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補償

補償

蓮青衣與貓有過一段緣分。

她從小在飼虎山長大，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師姐們全都古板又無趣，于是她只能自己想辦法取樂。

那時飼虎山後山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到處都是荒草叢生。

她拿着打蛇棍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走到頭也沒發現什麽有意思的，剛要掉頭回去，就聽身後那個破廟裏傳出一聲微弱的貓叫。

那是她和小九的初遇。

小九是她給那只貓起的名字，雖說起了名字，但對方并不把她當主人，山間的野貓大多野性難馴，就算吃東西的時候毫不含糊，但也不會屈尊讓你摸一下。

但蓮青衣并不氣餒。

她的生活本就無趣，這下有了目标，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每日下了晚課，她就直奔後山和小九聯絡感情，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大獻殷勤，小九連抓帶咬，那段時間，她的手遍體鱗傷，布滿了細密的抓痕。

後來半年過去，小九仍然沒有改變态度，雖然不再又抓又咬地恐吓，但也從未對她撒嬌求摸過，頂多是愛理不理。

直至她出了一趟遠門回來。

那次出門是奉了緊急召令，蓮青衣根本沒來得及與小九道別，就随着師姐們出了門，這一去，就是三月有餘。

三個月，秋去冬來。

她們回去的時候飼虎山正在下大雪，到處都銀裝素裹，乃是難得的美景，但蓮青衣沒心情賞景，拒絕了師姐們的邀請後，冒着大雪直奔後山。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小九怎麽樣了。

這麽冷的天，又下了大雪，會讓捕獵變得極為艱難，要是小九聰明，就該下山找戶人家，借他們的爐火度過這個嚴冬。

不，就算不下山，小九作為野貓，也一定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它會想辦法找到溫暖的樹洞過冬，不會在原地等死。

一路自我安慰着，蓮青衣趕到了那座破屋，這破屋本就破破爛爛，經過初冬的幾場北風，更是被吹的只剩下骨架，她站在門口環視一圈，沒有發現小九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氣。

它果然離開了。

一時間，不舍，失落，無力全都湧了上來，慶幸它能活命是一回事，但就這麽分別，以後再難相見又是一回事。

誰知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聲微弱的貓叫。

蓮青衣心下一跳，循着叫聲找了過去。

等看到是怎麽回事時，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小九根本沒走，它還卧在以前經常待的地方，只是身上壓了截斷了的木梁，而且看樣子，後脊梁應該是被砸斷了。

蓮青衣急忙把木梁取下，這才發現，小九的後半身已經被壓成了爛泥，暗紅的血跡從它的毛發中流出來，流到地上，與地面凍在了一起，看上去慘不忍睹。

“小九……”她失聲叫了一聲，無措地伸出手去，卻不知該怎麽才能在不傷害它的前提下，把它抱起來。

然後，一點略微冰涼的觸感，染上了她的指尖。

她擦了擦淚，發現小九正拼力擡起身子，用自己的冰涼而柔軟的舌頭，輕輕舔舐着她的手指，仿佛是在安慰她，叫她別難過。

蓮青衣的眼前一片朦胧，她輕撫着小九毛絨絨的腦袋，一下又一下，直到頭頂落滿雪片，小九的頭也低垂下去，不再動彈。

小九死了，臨死前，它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原來不知何時，它就把她當成了主人。

從此，蓮青衣明白了一件事。

貓兒的拒絕和恐吓，是它們表達愛意的另一種方式，即使對你心存感激，即使把你當成主人，它們也不會輕易承認。

所以現在，一定也是一樣的。

蓮青衣偷瞄着從縫隙裏探出一顆毛絨絨的腦袋，十分投入地伸着粉嫩的小舌頭進食的貓兒，心中升起一陣說不清是幸福還是滿足的情緒來。

她并不奢求貓兒一開始就對她百依百順，野貓不信任人太正常了，只要還肯吃東西，還願意接受她的好意，那就已經夠了。

反正，來日方長。

這一次，她會一直陪在對方身邊，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耐心，直至徹底将它的戒心融化，哪怕經歷再多的冷遇，她都在所不辭。

慕扶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她吃飽喝足後往毯子上一倒，頓時覺得身體都溫暖了不少，不錯不錯，從這個方面看來，這蓮青衣也不算十惡不赦，讨厭歸讨厭，心腸倒也不壞。

睡過去之前，她心裏隐約浮起這個念頭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夢境一個接着一個，一會兒是在合歡宗種菜，一會兒是在森林裏覓食，最後一個在夢裏出現的，是那個如影随形跟在她身後，想要給她致命一擊的兇手。

那個兇手戴着面罩，只露出一雙眼，慕扶柳多次回頭，視角颠簸不定，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但那雙眼卻是死死地記在了心裏。

淡然，薄涼，甚至，有隐隐的憐憫。

他在憐憫什麽呢？

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不就是他嗎？

慕扶柳自問并無仇家，即使在死後很長的時間裏，她以魂魄的姿态到處飄蕩，苦思冥想，也想不通到底是誰要害自己。

而最煩人的是，她還老是聽到誦經的聲音。

這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在她腦子裏盤旋不定，不管她逃到哪裏都擺脫不掉，後來她問了別的鬼，才知道這是有人在超度她。

慕扶柳罵了一聲，她活着的時候就特煩清聖宗的人，沒想到死了還要受她們的磋磨，這是什麽道理，就不能讓她順其自然安安靜靜地轉生嗎？

那個鬼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鬼想早些投胎都不成，她能少受颠沛流離之苦，乃是鬼之大幸。

慕扶柳哼了一聲，她才不稀罕。

不過超度的效果的确立竿見影，不出幾日，她就進入了輪回，再次醒來，變成了一只貓兒。

貓兒……

慕扶柳猛地睜開眼，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自己髒兮兮的爪子，昨晚她掉進水灘裏沒有擦幹，此時身上的毛雖然幹了，但灰塵和髒污卻留了下來，把她原本雪白的貓爪弄得黑一塊灰一塊的，十分難看。

她渾身都睡麻了，四爪也都僵直着，試了試起不來，便繼續在毯子上躺屍，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上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師姐，清聖宗怎麽能收養貓這樣的獵手？它們生性殘忍無情，喜歡捕食各種鳥獸，你養它，豈不等于助纣為虐？”

慕扶柳心下嘿然，你們不願意要我，我還看不上你們呢，等我恢複知覺，肯定第一時間就奪門而去。

然後蓮青衣淡淡開了口：“青月，貓兒捕食乃是天然規律，它們不捕食，自己就要餓死，我們雖是清修之人，卻也改不了世間萬物的法則。”

慕扶柳撇了撇嘴，這蓮青衣确是長了張好嘴，任憑別人怎麽說，她都能舉重若輕反駁回去，以前以為她只對外人這樣，沒想到對付自家姐妹也如此刻薄。

“好吧，師姐說的有理，是青月愚笨，不過，就算你要收養它，也該限制它的行動，關上門誰也管不着你，就是別把它放出去，萬一它在聖像面前殺生，到時就是再怎麽巧舌如簧，也會惹聖人不快的。”

慕扶柳不由噗嗤一笑，看來蓮青衣這個師姐做的并不怎麽得人心，這個青月看似給她面子退了一步，實則根本不服，還陰陽她就會詭辯。

平心而論，慕扶柳雖然讨厭蓮青衣，但卻并不覺得她說的有錯，貓吃魚狗吃肉，這是自然法則，你們清聖宗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這個嗎？

倒是那個青月，不僅道法修煉不到火候，還試圖關上門去欺騙聖人，難道不知道聖人無處不在嗎？這是小看誰呢？昨天她就在心裏偷偷罵了兩句，還立刻就遭了報應呢。

果然，蓮青衣輕飄飄就把話給擋了回去。

“青月慎言，你是覺得關上門，聖人就聽不到了嗎？”

那青月立刻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不出一息，慕扶柳就聽到她小聲念叨的聲音：“聖人恕罪，青月并非有意如此，還請您寬宏大量，不要與弟子一般見識……”

“總之，我要把它留下來，就放養在院內。”蓮青衣道。“近來我深覺宗門裏沉悶苦清，沒有半點活氣，一花一草一世界，希望這貓兒能讓你們得到一些啓發，哪怕不能，也多笑笑，不要真成了活死人。”

那青月被恐吓了一通，估計心裏還怦怦跳呢，自然不敢再多說什麽，只道：“是，師姐。”

三言兩語間，慕扶柳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張了張嘴，剛要駁斥兩句表示自己這個當事貓不同意，突然福至心靈——要是她真在這留下來了，那豈不是可以為所欲為？

反正她只是一只小貓咪，就算是做了什麽錯事，惹了什麽大禍，也是由蓮青衣這個飼主一力承擔。

到時候，蓮青衣只能認栽。

慕扶柳越想越興奮，她已經迫不及待要把這個清淨地給攪得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