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chapter77

chapter77

去私人醫院的路上,陸岩一直沒有說話,他望着窗外一閃而過的大樹、天線、商鋪,思緒飄到很久以前。

他曾經騙過很多人,有把他視為生死之交的人,有對他無話不談的人,每個人最後看他的眼神都是複雜中帶着震驚,震驚中帶着茫然,茫然中帶着憤恨。

最初他會在任務結束以後看很久的心理醫生,他忘不了那些人的眼睛,午夜夢回,總會有聲音在耳邊盤旋,“我不是好人,但你又高貴到哪裏去?”

雖然醫生安慰他做的是正确的事,但他依然沒辦法就此說服自己。

那時候,陸岩會去墓地看看父母,一邊傾訴,一邊抽煙,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一坐就是一整天。

墓地的風總是很大,墓碑上父母的照片還是很年輕的時候,雙雙微笑着,眼角彎彎,像明媚的初陽一般,仿佛能包容萬物,就算在光照不到的角落也能感受到一點餘溫。

他又仿佛得到寬宥,內心得到解放。

時間再久一點,他逐漸變得麻木,只是遇見純粹的人,還是會于心不忍,心情複雜。

“是不是你那種成長環境下長大的小孩,都會保有一顆柔軟的心?”周慕把視線從窗外挪到他身上。

陸岩轉過頭,撞上她溫柔的眼眸。

“所以才會不停遭受道德的煎熬。”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在為什麽苦惱。

“我……”陸岩開口,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但這恰恰是你的優勢,陸岩。如果你當真誰都不在意,什麽都豁得出去,毫不猶豫、毫無心理負擔,變成一個沒有七情六欲,是非不分的人,或許,早就被金錢、權力以及這花花世界所臣服了。”

“有良知的人才會感覺到負擔。”周慕握住他的手,“你不是聖人,不需要用聖人的标準要求自己。我們沒有誰是聖人,而你,已經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

車廂安靜,街道在眼前疾馳而過,晌午的太陽灑下一路的金光燦燦,落在她的肩頭。

陸岩稍稍用力,将人圈進懷裏,緊緊抱住。

冷氣在吹,他的眼眶卻有些熱。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話。

前座的阿車和川仔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後洋裝若無其事地看路。

*

張圖前幾日醒過一次,但人很虛弱,他本來就不能說話,只是在看到的周慕的時候,眼神會亮一下。

這次帶着陸岩過去,她想他一定會很開心。

醫生說,張圖清醒的時間不多,有什麽話,趁他有意識時就多說一說。

後面的話,醫生沒有明說,但周慕心知肚明。

陸岩穿着藍色無菌服進去。

氧氣面罩蓋住了張圖半張臉,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眼角的淤青還沒消。

他睜眼望着慘白的天花板,耳邊傳來滴滴的聲音,視線裏出現了陸岩的臉。

張圖很是意外。

“師父。”陸岩站在病床邊,跟他說起最近的事。

“中間人和桑卡都被抓了,證據确鑿,不久之後就會被移送回去接受審判。周義坤被下了紅色通緝令,雖然現在還沒抓到他,但我相信那是遲早的事。”

他望着張圖,“師父,你一定要好起來,和我一起回國,一起升職,一起去參加小天的十八歲生日會,一起看着周義坤們接受審判。”

張圖似乎在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前天周慕來過,還給他看小天的照片,告訴他小天在洲城念大一,讀的是動物相關的專業,最喜歡貓頭鷹和大猩猩,“這一看就知道是你兒子,長得一模一樣。”

那時,周慕把照片舉在他面前,良久,久到他閉了閉眼,表示可以了,她才垂下手。

今天陸岩又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他任務幾乎是圓滿結束。

像是達成了某種心願一樣,張圖有些釋然,他從來沒在陸岩面前哭過,可是這一次,不知怎的,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滑落。

他想,那是開心的淚水,雖然流過傷口時還會感覺有些痛,但始終高興占多數。

眼前開始虛空,他逐漸看不真切,耳邊的滴滴聲越來越強,越來越響,有人在大聲說話,腳步聲淩亂,漸漸的,他聽不太真切了。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年邁的父母,大學時期的前妻,警校畢業意氣風發的自己,産房外護士抱出來咿咿呀呀的小天,熊熊燃燒的大火,樓梯間偷偷抹眼淚的小陸岩,單位頒獎的勳章,同仁們的掌聲,周家制毒的工廠,周頃的挑釁試探,周元的暴怒,槍林彈雨後,還有周慕那張倔強的臉……

一切是那麽得真實,又那麽得虛無。

他走馬觀花地看完自己這短暫卻又無比充實的一生,緩緩閉上了眼。

*

好端端的一個人,最後卻變成了一壇灰。

周慕抱緊骨灰盒,輕輕敲了敲陸岩的房門。

裏面沒有動靜,她頓了一下,拿出備用鑰匙,把門打開。

屋內一片漆黑,只有窗口落進一束外面的燈光。

她借着過道的光走進去,把盒子輕放在桌上,關了門。

陸岩背對她,靠着沙發坐在地上,頭微垂着,一動不動。

周慕走到他身邊坐下。

外頭車水馬龍,霓虹燈牌間歇閃爍,映在臉上,神情晦澀不明。

周慕起身,去門邊的小櫃子裏拿出醫藥箱,又折幾步回去他身旁。

他先前發洩似得砸沙包,捶白牆,手背上有新傷,明明流着血,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周慕什麽也沒說,默默拿出碘伏給他擦藥。

陸岩低頭,看到她溫柔地給傷口吹風,抖藥粉,貼創口貼。

他移開視線,窗外黑沉又閃爍,他望着虛空,回憶裏,張圖經常在這樣的夜色裏抓捕罪犯,他會偷偷地跟蹤他們,在毒販被抓捕後沖上前猛踹,然後被張圖一把拉開劈頭蓋臉一頓教訓。

周慕合上醫藥箱,又靠近了他一點。

記憶裏,張圖總是嚴肅的,有時候被他氣得不行,卻又拿他沒辦法,最後只能無奈地揪住他的耳朵。

周慕伸出手,環住他的腰,雙手順着後腰往上,撫着他的背。

很溫柔的擁抱。

她下巴靠在他肩頭,右手輕拍着他的背。

她明明什麽也沒說,卻好像說盡了千言萬語。

陸岩鼻尖一酸,擡手擁着她的背,下巴靠在她頸窩,閉上眼的時候,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

還好是黑夜,還好霓虹閃爍。

還好有她在身邊。

“對不起。”沉默了半晌,周慕開口。

“……不關你的事。”陸岩擦掉眼淚,他用臉蹭了蹭她的衣服,低聲回道。

“劍叔不會白白犧牲。”周慕抿了抿嘴,偷偷抹掉臉上的淚,“我父親信佛,你們可以多留意一下大中型寺廟,每到祝會的日子,他都會去。”

“嗯。”

“明天,你就帶劍叔和陳教授回國吧。”

他在這邊的任務已經告一段落,陳隊已經開始催促,他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好。”他又緊了緊她的懷抱。

房間陷入一時的安靜。

“周慕。”他喚她。

“嗯?”

陸岩不說話,頓了一秒,又叫了她一聲。

“周慕。”

周慕沒再開口,只感受到他擁着自己的力度,沒有說出來的話,都在這個黑暗中的擁抱裏。

*

陳洱在得知自己可以回國時,開心地跳了起來。她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本該如此,但還是忐忑地問:“真的放我走了?”

周慕點頭。

“再也不用回來了?”

周慕打趣她,“你要是想回來,也不是不可以。”

陳洱立刻打斷:“誰說我想回來!完全不!我此生絕對不會再踏入此地半步!”

收拾好東西,陳洱率先上了車。

陸岩把東西放到後備箱,他沒什麽行李,一個包就足夠。

周慕站在自己的車邊。

陸岩不知從哪裏買了一束茉莉花,放行李的時候,從後備箱拿出來遞給她。

“一直聞到你愛噴茉莉花味的香水,偶然看到這朵花,覺得很适合你,就買了。”

周慕似乎是有些意外的。她接過,鼻子湊近聞了聞,“謝謝。”

陸岩擺了擺頭,準備上車,和陳洱一起離開。

轉身的時候,聽見周慕說:“坐這輛,我送你。”她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後這輛車。

陸岩一愣,沒有拒絕。

他抱着張圖的骨灰盒,坐上了她的車後座。

當初來下烏裏是偷渡,她找人把他送到河口。

走的時候,她親自送他,一路開車到了邊境。

三小時的車程,路況并不好,颠簸起伏,周圍全是高山綠樹,一路蜿蜒。

陸岩卻從來沒覺得原來三個小時會如此之快。

黑色轎車停在邊境口岸。

陳洱迫不及待地從車上下來,拿過行李,催促後面的陸岩快下車。

“走吧。”周慕握了握他的手,“到了。”

阿車和川仔自覺下車,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他倆。

陳洱皺眉,心想這陸岩怎麽還不出來,急得東瞧西瞧,卻看不清裏面的情況。

“你注意安全,出門記得多帶點保镖。”陸岩叮囑。

“別只顧着工作,好好吃飯,好好鍛煉身體。”

“冬青和冬梅,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關照一下他們。”

“你放心。”周慕說。

一時無話,卻又不願下車。

離別之意濃稠。

他望着她的眉眼,手握着她的臉頰,嘴唇漸漸靠了過去。

很溫柔纏綿的一個吻。她輕輕摩挲着他微燙的耳朵。

良久,他松開她,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邊檢口排着長隊,陳洱催促不停,趕緊往前走了。

陸岩拿上東西,跟着一道過去。

車窗降下來,露出周慕那張漂亮的臉。

“陸岩,再見。”她朝他揮了揮手。

陸岩同樣朝她揮手,嘴角上揚着,“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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