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21 章

21.

郭明宇不明白葉修是怎麽知道王傑希要回來。

他條件反射收了酒，凜風訣還沒把酒香吹散，一大束金光已從天而降，澆在了眼前這一方小水泥坪上。

這一套操作傳出去就是明王懼內。

沒關系，傳就傳，他不介意，反正魏琛那嘴誰也攔不住。

金光收束，王傑希現了身形，看到眼前滿桌口味菜皺起了眉頭。

“回來啦。吃點兒？”郭明宇裝不經意。

那邊王傑希已經跟前閻王禮節性點過頭算是招呼，看了郭明宇一眼，也不應聲，自顧自轉身回小洋房了。

郭明宇等到他背影徹底進去才轉回頭，發現魏琛眼神玩味地看着他。

“啧，難搞。”魏琛調侃。

“啧，難搞。”郭明宇搖頭。

他和王傑希定下賭約九千多年，他在這片林子已禁足了九千多年。而這個故事在坊間流傳的第一個千年，就演變出了各種版本的歡喜佛典故。

哪有什麽歡喜啊全是淚。郭明宇罵罵咧咧。

只想扭個瓜，現在自己都快跟藤子擰一塊兒了瓜也沒扭下來。

原本他也好，葉修也好，完全是不用摻合進來的。

Advertisement

曾經三神超然于小世界，處在更高的維度之外，僅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事态發展。而自從他們來到這個小世界，郭明宇就一直混邪地想，如果能參與其中，會變成什麽樣？

如果三神也進入命運的洪流中會怎樣？好像有點好玩。

要是當時老韓沒出問題，郭明宇琢磨，大概自己也會主動找由頭拖延修複bug的任務多玩玩吧。

他想給命運加一點點“發生”，然後看它究竟會到達哪裏。然而命運不愧是命運，根本用不着他動手。老韓躺了，他和葉修一商量，決定入世繼續調查。

明王出現在了人間界與極樂的臨界地毗那夜迦，宣揚三界衆生認定的至高無上、全知全能的天道并沒有順應宇宙規律，是阻礙這個世界發展的存在。

毗那夜迦因他而慢慢變化，認同他的跟随他的指引，不認同他的或日夜與他辯論，或逃離這片理念不合之地。恐懼他的則開始聯合讨伐圍剿他和同黨。

毗那夜迦本屬于人間界，可久而久之，在它周圍有了一道人心鑄成的無形界門，地獄也由此而生。

終于有一天，明王騎着他的白象從勞作的田間返回，被一個高能者擋了去路。

是那種極樂被稱為菩薩的類神。菩薩說自己叫林傑，受到天啓，前來勸降。

事情是怎麽發展到林傑視他為心友，又策劃好在他手上求死，以拉王傑希入局，郭明宇已記不清。

他只記得某個午後獨自去到他居所的小菩薩。素白的僧祇支，腰間墜了圈璎珞。

……呃，有點好看。

小菩薩說要殺他，但也坦然承認殺不了。

果然林傑這半路出家的混邪真是很有挑事的天賦，要不是一心求死，大概率毗那夜迦也會擁有像老葉和魔王那樣的幺蛾子雙人組。

郭明宇對好看的小菩薩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吧。

不過你得先從我這裏拿到打賭的資格。

他的居所是過去的王邸，中殿外接立柱回廊，回廊圍出一圈天井，天井中央有汪方正的白玉蓮池，池水清澈見底，白色紫色的睡蓮漂浮其上，波紋反射了陽光映在殿內的牆壁和天花板，像一條條金色的靈蛇。

他當時應是有什麽承諾，小菩薩二話不說，在碎金的光裏走入了蓮池……

只是沒想到，小菩薩交游甚廣，修行落腳的福地居然在東方，搞得他兌現賭約的場面有些浩蕩。

一萬年，明王在愛戴他的毗那夜迦子民前賭咒，一萬年內我随你修行，不出紫竹林半步，你愛上我，我靈力給你一半，任你處置；若沒有，我重獲自由。

這話怎麽盤好像他都不占便宜。

小菩薩冷冷補充：若一萬年內你出紫竹林，皈依我佛，靈力折半。

行，那一半還是給你。郭明宇許諾，與小菩薩交臂完成了誓約。

于是，就這麽住到了現在。

魏琛識趣地撤了，郭明宇也進了屋。

小洋樓兩層，王傑希通常只待在二樓。郭明宇弄了茶上去，果然見王傑希在看書。

“老魏自己來的，剩下的酒我也讓他帶回去了。”郭明宇把給王傑希的那杯茶放在他的桌前，端着自己的坐到了房間那邊的沙發。

他注意到王傑希在他說話的時候浏覽的目光微妙的停滞了一下。

“不用解釋。你不需要守戒。”王傑希頭也不擡。

真是自讨沒趣。郭明宇腹诽，茶本來也就做個樣子，眼下幹脆不裝了，整個人躺倒在沙發裏。

屋外已徹底暗下來，屋內只有王傑希看書的那盞暖黃的光。樹葉的摩挲聲，手指翻動書頁的摩擦聲，使得周圍更顯安靜。

看這麽認真，什麽書你沒看過。郭明宇走神的想。但王傑希似乎看得很投入，喝了他準備的茶。燈下水面搖蕩，波痕反射在了天花板上，一絲絲熟悉，像金色的靈蛇。

閉着眼的郭明宇忽地開始哼哼，斷斷續續的異域旋律，雖也相當随意，但明顯跟他平日解悶時胡亂唱的不一樣。

低沉淳厚的嗓音，聽不出情緒才最致命。

正在書櫃前想換本書看的王傑希渾身一僵，持續了好幾秒才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随他去，不要理。王傑希繼續找書，看過去兩排之後，發現并不記得自己想找什麽。

莫呼洛迦，一曲婆娑。林傑常在追憶愛人時哼唱。

——如果如他所說應當算□□人的話。

你想激怒我？

激怒我你能得到什麽？

有多少人盯着這場賭約王傑希心裏明白。

他是極樂的觀世音天庭的妙善，極樂還好說，畢竟像他一樣執念林傑之死的少之又少，但在天庭，有很多老頑固忌諱當年明王那套言論，巴不得郭明宇輸個精光被王傑希斬殺千萬遍。

至于郭明宇為何主動跟他定下賭約他更是想不通。九千年前想不通，現在也一樣。一個參與還是退出主動權全掌握在一方手裏的游戲居然能玩到今天。

你玩夠了沒有。

郭明宇聽到那頭的響動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哼歌。哼的還是最敗好感的歌，當即邊翻身邊解釋：“呃，不是，走神了剛剛……”

“閉嘴。”

“……”我靠，太兇了，我也是有脾氣的！郭明宇黑臉：“那我走。”

王傑希本想就這麽放他下去，眼不見為淨，但想起今天在天庭集會有人托他帶話。

“張新傑說，樹中的能量波動古怪。”王傑希面無表情轉述。他知道他們打啞謎，但他不想去了解。

正經過書桌的郭明宇一怔，随即秒懂，樹中不就是韓文清麽。

老韓躺了這麽多年突然奇怪了？有多怪？要真的特別怪狐貍就該自己來敲門了，何必傳話？所以他……

“你不去月宮看看？”王傑希問。

郭明宇腦子裏還在琢磨狐貍用意，便随口答道：“賭約都沒結束，我怎麽出紫竹林。”

一聲冷笑傳來，斷了郭明宇思路。

王傑希站在書櫃前，桌面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更顯淡漠。

“你可以立刻結束。”

氣氛尬到但凡有個誰經過都能腳趾摳地再給他們摳一棟一模一樣小洋樓的程度。

“你就這麽想結束？”

本來郭明宇也不覺得一廂情願有什麽不好，但對方像一只渾身每根羽毛都在拒絕你的鳥，聯系起來就有點好笑。

“能把你隔絕在此一萬年，不虧。”王傑希直視郭明宇。

不虧？

這下郭明宇真有點上火了。

“真的不虧？”他邊走邊說，直逼到王傑希近前，一點點遮住了王傑希身上的燈光，“你忘了你怎麽換來這一萬年？”

王傑希仰頭看他，頂到了身後的書架。

郭明宇眉眼含笑，王傑希看過很多技法拙劣的神像泥塑，高高在上俯瞰蒼生，不像慈悲，倒更像在欣賞蝼蟻。實力碾壓帶來的戰栗，不及這種“溫柔”一半可怕。

我弄不弄死你都在一念之間的“溫柔”。

“是不是我不這麽幹，你就不記得？”

應聲而來的無形束縛令王傑希瞳孔驟縮。

郭明宇一手扶上王傑希肋下，綿柔輕薄的襯衫面料，體溫正合适，手心的溫度也是。沉默僵持了一會兒，郭明宇視線焦點往空氣裏飄了飄，雙臂順勢下滑，箍攏在腰間。

溫熱的耳廓，耳垂，下颌，頸側。郭明宇目光流連，對着王傑希整潔的領口吹了下，上兩粒扣頓時松開，露出白瓷般的皮膚，緊致又柔和的起伏隐約可見。

不知是風吹進來，還是環抱的體溫從王傑希身上蒸騰出來的一些竹葉的清香，郭明宇的腦子裏突然跑過一條想吃粽子的念頭。

就是這一分神，王傑希凝起靈力沖破了他本就沒有認真的禁锢咒，但郭明宇順手一撈就輕易地抓住了王傑希的手腕。

餘光裏閃起法術靈光。郭明宇剛心說多此一舉你又動不了我，一看那靈光的去勢才頓覺不妙！

“住手！”

王傑希被猛力拽得失了重心，撲倒在郭明宇懷裏時捏訣的手指也被緊緊捉住。

靈光熄滅，賭約的保障條款生效，在紫竹林他們不能用傷害法術攻擊對方。

所以你就攻擊你自己嗎？啊？！

怎麽會有這種人！郭明宇氣得要死，幾乎是用能把人折斷的力度把王傑希往懷裏摁。你就那麽不想跟我有聯系？那麽想逃離？

……逃？

郭明宇愣了愣，突然感到五雷轟頂。

是啊，他當然想逃。

先是被林傑和自己用仇恨诓進局裏定下賭約，又像玩一樣告訴他林傑是自己求死，之所以如此只是林傑順手幫自己制造了一個能跟他長期共處的機會。

為什麽要共處——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啊？

真的就跟玩一樣，換誰也不會信。

被深深信任的人背叛，被陌生人玩弄于股掌，還被迫同一屋檐下九千多年。

虧他當年還信誓旦旦對葉修吹牛說要利用因果樹的邏輯。

——你看，我給出因了，接下來只要努力讓他愛上我就完事了。讓一個本來合理但天道說不合理的事順利結果，看天道如何收場。畢竟要圓一個謊就會産生更多謊嘛。只要天道越來越沒邏輯，越來越不能服衆，對天道的信仰就會像一張網，被撕扯出再也無法彌補的巨大漏洞。

葉修當時就說：計劃我同意，但是你當心遭報應。

嗐，這不就報應到了嗎。

情愛這種東西你再努力，對面油鹽不進，有什麽用。

要怪就怪自己腦殘。拉姻緣的方法萬萬千，偏選了最急功近利的一條。

說到底，真想愛一個人，帶着目的，哪能行呢？

郭明宇簡直想回到九千年前把那個自己的頭掰下來。

——為何選他？

若幹年前菩提樹下，他抱了片瓜問林傑。

林傑也抱了片瓜剛要啃，此時頓了一下才回道：我感覺你會喜歡。

他不屑，林傑那口瓜還是啃了下去，笑眯眯繼續：而且，那孩子太壓抑自己，我開導不來，我想，或許你能解放他。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想到他，大約正是連你也不可控的冥冥之中吧。

——不，心友，我并沒能解放他。我們錯得離譜。

郭明宇松開了王傑希，這一停頓才發現他們剛才把桌上的茶打翻了，茶水尚有絲絲熱氣騰出來，沿着書桌邊緣一滴滴往下落。

王傑希立在那，像雨中廣場上孤零零的雕像。

……雨？

外頭窸窣聲，紫竹林居然下雨了。

你聽得到所有對你的祈禱，卻聽不到身邊的人的願望麽？

“抱歉。我不會碰你了。”

一步步的下樓聲之後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房間裏另一個人的熱量完全消失，王傑希繃緊的全身才脫力地松下來，靠到書桌上尋求支撐，心間卯着的那口氣也終于呼了出來。

水跡早被收拾幹淨，甚至還留了杯新茶。

你沒有說實話。

王傑希捧起那杯茶。

你為什麽要打這個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