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

一

尋霜覓我丨冷公子×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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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夢。

出鞘的長劍橫在自己身前，男人用冰冷的劍鋒抵上她的脖頸，直直涼得她屏住氣息。

然後他會低頭看着她，落雪含冰的長眸裏散發出濃重難掩的殺意：“這樣戲耍我，你是不是很想死？”

夢裏的男人嗓音低沉，明明是通身玄黑的長袍，看入她眼裏，卻仿佛處處浸滿了那一年猩紅灼目的血跡。

一句話都答不出，從心底生出的恐懼迅速滲透了百骸四肢，十六自夢裏驚坐而起。

窗縫漏入的冷風撞進懷裏，逢上她渾身的冷汗，引出幾個戰栗。

心跳如鼓的喘息間，十六不由問自己：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了，又當如何？

——“怎麽會呢？”

她會這樣說。

而後，她會仰起頭看着那個人，努力笑得春華初綻一派坦然：“公子，我只想活。”

她會忽略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只一瞬不移地望向執劍的人，直到把他刀削神斧的俊朗深深刻進自己的眸子裏。

最後，就算真的是要死，她也一定會含着笑死在他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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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丨恰逢

洛北。

正是隆冬時節，寒風過境，萬物凋零。

年關将至，為了進一步建造良好城容，城主下達了驅逐乞丐的命令。

說是驅逐，其實就是把乞丐們抓起來，收拾服帖了，随便扔到城外的某處荒山野嶺。

對于乞丐們，在将落雪的大冬天，經受一頓毒打後殘着身子被扔進大山裏，境遇就只能是四個大字：死路一條。

而每多抓到一個乞丐，官兵們就能多領一份賞錢。為了多一份添年貨的銀子，官兵們都行動了起來。

為了活下去，洛北的乞丐們也都行動了起來。

小乞丐十六也不例外。

十六是出現在洛北城裏的第一百一十六個乞丐。

“十六”并不是她最初的名字，只因為“一百一十六”喊起來實在太費力，乞丐們就順口喊她“十六”。

反正原本的十六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掉了，名號空着也是空着。

對于躲官兵，十六自有一套辦法。

天生是小骨架，又常年吃不飽飯，十七八的小姑娘瘦得身無幾兩肉，哪兒哪兒的邊邊角角都鑽得進去。

加上她又總能尋到些刁鑽的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接連幾次都躲過了官兵的搜查。

但可惜十六算漏了一點，想要好好生存下去，不只要靠能力，還得靠人品。

被官兵抓走的一百零三在吃了官爺賞的半個菜包子之後，想起了十六在一年前跟自己搶地上的半串糖葫蘆，并把自己痛揍一頓的往事。

一百零三咽下最後一口涼透的菜包子，複仇之血沸騰。

“官爺，我招，我知道有個小乞丐，就躲在東邊第十條巷子盡頭拐角的狗洞裏頭南面偏屋的西邊兒土牆下頭的大黑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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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們趕到的時候，十六剛從美夢裏醒過來。

迷迷糊糊間，十六盯着自己藏身的水缸上頭不知是什麽植物的枯黃枝丫，一邊用手撚着衣袖上頭的一處破洞，一邊回味夢中的雲绫錦穿在身上時那滑溜溜的美妙觸感。

但也只來得及回味了短暫幾瞬。

十六是被某個胖兵卡在狗洞裏的咒罵聲徹底吓醒的。

沒有遲疑，弱小的身子瞬間從大缸裏彈起，反身便攀上了土牆。

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像只靈敏矯健的野貓。

守在牆外的官兵們正懶懶邁着步子，随即見着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牆頭。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十六已經從牆頭一躍而下，沒命地狂奔起來。

後頭是轟轟烈烈的追趕隊伍，前頭是一個身形矯健的瘦弱小乞丐，從人家小巷裏浩浩蕩蕩地奔過，一路驚起雞犬的鳴吠。

漫長的追逐戰。漸漸已經不知究竟跑了多久，十六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肺都快要炸開了。

一個轉身間跑出了某條小巷，失去了屋檐與樹蔭的遮擋，晌午的陽光兜頭潑下來，過于明燦燦的色澤，晃得十六眼前一暈。

而就在這閉上眼一個踉跄的同時，十六感覺到自己的左肩膀被人扣住了。

再無力掙脫，她被人一把摁倒在地上。

混着驚恐的絕望之中，依靠着求生的本能，十六在伏地的瞬間做出最後的掙紮——在倒地的同時伸出了右手，拼命攥住了身前某個人的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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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這個，小畜生……”跑得最快的瘦子官兵把十六摁住在地上，彎下腰喘得快要咽氣。

狂喘過幾聲後，官兵動作粗魯地撈起十六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帶走。但扯過幾下，卻發現怎麽都拉不動。

瘦子官兵仔細一看，才發現十六的右手緊緊攥着一截玄黑衣角，正随着自己的動作，上下翻飛。

頓住了動作，瘦子官兵将視線上移，入目是繡着暗色紋路的平整衣襟，妖嬈的婆娑花盛開在聖祥雲團裏。

再向上昂起了頭，官兵對上了衣角主人一雙透着冷色的長眸。

瞳色淺得像是異域人，又像是三九天裏被封凍的琉璃。

被那眸子裏的氣度攝住，瘦子官兵愣了愣神，再次仔細打量過男人，随後在臉上堆出幾分笑意：“這位爺，不好意思。例行公事，煩擾您了。”

說着話，瘦子官兵彎腰去掰十六的右手，眼看最後兩根手指就要被掰開，十六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來：“救救我！”

“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不是對官兵，而是對那被她緊緊攥住了的衣角的主人。

經過劇烈的跑動，聲音裏帶着不平穩的氣息，也有些幹啞。原本甜軟的調子走了形，像被強行拉扯開的布帛。

十六咽咽嗓子，試圖把那布帛捋平整些，又道：“……求您救救我。”

此時她半面臉皆貼在滿是灰土的地面上，正對着來人的鞋子。

那鞋子用的是看似低調普通的黑色布料，但十六卻看得出繡工十分講究，而她手裏攥着的那寸衣料，質感也是出奇得好。

縱然倒地的時候沒能看清楚，十六也猜到，這人不是個普通老百姓，至少也是有些家底的人物。

見那人始終沒有反應，十六掙紮着伸出左手，扯着自己破爛的衣袖，用發顫的手慌張又讨好地替男人擦去鞋底邊緣的塵土。

“哎，去你的小兔崽子！”看見十六的動作，瘦子官兵終于下狠力扯開了她，擡起腿就要踹過去。

被丢在一旁的地上，粗粝石子從背後滾過去，十六卻來不及感受後背的疼痛，只能急忙蜷縮着身子想要在官兵腳下護住脆弱的髒器。

但伴随着咒罵聲，官兵擡起的腳卻沒能落在她身上。

十六收起胳膊，擡頭看過去，只見久久沒開口的男人劍未出鞘，擋在自己面前架住了官兵将落的腿。

背着光，男人又生得很高大挺拔，十六不大看得清他的容貌，只見着修長如玉的指骨覆在鎏金劍鞘上，輕輕轉了個角度，便毫不費力地撥開了官兵的腿。

行雲流水的動作，潇灑裏帶着幾分從容貴氣。

單腿跳着狼狽地收回了腳，瘦子官兵看着男人，吃不準男人是要幹嘛，一時沒再行動。

僵持的功夫，其餘官兵也陸續趕了過來，一群人擠成一團，狂喘一氣。

面對着人數陡然增多的官兵們，男人側身遮在十六身前，毫無退意。

他垂眸收起劍，用下巴點了點地上的十六，淡淡地道：“她是我的家仆。”

冷冽低沉的音色，語氣平淡得像是正站在果攤邊對着小販說“我要這個梨子”。

聽男人突然這樣講，十六先怔了怔，随後迅速反應過來，撐起身子拼命點頭，去迎合男人的話。

但這說法對于追了十六一路的官兵們來說顯然是沒什麽可信度。

“什麽……玩意兒？”随後趕來的長臉官兵伸手指着男人，嗓音粗噶地喊：“你是哪兒來的瘋子，擱爺幾個臉前頭裝大俠來了？”

男人恍若未聞，面色不變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朝着官兵們扔過去。

依舊淡淡地道：“她不是乞丐，是我前幾日走丢的丫鬟。”

官兵們為了抓十六累得半死，此刻聽了男人的話，有幾個暴脾氣的當即想沖上前去教訓一番，但都被最先到的瘦子官兵伸手攔住。

撿起錢袋掂了掂，瘦子官兵沖其他人打了個眼色，随即笑着道：“是我們誤會了，既然是您的丫鬟，那我們就管不着了，您帶走就是。”

男子聞言，側身把地上的十六拎得站起身來，便自顧自地一聲不吭往前走去。

十六踉跄了半步，迅速跟在男人後頭離開。

直待他們走遠了，被攔住的官兵們還有不服氣的，沖瘦子官兵嚷嚷：“頭，你這是幹嘛？咱們要死要活追了半天，就算拿了錢也不能這麽容易就放他走啊！”

但瘦子官兵回手在那人頭上敲了一下。

“你小子，要錢不要命了？”瘦子官兵瞪幾個人一眼，擡手晃了晃沉甸甸錢袋：“這麽大手筆，還佩着劍……你們這些沒見識的，平時別光顧着喝酒聽小曲兒，也得多打聽着點兒別的。”

說到一半，他揮手讓衆人湊近些，壓低了聲音：“我可認出來了，剛才那個人衣服上頭還紋着婆娑花，就怕是那什麽閣裏的人。

瘦子官兵伸出手，在頸間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可不是我們能惹得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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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難不死，十六有些恍惚地跟在男人身後。但她跟了半天，卻見男人沒有半分搭理自己的意思。

“謝謝。”

步伐依舊。

“謝謝你救我。”

步子稍慢，男人轉了個彎，繼續行走。

不知男人是不是耳朵有疾聽不清楚，一股子執拗勁兒沖上頭，十六清了清嗓子，加大幾分音量喊出來：“非常感謝您肯救我！”

眼前的身影終于停了下來，男人轉過身，還沒等十六看清他的臉，男人就掏出一袋銀子朝她扔過來。

十六慌忙截住快要砸在自己臉上的錢袋，在探清重量的瞬間心頭一跳。

她又驚又喜地擡頭看向男人，想再說幾句謝謝，卻在看清男人面容的瞬間怔在了原地。

雪面墨鬓，高鼻薄唇，左側眼角卧有一枚淺痣。

劍眉之下，一雙半睜的長眸冷得像是淬了冰。

十六覺得自己先前的頭痛瞬間止住了，心髒跳速劇增。那跳動聲和她自己的喘息聲攪和在一起，搞得四肢百骸都生出奇怪的感覺。

說不出話，頭皮發麻。

十六聽見男人悠悠地道：“拿着錢走吧。”

說罷，他也不等十六回答，便又兀自轉身繼續往前。

而十六不做反應，依然怔在原處，恍若是被人攝走了魂靈的傀儡。

短暫又漫長的幾秒沉默後，鬼使神差地，十六擡步向前猛跑幾步，繞到前方堵住了男人的路。

盯着男人看了幾秒之後，她突然原地跪下，俯低了頭道：“求您，收留我。”

瘦弱的身子跪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團，大冬只穿着一層半破麻布，不停發着抖。

見男人不出聲，十六又幾個頭猛磕在地上，直撞得額頭快要出血。

寒風穿過小巷，分不清她的顫抖是因冷還是疼痛。

半晌，十六聽見男人說：“去換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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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衣鋪的老板娘心善，見十六實在狼狽，附送給她一桶熱水洗澡。

等十六洗幹淨了身上臉上的厚灰，绾好頭發穿着新買的衣服走出來時，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

明眸皓首，烏發紅唇，袅袅婷婷，顧盼含靈。

“啊呀，”老板娘捂着嘴笑：“原來是個小美人兒。”

旋即轉身看向一旁端坐着等待的男人：“客官您看怎麽樣？”

見男人擡眼看過來，十六緊張得發抖，随着男人微微眯眼的動作攥緊了雙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所幸男人很快挪開了目光，起身掏出幾錠銀子扔給老板娘：“嗯。”

十六重重舒了一口氣。

走出店鋪，見男人要開口，十六連忙先一步搶着道：“你現在可不能丢下我了，如今我模樣這麽好看，你要是撇下我，我肯定會被人抓了賣進青樓的！”

男人被她厚臉皮的認真語氣哄得一怔，長眸低垂着看過來，一張冷色俊臉上似是一瞬劃過了某種微妙神情。

十六沒能及時捕捉到男人的意思，只聽男人淡淡地道：“好。那你就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