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三十、驚魂

三十、驚魂

傷者一到醫院直接一路綠燈送往手術室了，而洛頤下了救護車就被急診的值班醫生和護士逮到，詳細交代了他在車禍現場見到什麽和做了什麽，因他是偶然路過，對傷者的各種信息全然不知，幫不了醫生護士填入院信息，随後就被放過了。

洛頤去醫生辦公室借洗手池洗了手，和認識的醫護都道了別，打算離開醫院。

他正走在急診室大牌子外的走廊上，忽然面前吹起一陣風，他被一道強烈的力度扯得往後退了兩步又轉了個向，耳邊響起一聲叫嚷，“洛頤！”

莫名其妙被折騰得暈頭轉向，洛頤緩了兩秒定睛一看，才看見跟前憑空出現的一臉焦急的戚千慕，怪道：“诶？你怎麽來了？”

戚千慕像個瘋子一樣鬼吼鬼叫：“你出車禍了？！”

洛頤連忙否認：“沒有沒有，你別激動，是我碰見路上的一起車禍。你打電話來那會兒我手機剛好沒電了，不好意思，你沒聽清我說了什麽嗎？”

戚千慕好像真的沒聽見洛頤的話，指着洛頤身上就叫：“這是什麽？！”

洛頤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下擺的地方有一片巴掌大的血跡，便向戚千慕解釋：“這是傷者的血，不是我的血，将傷者挪到擔架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這位傷者出血量太大，事故現場都快被他的血泡紅了。”

戚千慕瞪着一雙滿布驚懼的眼，頭發亂糟糟，額上的劉海被汗沾濕，脖子上也黏了幾縷長發，微喘着氣，嘴唇都發白了，且整個人比之前瘦了一圈，十分憔悴。

洛頤沒有見過這麽狼狽的戚千慕，心裏過意不去，軟言道：“你着急趕過來的呀？抱歉，我不知道手機沒電了，也不知道即将沒電的時候講電話會聽不清楚。”

戚千慕似乎不肯相信洛頤的話，疑神疑鬼地掰着洛頤的肩讓洛頤轉了兩圈，捏捏洛頤的手和腳，摸摸洛頤的肚子，拍拍洛頤的背，才小聲問：“你真的沒事嗎？”

洛頤本來就有點暈，被這麽擺弄一陣更暈了，有氣無力地嘆道：“真沒事啊，我是見義勇為，不是受害者。”

察覺到急診室裏等待的一些病人和家屬往這邊看了幾眼，且身邊時不時就走過一兩個人，洛頤趕緊招呼戚千慕撤退：“走吧走吧，我們別站在這裏擋道，耽誤醫生護士幹活了，大晚上正是急診室忙的時候。”

洛頤率先轉身往醫院大堂走去，戚千慕倒是沒異議，一聲不吭就跟着洛頤走。

洛頤接電話的原意是想讓戚千慕別擔心，也讓他自己安心一些。面對一起意外事故，哪怕是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也不可能完全不慌，何況洛頤手上還殘留着別人血肉的觸感，還有一些血跡沒有擦幹淨，雙眼還在注視着昏迷了的傷者，心裏還在祈禱傷者千萬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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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千慕的電話來得出乎洛頤的意料，他一聽見那首已然熟悉了的歌，看見手機屏幕上的“親愛的”，心理防線就崩塌不少。他忘記了發生在兩人之間的不愉快，戚千慕在那個瞬間再次成為他最親近的人，他特別想和戚千慕傾訴他的經歷，以及告訴戚千慕他正安好。

這會兒洛頤安安靜靜走在沒幾個人的大堂裏，想起了自己的氣還沒消，還不想見到戚千慕，他應該擺臉色給戚千慕看，應該惡聲惡氣讓戚千慕離他越遠越好。

可人家這麽擔心他，特意撲過來找他，他又不好意思發脾氣。

正覺得這麽走有點尴尬的時候，洛頤驀然聽見了細微的抽泣聲，是被壓抑着的聲音，且離他很近。

洛頤十分困惑，擡頭往前看去，前方無人，又扭頭往身後看一圈，後方也無人，除了戚千慕。

“戚千慕？”洛頤愣愣地停下腳步。

戚千慕也停下，低着頭，洛頤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看見豆大的淚水從他眼裏掉落，一滴接一滴，沒完沒了。戚千慕整個人都微微顫抖着，雙手攥拳，身形落寞，洛頤覺得戚千慕此刻完全是一個正在委屈啜泣的大孩子。

洛頤被吓了一跳，大氣不敢出，低聲問：“戚千慕？你怎麽了？”

戚千慕只是哭，沒有吭聲。

“來，先坐下。”洛頤過去摟着戚千慕的肩，帶戚千慕到大堂角落的一排椅子坐下。

戚千慕低頭坐着，眼淚還是掉個不停。

洛頤急得抓耳撓腮，騰地站起來漫無目的轉了半圈，又坐下，胡亂喚道：“千慕？戚千慕？慕慕？你怎麽了？真的被我吓到了嗎？我真的沒事呀，頭發都沒少一根，你別這樣。”

戚千慕沒反應。

洛頤不曉得怎麽哄人，為難地用他能夠做得到的最柔和語氣認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手機已經充過電了我才出門的，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向你保證，以後我每天按時檢查手機電量，絕對不讓它沒電關機，好不好？請你原諒我，就這一次，以後絕不再犯。”

戚千慕明顯地抽噎了一下，用鼻音很重的聲音說：“我以為你也被撞死了。”

洛頤趕緊否認：“沒死沒死，我好好的，你看，四肢健全，身強體壯，至少還能再活五十年。”

戚千慕用手背擦眼淚，那麽大一個人，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洛頤趕緊拽拽衣袖伸過去幫戚千慕擦，沒帶紙巾，只好将就着用袖子。

還是有點髒的袖子，靠外的一面沾了點傷者的血跡，靠內的一面沾上了戚千慕的淚水。

戚千慕吸吸鼻子，扭頭看向洛頤，眼眶全紅，眼裏還有一層薄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美人含淚的畫面太過讓人心動，也太過讓人心疼，洛頤只覺千錯萬錯都錯在了自己身上，毫不猶豫就繼續認錯：“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你別傷心，我一點事都沒有。我當時是太亂了，我的臨床經驗少，看傷者傷情嚴重了就手忙腳亂，都怪我，我發現手機沒電之後應該借一部手機給你打電話的。”

戚千慕定定看着洛頤半晌，臉上有哀傷神色，低聲說：“在我還不到兩歲的時候，我爸媽出車禍去世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坦白，洛頤不知該作何反應：“啊？”

“我很害怕你也以那種方式離開我。我們在一起也好，分手也好，吵架也好，甚至形同陌路也好，都沒關系，但是你絕對不能以那種方式離開我。”

“這……”洛頤一時語塞，又是傻乎乎道歉，“對不起啊，我不知道……”

“其實我談不上愛我的父母。”

“什麽？”

“之前你說我很愛他們，”戚千慕滿臉遺憾地輕輕搖頭，“其實不是的，他們離世的時候我太小了，我甚至都不認識他們。我不記得和他們相處過的任何畫面，他們的長相我只能通過他們的照片去認識，看得最多的就是他們的遺照，他們和我也沒有一起拍過照片，我家相冊裏的一家三口照片是我奶奶将我後來拍的單人照片黏上去，僞造出來的。”

洛頤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但很難想象那麽小的孩子失去至親的滋味，以及這種失去會對他的人生産生怎樣深刻的影響，也很難想象戚千慕以為同樣的事故再次發生的恐懼。洛頤頓感沉重，挪挪位置，更加靠近戚千慕，嘆道：“很抱歉讓你想起這些往事。”

戚千慕伸手去握着洛頤的手，說：“沒關系，你沒事我就不害怕了。我應該早點跟你說這些。”

洛頤沒有反對戚千慕的親昵動作，并安慰道：“你不想說就不說，這有什麽應不應該的。”

戚千慕的手很涼，握着洛頤的手許久，洛頤的體溫才逐漸傳遞給戚千慕，讓戚千慕的手暖起來。

戚千慕的手一放一收，和洛頤十指相扣，且手上不自覺地稍稍用力，顯露出了他的緊張。

他告訴洛頤：“不想說的不是這些。我對父母的事一直避而不談，除了你，我身邊沒幾個朋友知道這件事。因為如果要談的話，就不得不談我奶奶怎麽帶着我生活。他們的死是一瞬間的，奶奶和我的生活卻是真真切切持續了二十多年的。洛頤，在你面前，我有時候會感到很慚愧，很多事我做得不夠好。”

洛頤不解道：“怎麽會呢？你做得很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還已經在社會上立足了，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能夠好好照顧你的奶奶，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才是。”

戚千慕說：“我認識你之後，經常想如果我能像你這樣就好了，有追求，有行動，有能力，腰杆子挺得直，為了不讓自己的遺憾擴散而努力，用一種勇敢且光明正大的方式面對過去，成為一個讓所有人都覺得了不起的人。我覺得你很優秀，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

洛頤并不認同戚千慕的誇贊：“你這麽說對你自己不公平，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已經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了，我可以冷靜地、相對全面地考慮我的以後。而且我的選擇算不上勇敢，我只是順着我父母幫我選好的路往下走而已，我在我媽媽生病之前就是醫學生了，最多可以說是在這條路上遇到分岔口時受到我媽媽的一點影響。”

戚千慕沒有跟洛頤解釋他的想法，他仿佛沒聽見洛頤的不認同，他沉默着，花了幾分鐘回憶，而後斷斷續續向洛頤講述他從戚奶奶口中聽到的過去：“那次車禍挺大的，我爸騎自行車載着我媽，好端端騎在路上卻被一輛小型貨車撞了。

“他們傷得很重，兩人都是，在現場就不行了，救不過來。

“那個肇事司機負全責，疲勞駕駛，開車的時候不小心打瞌睡，方向盤歪了，一路撞了差不多十個人才醒過來踩剎車。

“可司機的家裏不富裕，受害者又太多，法庭好像是判他賠我們家幾十萬吧，他去坐牢，他的家人幫着處理賠償之類的事，但後來只賠了四萬多不到五萬塊，就再也找不着他的家人了。

“我爸媽兩條人命，不到五萬塊。

“我們一家當時住在爸媽單位分的房子裏，很小，二十平左右，後來我和奶奶在那小房子裏住了二十年。

“他們單位給了一點錢做喪葬費，也做慰問金，爸媽走的時候都還年輕，沒工作幾年，在單位裏沒有什麽地位，單位肯給點慰問金算是不錯的了。

“我奶奶沒念過書，不識字，找人幫忙去申請救助金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怎麽弄的，等了一年多，申下來一個月三百塊，只夠我們啃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