你不努力,我是叫你不要手下留情。”

見康楚幻愣住,幾個朋友急了,“你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就是個顏控!”

“……”天啊。

康楚幻啞口無言。

窘迫地上了場,兩人相對鞠躬,一聲開始的信號之後,康楚幻和藺春時在賽場上同時向前,向對方靠近。

康楚幻盯着藺春時的身影,想到了幾秒鐘之前他和藺春時說的話,他認真想:那樣的話都說了,哪裏敢輸啊。

兩人越來越近,幾乎是瞬間,兩人的雙手同時揪住了對方的柔道服。

一入手,康楚幻的第一反應便是意外——藺春時比他預想的力氣還要小。

可也就是這一剎那,康楚幻的眼前天旋地轉,還沒有反應過發生了什麽,整個人突然騰空,繼而脊背重重落地,在地墊上發出了沉悶又重重的一聲。

“砰!”

教練喊出了計分之聲。“一本!”

一本就是一分,可以通過讓對手背朝下摔落或者控制對方将對方固定在地上超過20秒來獲得。

在柔道比賽裏,拿到一分就已經獲得了勝利。

康楚幻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是架着鋼筋橫梁的房頂,頭腦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可他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甚至于藺春時向他伸出的手已經到了眼前,裁判教練的聲音才緩慢追來。

裁判道:“天英俱樂部藺春時贏了,下一組。”

藺春時贏了,輸的當然是他。

可他輸了?他輸了??

康楚幻懵懵的,他的身高體重和其他人相比不足,一直最擅長絞技,以往獲勝多是通過地面技術鎖住對方,讓對方拍地認輸。

而剛剛別說是用技術降服對方,他甚至還沒有開始鎖人,就被藺春時用一招完美果斷的肩車越過肩膀投了出去。

絞技投技只是柔道的基礎,實踐之中往往比的是一個人的綜合能力和臨場能力。康楚幻原本對自己的速度和技術都有自信,可這份自信在剛剛短短的二十秒鐘內,在藺春時輕而易舉的勝利中忽然間土崩瓦解。

藺春時太幹脆太利索太果斷,在相差無幾的身高體重之下,碾壓康楚幻靠的除了實力就只有實力,但如果沒有記錯,藺春時練習柔道的時間比他還少半年。

落敗感席卷而來,意識到自己慘烈的敗北,康楚幻臉上火辣辣的,難言的羞臊感從天靈蓋穿過身體,直直灌到腳底。

他隐隐感覺到朋友們和張教練的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完全不敢去看。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輸,但康楚幻從來沒覺得自己像此刻這樣丢臉,朋友的叮囑、自己的大言不慚在腦海中循環往複,羞得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起來了。”藺春時叫了他一聲,聲音裏頭有些笑意,“怎麽呆頭呆腦的?”

康楚幻想反駁自己不呆,但一聽出藺春時的笑意便顧不上了。

藺春時在笑什麽,是在笑他嗎??

這一組練習結束,藺春時很快被天英的教練叫走,後面一整個上午,康楚幻又上場三次,藺春時都沒再回來。

時間到了中午,訓練營告一段落,康楚幻被朋友們重新包圍,簇擁着前往更衣室換衣服找背包。

幾個朋友說說笑笑,都很開心,“終于結束了,我都餓了。”

還有朋友不忘讨論方才的戰果:“我說什麽來着,小楚兒就是最猛的,最後那個橫落做得太漂亮了,旁邊那個教練眼睛都看直了。”

“我力氣比小楚兒大得多,可實戰裏頭從來做不出來,老是還沒側倒就被對方給擡起來。”

朋友們的戰績輸多贏少,對康楚幻的三勝一負的成績只有羨慕和滿意,似乎完全忘了康楚幻開局讓人秒了的事。

可康楚幻輸了最不想輸的一局,羞愧得要死,朋友越誇獎,他越是能清晰地回憶起來那一瞬間被藺春時投擲在地的感覺。

他聽到了風聲,地墊硬得他脊背生疼。

還有藺春時的那雙紫色眼睛居高臨下,俯視了他一眼。

康楚幻眉頭蹙緊,悶悶道:“沒這種事。”

“誰說沒有?”朋友不知道他的心事,可不難猜想和那個天英的紫眼睛有關。

當時看到康楚幻輸了,他其實也很震驚,但轉念一想,賽場是個神聖領域,實力最強身經百戰的國家隊隊員也不能保證自己比賽就一定贏呢。

“這有什麽。”朋友拍了拍康楚幻的背,大咧咧,“輸一場就輸一場,後面不是贏了嗎?再說了,要我看也不過是輕敵了而已,下次注意就好了。”

又說: “你的實力誰不清楚?就剛剛那小子那個身板兒,你認真起來難道還治不了他?”

“……”康楚幻宛如吃了黃連,嘴巴裏都是苦的,張了張嘴,硬生生把話給憋了回去。

和朋友們在門口分別,中午這個時間父母都忙,康楚幻早定了一個人步行回家。

他跟着人流出了商場,對于沒有再見到藺春時這件事而松了口氣。

然而事情總是怕什麽來什麽,康楚幻人剛走門口,那道短時間內羞于見到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那人重新在鼻梁上架起了墨鏡,悠閑地對他招手。“這兒。”

待康楚幻走近了,又輕聲抱怨,“怎麽這麽慢?”

藺春時似是專門在等他,額頭上被日頭曬得出了一層薄汗,籠罩在冷白的額頭間。

他換下了場館內統一的白色柔道服,穿了短袖短褲,露出手臂和小腿,一身的款式放在夏日相當平常,偏顏色花紋卻特立獨行,張揚絢麗,套在眼前人身上,配上墨鏡這個點睛之筆,潮的完全不符合年齡。

他怎麽連穿衣服都這麽酷啊,康楚幻垂着頭,只盯着自己的腳尖。

藺春時主動詢問,“一會有事嗎?一起吃個飯?這個商場裏有不少餐廳。”

康楚幻其實并不一定非要回家,對這則邀請也受寵若驚,但他現在實在是不好意思,只能低低說個小謊:“我媽在家裏等我。”

藺春時:“那你怎麽回?走着還坐公交?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吧。”

話音落了,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了一下道路盡頭停着的一款私家車。

那輛車車身漆黑龐大,車标康楚幻曾經在家裏長輩常看得雜志上見過,要價相當不菲。

康楚幻忙搖頭:“不用。”

藺春時道:“有司機,而且我之後不來了,下午也沒別的事,你不用擔心別的。”

康楚幻主要是臉皮太薄,不知道怎麽和藺春時待在一處,他心亂,沒注意到藺春時中間的某句挺重要的話,再次拒絕:“真的不用了,我一個人就行。你不忙嗎?真的不用管我。”

說罷不看藺春時,轉頭就走,“謝謝你,再見。”

藺春時只是眼睛帶色又不是瞎子,幾句話下來有些惱了,康楚幻一轉身,他的臉立刻便拉了下來,語氣冷冷道:“至于嗎?不就贏了你一局?”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康楚幻回過頭,眼睛瞪大。

藺春時可不管什麽二五八萬,脾氣上來,繼續陰陽怪氣:“輸給我就讓你這麽難受?你今年幾歲啊,輸不起還來練什麽柔道?”

“……”

還是那張漂亮的面孔,說話的語調卻大為轉變,康楚幻被藺春時諷刺地一股熱量直沖腦門,眨眼的工夫面紅耳赤。

“誰輸不起了?我、我……”

他明明只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一下。

因為性格平和,康楚幻極少有吵架的經驗,大腦已經氣得上頭,嘴上硬是憋不出什麽有力的反駁之話。

他不明白,藺春時幹嘛要這麽說話!他又不是面包人,他也會生氣。

突兀地暫停兩秒,還是沒想到說什麽,康楚幻氣到自暴自棄:“是啊!輸給你我就是難受,不行嗎?誰叫你那麽厲害。”

藺春時一時頓住,原本旺盛的火氣忽地消散大半,吐字跟着慢了下來:“……我厲害嗎?”

康楚幻又氣又急:“是啊超厲害,厲害死了!”

藺春時:“可教練總說我沒什麽可牛的。”

康楚幻:“我怎麽知道他為什麽那麽說,反正我覺得你超厲害!”

藺春時不說話了,稍許,他像之前一樣大大方方地開口,聽起來完全不生氣了:“你都這麽說了,還這麽難受做什麽。”藺春時心情似乎很好,還反過來安慰康楚幻:“你別難受了。”

“……”康楚幻早不難受了,他是被藺春時氣得頭暈,并且莫名地感覺到委屈。

正努力地想要消化掉這份委屈,藺春時又開了口:“小的時候那些大人就說,人不要拿別人的長處比自己的短處,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記得?你幹嘛要和我比柔道?”

可柔道不是他的短處啊??康楚幻剛覺得自己緩過來一點,一股酸澀感霎時蹿入鼻腔。

藺春時全然沒有發覺,繼續補充道:“其實你這個年齡能練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什麽意思,康楚幻察覺到什麽,敏銳追問:“什麽叫我這個年齡?”

藺春時理所當然地反問:“你不是小學生嗎?”

康楚幻:“?”

藺春時比他更疑惑:“你不是一五八?這身高不應該在讀小學嗎?”

一五八怎麽了,你不也才一五九嗎??康楚幻咬緊了牙根,非常不想聽到那個關鍵字,但藺春時仿佛和他有仇,下一秒就把那個字說了出來。

藺春時:“如果是初中生,那你也太矮了。”

太矮了,太矮了,太矮了。

餘音繞梁,不絕于耳。

哈??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矮,可他也沒有那麽矮吧,何況別人這麽說也就算了,藺春時憑什麽說他矮?

他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

康楚幻嘴巴微抿,眼睛裏湧出一陣潮濕,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還沒走幾步,就被藺春時跟上。藺春時伸長脖頸,從康楚幻遮擋裏的手臂中間窺探。“哭了?真哭了?”

他邊說邊雙手插兜:“真的假的?”

康楚幻一點都不想和藺春時說話,為了甩脫藺春時直接跑起來,如今他所有的雷點都被藺春時踩爆,對方就是長得再好看也喜歡不起來了。

他很少罵人,但藺春時真的好歹毒!

“你跑什麽?我還沒問你呢,你什麽時候有空?”藺春時緊追不舍。

他追他幹什麽!康楚幻又煩又氣,帶着細微的哭腔,回頭斥道:“煩死了,你別和我說話,有空也不告訴你!”

“要死了,你跟上來幹嘛……你不要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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