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好人會有奇遇的

第3章 “好人會有奇遇的。”

後背鈍痛,前胸滾燙,如岩漿自火山口噴發,将江念博的周身澆透。

他低頭看去,一整碗熱幹面被他壓成了脫水面餅,蘿蔔幹、酸豆角調皮地從T恤上掉落;純白T恤正中央心口的位置,扣了一攤滑稽的土黃色,着實會引起一些詭異而猥瑣的聯想。

大意了,早知道,就不該讓胖姐多加芝麻醬的!

江念博剛準備撐胳膊起身,卻發現壓根兒動不了。

誰給自己施葵花點穴手了?

“小夥子,沒傷到吧?對不住了。”身上有聲音飄來,很近又很遠。

一口很純的北方普通話,只是音調略微幹啞滞澀,聲帶不時裂出嘶嘶的雜音,應該是上了年紀。

江念博的老家在離江城三百多公裏的北方小城信城,來此處上大學後,花了兩三年時間才适應了甜豆花、鹹粽子、西紅柿炒雞蛋放糖、沒有暖氣的冬天,以及平翹舌不分、n、l混用的“江普”;現下聞言,頓覺十分親切。

“嗐,多大事兒!”他也換了口北方腔,側過身跪坐着,将人扶起。

果然見是一名慈祥長者,頭發花白,臉上蘊着些許難以捉摸的神色。

江念博看到長者的襯衫有些泥污,想來是方才被推倒時蹭到了地上,于是幫他撣着,又問:“大伯,您怎麽樣?”

與此同時,江念博也很奇怪,長者的衣服摸上去滑不留手,似乎是價格不菲的絲綢材質,如今自己父親這一輩,也都沒有人再穿了。

那襯衫方才被連扯帶撞折騰了一溜夠,只蹭出幾道淺淺褶皺,很快也消失不見了。

在“光灣街”讨生活的人,日子大多過得清苦節約,實在沒有人靠衣裝的資本,兼之幹的都是與柴米油鹽搭界的體力活,因而簡單耐|操的T恤褲衩就是标配。饒是胖姐這樣稍微講究些的愛美姑娘,頂天了也只敢套一條白底粉碎花裙子,就出來煮面搬貨算賬收錢。

長者這身襯衫透着古早又昂貴的氣息,讓他想起了“老錢”的做派,實在和這條灰撲撲遍布污泥的小街,不太搭。

“我也沒事兒。”白發長者拾起落在一旁的眼鏡,架在鼻梁上,細細打量正在沉思的江念博。

“三鍋(哥),你在我店裏搞麽斯(幹什麽)?克(去)外頭打!”胖姐系在腦後的馬尾辮都奓了起來,聲音洪亮得讓整條街上的叫賣聲都黯然失色。

她伸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去扶店裏被撞翻了的桌椅和醬醋瓶:“拐子(哥哥),我曉得你賺遼大錢,衣錦還鄉咯!攢着力氣冇得(沒有)地方使是不是?欺負爹爹是不是?”

“我說遼,要打你們克外頭打!鉚起打(打個痛快)!莫擾我做——生——意!”一番蓄力後,胖姐終于爆發。

嚷喊聲差點把江念博耳膜震破。

水土養人,此言非虛——江城女人的脾氣名聲在外,曾經有網友在江城本地的BBS戲言,如果全江城的女人一起輸出,這座城市,一定會活活地被造出一場八級大地震。

不過胖姐不向“黑惡勢力”低頭,反而幫着長者說話,這倒讓江念博有些出乎意料。

仗義每多屠狗輩。

“做生意”三個字咬字極重,胖姐的憤怒在街區回響。左鄰右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商家店主,也紛紛圍了過來,店門口頓時響起一片南腔北調,同情有,嘲諷有,揶揄亦有。

“咋回事兒啊?咋還動起手了?”

“是說唦,幾過分!”

“你嘞個人吶,緊在說緊在說!來來來,克(去)打一架克打一架好不好!”

“現在是法治社會,都莫動手噻!”

“咦呃,啷個敢惹三鍋哦!人冇活清白!”

“好家夥,這玩兒給整的,胖姐,你可得找三哥要維修費啊!”

那位被稱作“三哥”的年輕人方才狠命推了老人一把,遭到了動量守恒定律的無情報複,一屁股敦在地上,敦了老半天。

他此刻才回過神來,揉着磕碰到的胯骨,還不忘理好脖頸上的金鏈,又撣撣花襯衫的袖子。

江念博不禁在心裏嗤笑——好俗氣的款式,去尖沙咀找陳浩南面試古惑仔,都不一定能被錄取。

在一群普通人中,俗氣,會顯得特別的土。

三哥拾掇好自己,舉起屏幕碎成渣渣的手機正要開噴,可目光和長者相接,像是被沸水燙了一下似的,頓時安靜如雞,悻悻地縮回了脖子。

只一瞬間,三哥像出現幻覺了一樣搖搖頭,堵在胸中的一口氣也洩了下去。

他收起手機,換了“江普”讷讷道:“我看你一個老爹爹,孤零零蠻可憐的,來支持一下手機貼膜的生意,你說你倒好,把老子……把我的手機屏幕摔碎了,爹爹,別的不說,你總得賠我手機吧……”

手機屏幕上的幾十道大小裂痕,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強光,讓江念博和在場的一幹吃瓜群衆忍不住舉起手擋住視線。

胖姐又炸了,像只被摸了後腿的貓:“你啷個(怎麽)還叫爹爹陪你手機?你啷個臉多大?”

三哥聲音逐漸小了下來:“我賺點錢也不容易……”

“所以你就訛別人錢?”胖姐怒發沖冠,“你抻(伸)出指頭數一數,光灣街哪家容易?我媽媽還在加護病房裏躺着呢,一天大幾千塊錢的住院費……”

胖姐聲音打顫,說話間就要哭出來。

三哥語氣軟了,但依舊不松口:“手機是他搞壞的,我讓他賠,有錯嗎?”

“您怎麽還睜着眼說瞎話了?”江念博将長者扶在一旁坐好,站起身走到“三哥”面前,俯視眼前瘦弱的小混混,字正腔圓地道。

他天生個子高,視線也高,兼之曾經是學校排球隊一員,屬于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那種類型,這麽一動作,他的影子便将“三哥”整個包覆住,有種居高臨下的睥睨感。

在這片壓迫打擊中,他對三哥一字一頓道:“首先,是您先動的手,大伯什麽都沒做。在場的我、胖姐,都可以做人證,大伯要是有什麽傷,您要負全責。其次,您的手機到底是誰摔掉在地上的,喏,外面有攝像頭。”

他邊說,下巴邊朝外揚去。

天線柱上果然安着個圓形的黑盒子。

這攝像頭精度怎麽樣、角度是否合宜,江思博也拿不準,但事已至此,沒有其他辦法,只能硬着頭皮詐他一詐。

哪兒鑽出來的不着調的“黑惡勢力”,小混混當得吊兒郎當,就着還想往上升到地頭蛇?

收保護費也要講基|本|法啦。

江念博一手握拳做出警戒動作,另一手卻掏出手機:“您要是還有意見,那我現在報警,咱們找警察叔叔評評理。”

“以德服人”和“以武德服人”只差一個字——能動手的人一旦講起道理,道理會變得分外有道理。

一旁的胖姐也跟着扯嗓門幫腔:“小江不愧是讀遼博士滴,說滴明白!三鍋,你把我們當苕(傻子)哄是吧?啷個(怎麽)你真想再克(去)蹲局子?”

周圍的吃瓜群衆見風向陡變,也開始對小混混的這幅做派指指點點。

“老子信鳥你滴邪!你給老子等到(等着),還有下次,老子絕對不……”三哥倒是有做小混混的基本覺悟,頗懂三十六計的最後一計,光速理了理方才摔到地上被吹亂的頭發,腳底抹油地飄走了。

江念博将長者摻回隔壁手機貼膜店鋪,又回胖姐的店裏抱來了紙箱。

跨入店門的一剎那,他目光叫門牌上的【二七數碼 | 27 CLUB】吸引了過去。

江城有條十分古早的商業街叫“二七路”,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的先頭兵,很有一段風光的日子,不知多少膽大心狠的生意人,從在“二七路”擺攤開始,投身浮沉詭谲的商海,賺得盆滿缽滿。

只是近年來江城開始大力發展經濟,新興商業片區不斷增加,“二七路”逐漸門庭冷落車馬稀,有點兒“時代的眼淚”的意思。

想來這位身着絲綢襯衫的老人,是從那邊新搬來做生意的。

最嘆不過英雄遲暮。

旋即,江念博又為長者的“思變”而高興——【27 CLUB】,來了光灣高新區,門牌上也入鄉随俗地帶了英文。

江念博學着胖姐的方言調調,小聲地念叨:“還蠻洋氣的撒!”

“真是太謝謝了。”長者坐回店鋪貨架後方,打開風扇。

舊而幹淨的絲綢随着涼風擺蕩出不同形狀,也帶走了方才的混亂無措。長者惬意地呼了口氣,指了指江念博的T恤:“小夥子,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找件幹淨衣服你先穿着,這件你留在我這兒,我洗好給你送回去。”

“你是在江城科技大學讀書?你同我說一下你的地址和電話。”他随即又從櫃臺下取了毛筆和宣紙,舔了舔墨準備寫字。

那毛筆的筆頭豐韌飽滿,筆杆是很好看的淡青色,在燈光照耀下溫潤如玉,間或灑着斑點,讓人一眼着迷。

江念博還沒來得及細想長者為何知道他的學校,一個貼膜店裏為什麽會出現毛筆宣紙這種畫風離離原上譜的東西,卻叫長者的眼神攫住了。

他記起長者寫在小黑板上的字,想來字如其人,長者樣貌清俊,眉目舒朗,下颚線雖然鋒利,卻自帶一股溫文爾雅的感覺,很不一般。

年輕時大概也是八零年代大帥比一枚。

江念博收回思緒,報了自己的手機號給長者,随即爽快道:“洗衣服就不用了,多大點事兒!我學校離得不遠,一會我回宿舍換了就行。大伯,那個什麽三哥還是三弟的,要再敢來鬧事,你就打電話給我,我非把他按進局子裏不可。”

話畢,他不小心瞥了眼身旁的紙箱,方才大殺四方的銳意蕩然無存,反而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方才他拒絕了長者借衣服的好意,也是因為這紙箱裏裝着個“廢物”,正配自己這身滑稽的行頭。

“我看你好像不開心?”長者記下手機號,将毛筆擱在硯臺邊,笑問,“有什麽事嗎?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忙。”

江念博并不想袒露心跡。

讀博讀了這麽多年,江念博早在坎坷的科研路上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不如意之事何止十之八九?分明就是個絕對值,十。

而可與人言者,無。

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說出來像是憋了一口老血,說出來又顯得矯情;不計較的話越想越委屈,計較的話,別人還什麽都沒說,自己就嫌棄自己小心眼。

于是江念博道:“沒有沒有。對了,您這家店什麽時候開的?我記得這裏原來是家網吧啊?叫‘飛魚網吧’。”

“約摸有大半個月了。”長者掐指算了算,複又摸起毛筆,一邊細細擦着,一邊搖搖頭,“以前這裏是什麽店,我也不知道,我是直接向房東承租的門面,這兒房租貴,我哪兒能找起中介啊……”

江念博滿臉悲憤。

自己今天千裏迢迢扛了一箱子“廢物”回來不說,累得快嗝屁了,結果連一碗熱幹面都吃不安生。

這還不算,平時常來的江南皮革廠……【飛魚網吧】的老板竟然悄咪咪地帶着小姨子攜款跑路了!

他辦的至尊VVIP會員卡裏,還充着大幾百呢!

長者似是誤會了江念博的神情,亞麻色的瞳仁眯起望向他,唇角挑出笑容:“小夥子,你是好人。”

默了默,長者一字一頓,難掩意味深長:“好人會有奇遇的。”

作者有話說:

卑微求一些海星(灬 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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