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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氛圍驟變,在場的多是熟悉藝術界的人士,相對地,對于某些流傳在藝術界的八卦,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就好比說,藝術界人士都聽說過,蔣尚昀二十多年前是臺灣畫壇風雲人物,深受衆多女性藝術家歡迎,情史豐富的他,最終迎娶了豪門之後的姚姓千金。
當時消息一出,震驚整個藝術界,亦傷了不少女性的心,更傳聞有幾個紅粉知己為蔣尚昀鬧自殺。
總之,紛紛擾擾中,蔣尚昀确實結婚了。
這位終結畫壇王子情史的姚姓千金,早在婚前便仰慕蔣尚昀已久,蔣尚昀亦将她當成缪思,在兩人交往期間創作了許多她的人像畫,并且藉由這些畫作,在各大亞洲比賽中獲獎。
當時盛傳這位姚姓千金是蔣尚昀最後的缪思,更有着幫夫運,讓蔣尚昀的聲望抵達巅峰。
但,都說藝術家是最多愁善感、最濫情的職業,蔣尚昀事業抵達巅峰之後,他開始淡出畫壇,有一說是他失去了創作動力,又有一說是妻子能帶給他的靈感已經耗竭。
沉寂了六、七年之後,蔣尚昀離婚了。
恢複單身的他,又跟婚前一樣,身邊不乏仰慕者,多是美麗有才華的藝文界女性,紅粉知己圍繞左右。
這些女性陸續出現在蔣尚昀的畫作裏,但他的創作不再有前妻的蹤影;當人們問起這段婚姻時,蔣尚昀總是回以無可奉告,拒絕談論。
時間一久,衆人也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只依稀記得蔣尚昀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并在這段婚姻中留下了一個孩子,至于詳細內情如何,讨論的人不多,流傳亦不多。
今天是CL集團亞太總部的啓用典禮,誰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場合,見證了這樁舊時傳聞。
原來蔣尚昀真有孩子,還是一個神韻與他肖似的女兒……在場較為資深的藝文記者無不面露驚詫,嗅出八卦訊號。
“你怎麽會在這裏?”蔣尚昀笑容勉強地回應着。
“我替CL集團亞洲行政總裁工作,他邀請我出席這場活動。原來爸也參加了這次的慈善義賣,我居然不知道。”姚曼寧故作驚訝地說。
父女間生疏的談話內容立刻引來臆測的耳語,蔣尚昀的臉色逐漸轉為鐵青。
“抱歉,這是私事,先失陪一下。”蔣尚昀朝其它人渾手致意,然後強行拉起姚曼寧的手,将她帶到一旁無人的角落。
見狀,狄藍支開了身旁的人,也朝着那對父女所在的角落走去。
蔣尚昀将姚曼寧拉到一座朱銘雕刻藝術品的後方,一停步便立刻松手,舉止透出濃濃的撇清意味。
“你竟然連這裏都跟來了,你到底想做什麽?”蔣尚昀斯文的五官,因這聲怒問浮現猙獰。
姚曼寧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想起他人前人後,對待妻女判若兩人的形象,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面對這個虛僞自私的男人,她永遠笑不出來。
“我不是跟着你來的。老實說,最後一次找你的時候,你故意不見我,讓我空等了五個小時,那一次我就放棄找你。”
“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蔣尚昀的話語擺明了不相信她的說法。
“我剛剛已經說了……”
“CL集團的亞洲行政總裁會邀請你來這裏?別跟我開玩笑了!你編故事也編像樣一點的。”蔣尚昀嘲諷地打斷她。
由于慈善義賣是在剪彩典禮之後,加上藝術家的個性,大多不願在商業型态的場合露面,因此蔣尚昀等人并未參與剪彩,自然也就錯過姚曼寧陪同狄藍一起現身的畫面。
被自己父親瞧不起的羞辱感倏湧而上,姚曼寧一窒,但她努力漠視它。
“随便你愛信不信,總之我說的是事實。”她平靜地說道。
“你快點離開這裏,別想故意給我難堪。”蔣尚昀口氣惡劣地命令。
“既然這麽巧碰面了,我想拜托你抽空去看看媽,就算只看一眼也好。”
“我說過,我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你聽不懂嗎?”蔣尚昀露出嫌惡神色,脾氣越來越火爆。
姚曼寧不想跟他吵,只是溫和而委婉的繼續請托,“就當是做慈善。既然你可以為了一個慈善活動,耗費好幾天的時間完成一幅畫,為何不能抽出兩個鐘頭——不對,只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去探望一個女人?”更何況那個女人還是他的前妻,曾經為了他,不惜與家人決裂,甚至在家中經濟陷入困境時,放下昔日的千金身段,辛勤工作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
“我不想再看見她。你也別再來找我,我不可能去的。”蔣尚昀無情的拒絕。
“為什麽?只是見一面,真有這麽困難嗎?”
“他媽的!你真聽不懂人話嗎?看那個女人是怎麽教孩子的,你從頭到腳有哪一點像我?我真後悔當初娶了那個女人!”蔣尚昀暴躁地對她吼。
姚曼寧早習慣他的情緒化,不痛不癢地說:“你從來沒盡到一天教養孩子的責任,也難怪我會像媽。”
“看看你那副沒教養的樣子,每次出現就想搞得我難堪下不了臺。回去告訴你媽,我跟她早在二十年前就結束了,教她別再繼續裝病,想要我回心轉意,沒有用的!”
暴怒地撂下狠話,蔣尚昀轉身想走,卻被姚曼寧的一句話喊住腳步。
“只是因為她對你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你就連最後的情義都棄之不顧?原來這就是蔣大師成名之下的黑暗面。”
話裏的嘲諷刺中了蔣尚昀的痛處,他憤而轉身,怒瞪着冰冷帶刺的女兒。
“你這是什麽态度?這是對父親該有的态度嗎?再說,我不曉得你媽都跟你說了什麽,但這是大人間的事情,小孩子沒資格過問。”
“媽什麽都沒說,她只希望你去看看她。有着二十多年憂郁症病史的女人,還能怎麽樣?蔣大師,你會不會想太多?我有眼睛,我自己會看。還有,你大概不曉得,我今年已經快二十七歲,早就不是小孩子。”
“夠了!當初我跟你媽早協議好,孩子歸她,你不是我的責任,也是你不願意認我這個爸爸,跟我無關。”
“你是蔣大師,當然不是我爸,我沒有這麽偉大的爸爸。”姚曼寧似笑非笑,冰封似的雙眼,不帶一絲情緒。
蔣尚昀又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才轉身大步離去。
姚曼寧徐緩斂起唇邊的笑意,仿佛耗盡了體力,慢慢在原地蹲了下來,雙手扶在膝頭,臉色微微發白。
一直隐身在雕像後方的狄藍,等到周遭安靜下來才步出,當他看見那道蜷蹲的身影,胸口一陣緊束。
他走近那道虛軟的身影,跟着一起蹲下,伸出手輕搭上她的後背。
他感覺手下的肌膚猛然緊縮,片刻過後,一張慘白的臉蛋徐緩擡起。
“嘿,你還好嗎?”狄藍用溫柔的法語問道。
姚曼寧注視着那雙充盈安慰的褐眼,忍下一記心顫,難堪地問:“剛才那些……你都聽見了?”
他深深凝視着她,沒否認。
“那位……是我父親。”她力持鎮定的解釋。“你大概很驚訝,我父親居然是個畫家。”
“老實說,确實滿訝異的。”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
“我的父母很早就離異,所以我們的關系并不是很親近。”噢不,停下來!她何必跟狄藍解釋這些?這些難堪的家醜,根本沒必要讓他知情。
但,一思及方才蔣尚昀的無情、父女間的對峙全被狄藍盡收眼底,姚曼寧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好掩飾難堪。
狄藍注意到她的眼神慌亂,他不打算插嘴,只是安靜地聽着。
“我母親病了,一直等着我父親回心轉意去見她,但我父親不願意,所以我經常為了這件事找他。他誤會我今天是特地跟過來糾纏他……很好笑吧?”
“你母親的病情還好嗎?”這是狄藍最關切的重點,因為直覺告訴他,姚曼寧的母親影響她甚巨。
“她很好,謝謝。”姚曼寧敷衍地說道。
“如果你有需要,下一次我能透過CL集團舉辦其它慈善活動,屆時你可以帶你母親一起過來,不論用什麽法子,我都會讓蔣尚昀露面。”他說。
姚曼寧眨了眨眼,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掉下眼淚,卻不是因為出于丢臉,或者狼狽什麽的。
而是因為狄藍的貼心。
她好訝異,那個老是喜歡惡整她、戲耍她的狄藍,竟然會主動提出協助。
“為什麽?”她無法再假裝若無其事。
“什麽為什麽?”狄藍挑眉,戲谑地反問。
“為什麽要幫我?”姚曼寧直勾勾地望進那雙玻璃珠一般的褐眸。
狄藍揚唇微笑,伸手撫開她臉上的發絲,勾至白皙的耳後,那專注的神情,幾乎奪走她的呼吸。
整理好那縷不聽話的發絲,他熾熱的眸光返回她臉上,笑意融融地問:
“那你又為什麽陪着我一起面對閃光燈?”
姚曼寧一窒,這一刻,所有的心事好似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無所遁藏。
“你的答案是什麽,我的答案就跟你一樣。”狄藍瞬也不瞬地說道。
一切沉寂下來,姚曼寧只看得見他眼中異常璀璨的光芒,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他的答案……跟她的一樣?連她都不清楚答案是什麽呀!
“走吧,慈善活動就快開始。”撫在她發間的大手往下一滑,狄藍牽起扶在膝頭上的纖手,拉着她一同站起身。
姚曼寧心太亂,在離開那方角落時,猛然拉住他。“狄藍,告訴我,你真的……不打算再回伸展臺?”
狄藍側過身撇眸,神情不解。“這件事對你來說很困擾嗎?”
“如果是真的,那就代表你不再需要激發靈感的缪思,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追着我跑?”
“直到現在,你依然以為我追着你跑,是為了要找你當缪思?”
難道不是嗎?姚曼寧眼中浮現一抹迷惘。
“噢,曼蒂,我說過了,這一次我不要你當缪思,我要你當我的女人。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是惡作劇。”她非常認真地提出糾正。
狄藍笑了,包裹在合身西服裏的高大軀莫名輻射出危險氣息,她呼吸艱難,有絲膽怯的退了一步。
狄藍卻緊迫盯人的往前靠了一大步,長臂一伸便勾住她纖瘦的腰際,将她卷進他的管轄範圍。
依然是那無懈可擊的天使笑容,但她能從他眼中嗅出怒氣。
狄藍簡直不敢置信,他的宣告與決心,居然被這個女人認定是惡作劇!
“你認為我還在記恨四年前,你不告而別的事?”狄藍垂眸逼視她。
姚曼寧頭皮發麻,僵硬的點了下頭。“不是嗎?”
“假如我真記恨,當初我有得是辦法追上去把你找出來,但我沒有這麽做。”狄藍捺下滿腔火氣,微笑解釋。
“你大概只是認為,我不值得你大費周章。”她坦率說出心中的揣測。
聞言,狄藍笑容更燦,美麗的褐眸浮現她無法理解的一抹朦胧。
“不,那時我沒把你找出來,并非我認為你不值得我花費那些力氣,而是因為……”
他停頓了下,并非猶豫,而是為了将懷中的女人端詳得更仔細,仿佛打算就這麽赤裸裸地看穿她。
他的目光轉沉,聲嗓亦然。“因為那時的我,很害怕。”
害怕?四年前的狄藍正處于燦爛巅峰,受盡全世界的寵愛,他有什麽好怕?
“我怕只要我追上去,找你要答案,當時我的世界便會跟着瓦解。你知道為什麽嗎?”
姚曼寧心口顫跳,無法從他濃烈的凝視中抽離。盡管她不知道答案,卻隐約能猜得到,他接下來脫口的話,将會震撼她的生命。
“因為我的潛意識很清楚,如果我追上去,我就會愛上你,但那個時候的我,愛情不是我能駕馭的,所以我害怕。”
姚曼寧深深地倒抽一口氣,晶眸猝然瞪圓,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四年前的我,害怕尋找答案。四年後,當我再見到你,我就明白,原來答案一直都在,是我為了逃避,故意視而不見。”
“狄藍……”
“浪費了四年的光陰,我一事無成。你帶走了我所有的靈感、我的創作靈魂。曼蒂,你可知道,你這一走,也把一部分的我帶走了。”
那個惡夢又在腦中閃現,姚曼寧心尖倏地一擰,沉重的內疚湧現。
“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走。”狄藍用一只手捧起她的臉,俯下臉,吻住了她唇上的柔軟。
她的思緒被抽離,只能感受着他的溫度,如此溫熱,如斯美好。
他的舌愛撫過那片絲絨,深吮淺舔,像一支靈活的筆刷填滿她,并在唇齒之間生動地揮灑,輕柔滑弄。
“曼蒂,我或許惡劣,或許卑鄙,也很自私,但是我絕不會為了惡作劇,假裝愛上一個人。”
狄藍抵住她的下唇輕語,話中充斥着濃厚的取笑意味,她因而漲紅雙頰。
但,意亂情迷之際,她的大腦驀然浮現無數串文字——
他稱贊我的雙唇,是他見過最美的。
他說,我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
狄藍說,我的臉型是他見過最上相的。
一股憤怒鑽入心頭,震醒了這一刻的耽溺,姚曼寧如夢初醒,立刻伸手推了狄藍一把。
狄藍眉頭擰起小結,用着困惑的眼神無聲質問她。
“說得可真好聽,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個頭上長角的家夥?”姚曼寧往頭頂做了個手勢,氣撲撲地瞪着他。
“頭上長角?”狄藍困惑地眨着眼,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她才沒心情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愛……雖然他那表情是真的挺可愛的!
“四年前害怕愛上我,所以不敢追上來,這謊言還真是動人。看看這四年裏,你愛過多少人,而且這些人還不是你的缪思!”
狄藍在她的醋意中抓住了關鍵點,她是從何得知,這些女人不是他的缪思?
“難道你就不怕,愛上這些女人,你的世界會跟着瓦解?你在她們身上沒找着答案?”她挖苦地反諷。
他好整以暇的響應,“曼蒂,你是如何知道她們不是我的缪思?”
糟了!她居然說漏嘴。
姚曼寧心虛的眨了一下眼,連忙岔開話題,“我查過了,你這四年來幾乎沒有任何作品,不是嗎?”
不,不對。恐怕事情并不是她所說的那麽容易。
論城府、論心機,姚曼寧絕對不會是狄藍的對手,他當下認定她在說謊。
“總而言之,我不會相信你的謊話,你根本沒有愛上我,你只是想找回靈感,希望我能回去當你的缪思,才會想出這樣的借口。狄藍,你這個陰險的小人!”
痛斥完畢,姚曼寧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忿忿不平的轉身離去。
狄藍也不打算跟她争辯,只是笑笑地追上前,從後方握住她的手,無視她的瞪視,就這麽牽着她的手,一同迎向久候多時的衆人。
“狄藍,你放手!”她壓低音量,咬牙低斥。
“別忘了,你可是我今天的女伴。”狄藍心情極好,眉眼含笑的神情甚至比剪彩那時還要來得歡快。
他炯炯直視着前方,頭卻偏到她耳旁說起了悄悄話,“曼蒂,你吃醋的模樣太可愛了,所以我決定晚一點再告訴你真相。”
嬌顏倏然刷紅,她撇眸惡瞪他,正好迎來他一記溫柔的啄吻。
她愣住,随即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議論聲浪。
就在所有人,包括她,還未回神之際,狄藍将兩人交握的手高舉至頭頂,燦笑宣布:“很高興能在今天這個場合,跟大家介紹我的未婚妻。”
語落,衆聲嘩然,所有人錯愕以對,而這其中也包括了狄藍口中的“未婚妻”本人。
“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
想起姚曼寧芳顏窘紅,在回程車上不斷痛斥的情景,在頂級按摩浴缸裏的狄藍慵懶地望着天花板,嘴角揚起莞爾的笑。
是啊,這次似乎真的太過火。今天的場合非比尋常,一票國際媒體都在場,想必他有新未婚妻的消息,很快就會登上國際娛樂版頭條。
“你怎能開這麽惡劣的玩笑!狄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聽好了,我不可能因為這樣就乖乖就範,我不會當你的缪思!”
直到最後,姚曼寧依然鐵了心認定,他之所以做出這些事,全是為了利用她找回靈感。
狄藍自嘲地挑了挑唇。曾幾何時,他在她眼中竟然成了這種卑鄙小人——
噢,不對,應該說一直以來,他在她心中便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但最令他介懷的,并不是她對他的評價,而是……
雙手分搭在按摩浴缸兩側,仰起頭閉眼假寐的狄藍睜開了銳亮的深眸,拿起擱在酒杯旁的手機,按下撥號鍵。
“我的天才,你終于想到我了。”幾秒鐘過後,手機傳出他前任未婚妻口條清晰的嬌嗓。
“首先,我得謝謝你,幫我安排了一個舒适的住處,又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豪宅秘書協助我。”狄藍端出他一貫的紳士風度寒暄。
遠在太平洋另一端,身處度假勝地的黎亞紗,懶洋洋躺在遮陽傘下,手中捏着剛出爐的八卦周刊,封面人物正是她的前未婚夫,以及他新一任未婚妻。
“顯然我們解除婚約後,你的傷心并沒有維持太久。”黎亞紗嘲諷地說。
“我跟曼蒂本就是舊識。”狄藍聽出她話裏的暗示,推測黎亞紗已知情他與姚曼寧的事。
“我知道。”黎亞紗語出驚人。
猶藍垂眸一笑,他也不意外,接着說:“你特地安排曼蒂來當我的豪宅秘書,為的就是讓她惡整我?”
“不,不只我,其它人也有份。”事已至此,黎亞紗幹脆大方承認。
“但你是主謀。”狄藍非常肯定。
“我不否認這個指控。”
“亞紗,謝謝你。”這八成是狄藍第一次,如此誠心誠意的對黎亞紗道謝。
黎亞紗望着蔚藍的天際,淡淡嘆了一口氣。
“姚曼寧說得沒錯,你根本是個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所有人都被你的僞裝騙了,被你賣了還心甘情願幫忙數鈔票。”
“你不也是其中之一?”狄藍微笑反問。
黎亞紗沉默了片刻,才說:“你的世界很燦爛,但你依然不滿足。狄藍,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亞紗,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幾乎是嘆息的。
“但姚曼寧很清楚你要的是什麽,甚至比你自己還要清楚,是吧?”
狄藍不語,默認。
“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就是把姚曼寧推到你身邊,幫全世界找回他們熱愛的那個天才。”黎亞紗感慨萬千。
“那你們對我的報複呢?”狄藍笑問。
“姚曼寧就是最好的報複,因為她将會是你這輩子逃不開的最大難題。我們一致這樣認為。”
“我真的希望,我能彌補對你們造成的傷害。”狄藍由衷說道。
“你彌補不了的,但至少你做對了一件事。”
“什麽事?”
“你從來沒真正愛過我們,這是我們最感謝你的事。”
正因她們十分清楚,狄藍沒有真正愛過她們,當戀情破局時,她們才能全身而退,躲過一場心碎災難。
并非她們不愛狄藍,反之,因為付出的感情太深,因為這個男人是如此值得人們去愛,他是這麽的完美,她們根本狠不下心去恨他。
比起憎恨與咒誓,她們寧可見到狄藍幸福,因為在她們眼中——不,應該說是所有人眼中,美麗的狄藍值得擁有幸福。
這也是當初她們幾個女人聚首,并且做下這個決定的主要原因。
她們都是經歷過殘酷現實的成熟女人,早已不相信世上有童話,更不信有所謂的王子與公主。
但在每個女人心底深處,她們依然相信愛情。
即便清楚那并不存在,但她們寧願相信,世上真有純淨無瑕的愛情。
并非世上所有的前女友都遵循世俗邏輯,必定是心懷怨恨,做盡詛咒之事,至少她們不是如此。
她們愛狄藍,即便戀情沒有結果,這份愛已升華為憐惜,只希望狄藍能真正學習愛人,并且得到他應得的。
這并不是一場惡作劇,而是她們最甜蜜的複仇。
将狄藍逃避了四年,不敢面對的真愛送到他面前,逼他勇敢面對,并且為此付出該有的代價。
她們都很清楚,狄藍當初之所以選擇她們的原因。真相傷人,但背後藏着令她們不得不認輸的原因。
至少,那個原因讓她們明白,狄藍并非濫情花心,而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遺落,分不出一絲一毫給其它人。
“狄藍。”收線之際,黎亞紗忽然輕喚一聲。
“我在聽。”
“你還記得去年複活節,你喝醉之後說過的話嗎?”
去年複活節?狄藍眉頭輕皺,那平凡無奇的一天并未在他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
“我打賭你一定忘了,或者根本記不得。”黎亞紗輕笑。
“我出糗了?”向來重視形象的狄藍好奇追問。
“沒有。”黎亞紗頓了下,又笑着補充,“或許對你來說,算是吧。”
眉頭擰得更深,狄藍繼續追問:“我究竟說了什麽?”
黎亞紗笑而不答,用法文與他道別後兀自切斷通話。
重新戴上墨鏡,大溪地的天空碧藍如洗,她伸了一個懶腰,閉上眼卻了無睡意,腦中浮現去年複活節當晚的情形。
那天的狄藍,情緒特別高亢,一整晚酒杯不曾離手;她以為他是真的開心,但事實不然。
他醉了,醉得離譜,盡管沒有脫序行徑,但他的意識已與現實脫節。
他躺在工作室的沙發上,懷裏抱着他親手繪制的彩蛋,意識不清地将她當成某人傾訴心情。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狄藍。
卸下完美僞裝,天使笑容底下,有血有肉,有苦有痛,像個凡人的狄藍。
他聲嗓低啞的說:“曼蒂,告訴我,為何當我擁有了一切,我依然覺得空虛,我還是覺得不夠,貪婪的渴望更多?你說得沒錯,我自戀又自負,我的作品只是炫技,不過是在賣弄才華,人們看見的這個狄藍,永遠離不開洛威家族的光環,他們崇拜的,只是會随年華逝去,逐漸凋零的一具皮囊。除了這些,我還能留下什麽?我只是一個美麗的商品,一個洛威家族最值錢的商品,僅此而已。”
“曼蒂,我還是不懂,你究竟是怎麽看穿我的?”
“曼蒂,我後悔了,我不該那麽幼稚,只為了報一箭之仇,點破你的恐懼。”
“曼蒂,我必須承認,你離開之後,我失去了創作的能力,如果這就是你的報複,我想你成功了。”
“曼蒂……”
那一夜的狄藍,嘴裏反覆喊着同一個名字,一個陌生女人的英文名。
她從震驚到默然,終于明白何以這幾年來,狄藍逐漸放下創作,交出創意營銷總監的位子,退回單純形象男模的原因。
亦明白,何以在交出總監位子後,他又主動提出,卸下形象男模的工作,回歸洛威家族,并且接手亞洲市場。
只因,他生命中的缪思離開時,一并帶走了他的創作靈魂。
眼前的狄藍,僅剩下一具美麗外殼,出于一種可笑的恐懼,逃避面對真正的答案。
他的答案其實很簡單,簡單得令人發笑,卻是困住世上男男女女的終極魔法。
愛。
無非是愛。
所有的難題,所有的困境,所有的矛盾、痛苦、掙紮,無非是因愛而起。
狄藍愛着那個名喚曼蒂的女人而不自知。
他擁有太多人的崇慕,迷失在時尚浮華中,以至于丢失了真心。
那一夜,凝視着酒後顯露內心的狄藍,當下的她,有失落,有哀傷,有挫敗,有恍悟。
原來她與其它女人都不過是替代品。
唯一感到幸運的,是狄藍不曾将她們視為缪思,至少她們還能保有一部分的自己,不至于全部賠進去。
原來,受盡全世界寵愛的狄藍,不懂愛。
但,就在他即将啓蒙的時刻,他用錯方式吓跑了真愛。
這應該是上天賜予狄藍最好的現世報。只是換作任何人,都會不舍那張美麗的面龐染上哀傷,他太美麗,是罕世藝術品,沒有人能對他狠下心。
除了那個女人,曼蒂。
複活節的夜,一個計劃在她腦子裏成形。這計劃看似荒誕可笑,但最終目的,是讓狄藍得到他心中所愛。
她們不是婦仇者聯盟,而是真愛聯盟,為了狄藍的愛情而聚首,期許她們曾經深深愛過的男人,能夠真正學會,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