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少年十六

第34章 少年十六

◎你是個串兒?!◎

江咎醒來的時候, 一時間還有些恍惚。目及所見,藍天從枝葉裏露處邊角,溫暖的陽光透過繁複茂密的樹枝落在地上。有塵埃在光下舞動,是流淌在森林裏的星河。

他就這樣躺在地上, 精神不自覺放松下來。深吸幾口獨屬于樹林的氣息, 江咎強撐着起身環顧四周。

這裏像是誰家的院子, 破敗的小草房子就這麽紮在不遠處。江咎暗自比較了兩下, 竟比當時他在瑤光峰的住處還要恐怖些。毫不懷疑, 他只要伸伸手,這房子立馬就會塌成一片,那茅草倒是可以拿去燒柴。餘光裏的籬笆更是搖搖欲墜, 一陣風來也就倒了。

他伸手摸了摸, 身下鋪着的, 大概也是從那房頂上撈下來的草吧,還是很軟和的。但希望不是誰的床……怪不好意思的。

“他好像醒了。”

有微弱聲音從一旁傳來,江咎眯着眼睛, 費力的扭頭去看。

那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她抱着一個竹筐, 身上沒有靈氣的波動。她穿的很簡單,粗布舊衣隐約還能認出原本大約是藍色,大概是因為洗了太多次所以有些黯淡。腳上的鞋看起來有些大, 用布條綁在腳背上不耽誤行動。兩條粗長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肩膀上,白皙的臉洗的很幹淨, 此時看着江咎,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江咎傷得很重, 體內靈氣枯竭見底。他沒有說話的力氣, 只看了她一眼。

少女并沒有靠近他, 轉頭又跑進屋裏。

江咎愣了一會兒才有些反應過來, 反思自己是不是如今的樣子吓到了她。

他已經是一只銀發紅瞳的妖族了。

有衣衫磨蹭的聲音,過不一會兒,門框後頭就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少年頭頂包着布,每一根發絲都被嚴嚴實實的壓好束在布包裏。他瞪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江咎,看起來十五六歲左右。眉頭高高挑着。身上沒有靈氣的波動,只是個普通人。

昏迷前的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讓他原本輕松了一些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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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晗之的劍坯已經被捏碎,變成沒有修為的凡人也只是時間問題。而他妖族的身份暴露,長秋劍派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卸了勁兒複又躺回茅草上,眯着眼睛就這樣直直的看着天空。方圓幾裏地裏沒有讓他感覺危險的味道。

因為妖族血脈的力量,他幾乎是透支了身體才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強行提升修為,為自己搏得了生機。可與此同時,帶來的後遺症也是非常誇張的。

江咎的視線落在一片樹葉上。幾乎所有的經脈現在都枯竭而幹癟,體內更是一片混亂慘不忍睹。他微微動了動身體各處。

右手手臂應該已經脫臼了,也許還有骨裂。左臂的情況則更加慘烈,只不過動動手指的功夫就讓他出了一頭冷汗。胸腔前有某一處劇痛,想來也可能斷了點什麽東西。腿骨更是不必說,從高空直接被那一掌拍落在地上,還能活着已經是萬幸。

他躺着,壓制不住的殺意從心底湧上來,他死死瞪着天空。

玄陽道人…

季晗之的情況想來也不會比他好到哪裏去。他曾經的修為如今還能有剩一些,但也不會太久了。劍坯之靈一旦入體成為劍坯,那必然意味着完全的煉化,已經是劍修身體的一部分。

師尊曾經跟他講過。煉化劍坯整個過程就像是将身體原本好好的修煉通路硬生生斬開一道口子,然後将劍坯塞進這個空隙裏。當修士開始使用靈氣修複身體的時候,劍坯就會漸漸融入身體,被血管和皮肉包裹。它就像是一個塞子,卡在修士的體內經脈之間。而強行取出劍坯,就像是突然拔掉了這個堵塞之物。

傷口還可以愈合,可在那之前,縱使你有多少修為,也都會外洩的差不多了。除非立刻找到相似的劍坯替代進去。

但季晗之是自己挖出來的。

劍坯有靈。

天地之間,恐怕不會再有劍坯之靈願意再次選擇這個放棄過劍坯的劍仙。

他放棄了自己的劍坯,也意味着他同樣被劍坯之靈抛棄了。

這也是為什麽那個女人一定要他自己挖出劍坯的原因。

而沒了修為又立下血誓,季晗之何去何從仍是未知。所以最後的最後,江咎把良辰留在了季晗之身邊,以防萬一。

至于那個紫衣的,季晗之叫她渺渺的女人……

眼眸的猩紅越加重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來。

腦海裏紛亂如麻,他試圖理出一個線頭來,卻像掉入毛線裏的貓。

江咎阖上眼睛,遮住那雙赤紅的眼瞳。

體內的靈氣在緩慢的複蘇,滋養經脈。這片森林人跡罕至,那枚鈴铛還真是将他帶來了一個好地方。

他本來的計劃只是跟着季晗之離開宗門,不管他去哪裏都要跟着一起。卻沒想到來趕來支援的正道大能裏竟有對妖族氣息如此敏銳的老頭。被抓住了馬腳,一朝暴露,連季晗之的身邊都呆不住了。

江咎又擡眼去看天,想起秘境裏紛亂的夢和那些早就遺忘的記憶。

一只被丢棄的妖族混血,作為一個人族乞讨為生。還真是傳奇的童年。

他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扯動了內髒,又是一陣抽疼。

養好傷想辦法聯系季晗之,然後弄死那個老雜毛。這是頭等大事。

季晗之還在長秋。

“喂,我說你。”眼前突然冒出一顆小小的腦袋。

“你看起來像是很厲害的妖。你的家族為什麽放任你在央陸自己跑?還被人打成這樣?”少年像是困惑,白白的手拖着還帶着嬰兒肥的臉,他蹲在江咎腦袋邊上看他,神情很認真。

江咎一愣,忍不住看過去:“你知道我是妖還救我?”

“我可沒打算救你。”那少年臉色瞬間拉下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是葉子救的。”

江咎扯了扯嘴角,“你叫什麽名字?”

“問人名字的時候要先自我介紹,這是禮尚往來。”那小孩眯着眼睛,漂亮的琥珀色在陽光裏晶瑩剔透。

江咎恍惚了一下,曾經也有人這麽跟他說過。他眼前又想起來瑤光山上的白衣劍仙,也不知道他如今這是被傳送去了哪裏,季晗之和良辰又怎麽樣了。

“我叫……”

想起那時候的季晗之,他心底的無邊戾氣才淡了些。

那時候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叫什麽。記憶沒有融合,短暫的化妖讓他整個人除了本能也不剩下什麽。而此時,卻是不知道自己還是否合适說出姓名。

他想了一會兒,那男孩的目光很平淡,像是知道他的顧慮,也不催促。

“江咎。”躺在地上的銀發妖族稍微勾了勾唇角。

少年被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臉色漆黑:“你對着葉子的時候,少笑!”

這回輪到江咎發愣了。

“所以你叫什麽。”

“十六。”少年像是蹲的累了,幹脆在原地盤腿坐下,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就叫十六?”

“就叫十六。”十六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又翻了個白眼。

“你多大了,有十六嗎?”江咎此時閑着無聊,身上的傷也起不了身,幹脆與他聊起來。

“嚴格來說,我已經快要六十了。”十六看向他,眼裏有些無語,神色也很古怪。

“我以為你是大宗族出來的,怎麽你什麽也不懂。”

他拽下自己的頭上的布,淺灰色的頭發露出來。配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江咎算是明白了為什麽他們會救他。

他對十六的判斷有誤。他不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他是沒有修為的妖。

江咎:“我在央陸長大的。”

“哇哦,可能是被丢去央陸的吧。”十六點點頭表示理解。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江咎看着天,又看看他。身體裏的情況好了不少,這地方靈氣充裕,對此刻的他很有幫助。

“不正常。”十六白了他一眼:“你這種會被丢掉,恐怕是意外。”

“若你這樣的,”他伸出手在他頭發和眼睛上比了比:“出現在我們宗族,恨不得所有人都圍着你轉。丢了?不可能的。”他像是不甘心,啐了一口,聲音裏有些惡狠狠。

“但是你卻丢了,還沒人找你。”十六又有些幸災樂禍,“不過在央陸長大啊……也挺好的。”他垂着眼睛,又将頭巾包起來。

“你快六十了,怎麽看起來這麽小。”江咎看着他。

“呸!你這是什麽問題!不要仗着你比我血脈強就站着說話不腰疼!”十六罵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突然擡起頭來,手也僵了。

“你比我小?!”少年的視線落在江咎身上,帶着驚愕。

“這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語,甚至低下頭來去用手撥弄江咎的頭發和眼皮。

“你這樣的……不可能啊?”他手架在半空不上不下,有些慌亂似的。

“你是個串兒?!”

少年瞪大了那雙貓兒一樣的眼睛,嘴巴大張,落在江咎身上,像是看妖怪。

江咎根本沒來的及插嘴,只是覺着這小少年模樣的妖族還挺有意思。聞言倒是實打實的愣住了。

十六好像以為他不知道串兒是什麽意思,還跟他解釋了一下:“就是……半人半妖。”

“這我知道。”江咎無奈的嘆了口氣。

用串兒來形容一個人真的合适嗎?怎麽聽着這麽怪呢?

“不應該啊……”十六看了他一會兒,小臉兒湊的很近,睫毛撲閃撲閃的看了一會兒,才又坐回去。

“人和妖……真有意思。”江咎看見他的眼神裏透着古怪和一絲嘲諷。

“這很少見嗎?”他躺着,聲音很輕。

“當然。”十六點了點頭,手指在身下的草地上撥了兩下:“妖對人,是食欲、貪欲。而人對妖,也許恨要多少一些吧。”他擡起頭來,落在江咎身上。

“怎麽會有愛。”語氣漫不經心。

江咎直直的看着天,他對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秘境裏那兩雙附在他手上的溫暖的大手,是他唯一的記憶。

那是帶着期待和肯定的手。

“也許有吧。”他喃喃道。

“你們串兒……”

江咎斜斜睨過去。

“好吧,半人半妖,”十六換了個說法:“是活不了很久的。”他又恢複了那托着下巴的坐姿:“不過本來混血也沒有幾個。”他搖搖頭。

“大多是意外的産物。”他似乎想到什麽,臉上露出恍惚。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妖族與人族的修士不一樣。修士是奪天地的造化,要修靈氣。但妖只能靠血脈。”

“妖的血混合人的血,血脈裏的力量就會變弱,大多數時候,生下來的不是傻子就是瘋子。要麽就是根本沒有力量的廢物。因為體弱和各種這樣那樣的毛病,總是短命,容易夭折。”他目光落在江咎的頭發上。

“你這樣,”他指了指江咎的頭發和眼睛,又從上到下的比劃了一下:“我沒見過。”

“不要說見了,聽都沒聽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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