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chapter82
chapter82
X018年十月,小天上大二,他剛滿十八歲,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給他準備了一個溫馨的生日會,慶祝他成年。
陸岩準備了禮物,包裝精美,推到他面前。
小天打開一看,居然是他心動很久的相機,因為價格有些高,磨了媽媽好久也不同意買。
他激動地跳起來,抱着陸岩的臉狂親,被父母訓斥成何體統。
陸岩一邊嫌棄地推開他一邊擦口水,“再這樣下次可沒有了!”
小天才不管,捧着相機左看右瞧,像對待一個心愛的寶貝,說:“陸哥你真好,你就是我親哥!等我用這臺相機拍照獲了獎,一定第一個感謝您!”
陸岩當他說笑,誰知道那年年底,他拍的照還真獲了獎,在市美術館展出。
他給陸岩打電話,叫他一定要來看,“展子在周末,不耽誤你工作!”
那個周末,陸岩特意飛回了洲城,觀賞小天拍的大象。
“你學的動物學?”在美術館的那張照片前,陸岩和小天并肩站着。
“對啊。”
“怎麽學這個?”
“喜歡動物咯,就這麽簡單。”小天說。
“為什麽?”陸岩扭頭,腦海裏閃過另外一個同樣喜歡動物的人。
“動物沒有人那麽複雜,沒那麽多花花腸子,動物的世界非常簡單,非常單純。和動物相處不會覺得累,你付出多少,就會收獲多少。”談到喜歡的東西,小天眼睛裏冒着星星一樣,亮晶晶的,“而且,這個世界上因為有動物的存在更加多姿多彩。你知道兔狲嗎?長得像貓,但看起來比一般的貓更胖,它的毛很長,非常柔軟,非常暖和,還會和貓一樣踩奶!不過它的性格其實一點也不溫順。聽說有人在野外看到它,大喊站住,它就會真的站住盯着你,好可愛。”小天一口氣說了很多,有點不好意思,“啊,說到這些就停不下來,你應該覺得很無聊吧?”
“沒有,很有意思。”陸岩揚了揚嘴角,拍他肩膀,“那你以後想做什麽?”
“哎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小天猛擺頭,“我才不想考慮很多年以後的事情,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重返崗位後,陸岩俨然成了一個拼命三郎。他工作認真仔細,行動力巨強,尤其是統籌布局抓捕罪犯,那叫一個出其不意。
說來也巧,他在黨校學習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熟人,大學時期的同學,名叫張倩,是犯罪心理科的指導員。
他們是在黨校的食堂偶遇的。
一開始張倩還沒敢認,端着餐盤路過時多看了幾眼,他覺察到目光掀起眼皮,聽見張倩咧着嘴喊:“陸炎生!真的是你!”
老同學多年不見,一見如故。
“沒想到能再遇見你,還以為你不當警察了呢。”他穿着板正沉悶的西裝,卻因為身條順長臉蛋帥氣而顯得氣度不俗,張倩打趣他:“老同學現在在哪兒高就呢?”
語氣間悉數熟稔。
“你就別埋汰我了,比不上張大小姐。”
“難得啊,你竟然還記得我。”張倩笑起來,如沐春風。
張倩性格豪爽,說話做事幹淨利落,她在學校就十分優秀,是老師口中的三好學生。
但陸岩就不一樣了,他不服管、不服教,經常有自己的想法,不受教條的約束。
大四那年他被教官選中,表面上從警校退學,實則加入了地下訓練營,開啓魔鬼試練,為後來的任務做準備。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以沒有顧忌;性格張揚,匪裏匪氣,亦正亦邪;加上他頭腦聰明,很早就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與不同的人打交道,能屈能伸,游刃有餘。
當同齡人還在父母的呵護下健康成長時,他已經在風雨火海裏走過一遭。更重要的是,他很堅定。他是那批學生中最合适的人選。
因為外向大方,張倩在學校人緣很好,跟所有人都是好朋友,除了陸岩。
不過這也不怪她,陸岩跟誰都淡淡的樣子。
她會注意到他是因為剛入學的那個夏末初秋,因為一個同學集合遲到,教官要全班在烈日下罰站,有女生體力不支倒地,被人送去醫務室,可教官鐵了心還不松口,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到身體不适。
陸岩從隊裏退出來,無視教官的警告,結果就是兩人大吵一架,教官罵他沒有組織紀律,陸岩罵他有一點權力就耀武揚威,最後矛盾越發激烈,還是在老師的調節下到才就此打住。最後的結果是,全班解散,他被罰跑操場十圈。
那時候張倩覺得這人挺有趣的。
她拿了瓶礦泉水,扔給剛跑完圈子氣喘籲籲的陸岩,“謝謝你啊。”
陸岩一臉莫名其妙,“想多了,我只是看他不順眼。”
但她漸漸發現,陸岩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雖然毒,老是擺着一張生人勿近的臭臉,但其實心腸很熱。
他槍法很好,體能出色,總能在苛刻的考核下拿到高分,或許是因為這樣,老師們就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張倩不服輸,默默記下他的成績,努力練習想要超越。
他們其實不熟,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但張倩活潑外向,看到他就會主動打招呼,心情好的時候,他會淡淡點個頭,不會多做交談。
大家都習慣他這樣了。
直到大四那年,他突然消失了幾天,回來就辦了退學。
他在班上本就沒有什麽熟悉的同學,大家對他沒什麽了解,茶餘飯後提到,只說有點可惜,很快就漸漸忘記了。
只有張倩,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記了他很久。
吃過飯,張倩問他:“你要在這學習多久?”
“一個星期。”
“那正好,我們時間差不多。”
黨校的學習很快告一段落,張倩要了他的聯系方式,說:“大家同期一場,有時間多聚聚,以前那幫同學聽說我遇見你了,都催着想約你出來吃飯呢。”
“有時間約,有時間約。”陸岩打哈哈。
結果那天張倩的車出了問題,陸岩順道送她去了單位,被眼尖的同事瞅見,小小八卦了一番。
X018年十二月,周振、周義坤和吳舵逸的案子在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長達大半年的證據調查、嫌疑人審訊後,終于迎來了這一天。
期間,陸岩作為重要證人出庭接受詢問,周義坤在看到他那張臉時咬牙切齒,情緒激動,幾度違反法庭紀律。
陸岩坐在證人席上,看他被法庭警察抓住,看他張牙舞爪無可奈何,可心裏卻依然不痛快。
周義坤等人對一審判決不服,他表示要上訴,案子再次進入排號等待中。
一審結束後,陸岩回了洲城一趟,他帶了一瓶酒,買了一捧菊花,去墓地看師父。
回家以後,他又去了趟花鳥市場,買了十盆茉莉花。他不常住洲城,于是在網上找人兼職,每周固定幫他澆花。
再次落地南城,已經是X019年一月份,天氣轉冷,走在外頭得穿厚外套了。
張倩打電話約他吃飯,說組了一個同學聚會,一定要來。
陸岩到了才知道那天是張倩生日,他什麽也沒準備,有點不好意思。
包間裏的同學們聽到張倩介紹他,無一不震驚意外。
有人打趣:“果然還是咱們張大美女的面子大,才能請得動陸警官!”
“說什麽呢,我也是磨了好久才約出來的,你們以為那麽簡單哦!”
“哦——”一衆同學起哄,“你約陸警官就出來了,哪像我們,連聯系方式都沒有。”
張倩臉紅得發燙。
陸岩淡定地插話,“行了啊,等下都加上。”
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面對老同學的起哄,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許願結束以後,包間裏的人開始唱歌。
張倩作為大壽星,被圍着衆星捧月。
陸岩沉默地坐在沙發一頭看手機,他和以前一樣,依然不和他們打成一團。
頭頂五彩斑斓的燈光沒有規律的掃着,間歇打在他身上。
麥霸吼累了,坐在點歌機前,問:“下一首《天若有情》,誰點的?”
“我我我!”一個長發女生舉起手,從沙發那頭走過來,穿過茶幾,接過話筒。
陸岩正跟小天聊天,對方說下個月就是春節了,叫他放假了就回去一起吃年夜飯。
陸岩說今年可能要值班,叫他別忘了去看看爺爺奶奶。
小天表示放心,他肯定不會忘。
耳邊女聲悠長,很溫柔的音調。
陸岩微微出神,擡頭看向大屏幕。
女同學唱得特別投入,連那邊聊得熱火朝天的人都停了下來。
“曉露唱歌這麽好聽呢,我以前都不知道。”
“啧啧,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曉露不對勁啊,心裏一定有人。”
張倩好奇,到底怎樣好聽的歌聲才能讓他也擡起頭側耳傾聽。
她看向屏幕,歌詞一閃而過。
【……只身回望太匆匆,此生多少情與仇,只願與你長相守……】
【……天若有情亦無情,愛到最後要分離……】(1)
明明包間這麽熱鬧,他卻像是個局外人,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他好孤獨。
一曲完畢,大家給曉露鼓掌。
陸岩起身走了出去。
大家又恢複了暢聊模式。
張倩站起來,說自己出去透透風。
陸岩站在走廊上抽煙,連廊陽臺燈光迷離,能看到南城的浮華夜景。
“你出來透氣啊?”張倩洋裝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隔着細密的煙霧,猝不及防地撞見他發紅的眼眶。
張倩微微一驚,他很快移開了臉,又猛吸了兩口煙。
張倩有些局促,她別開眼,看向遙遠的夜景,靜了兩秒,“還有煙嗎?我也想抽。”
陸岩從褲兜裏掏出煙盒,推給她一根。只是擡手遞過去,并沒有看她。
“打火機。”
陸岩似乎又不耐煩了,但他還是拿出打火機,遞了過去。
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正面是槍和玫瑰的圖案,看起來已經有些舊了,或許是放在兜裏的緣故,觸感并不冷。
她給自己點了火,說:“你這打火機真漂亮。”
陸岩沒吭聲。
張倩又說:“不如送給我吧,今天我生日诶,你是不是得有點表示?”
陸岩回過頭,從她手裏拿回了打火機,“這個不行。”他的聲音有些低啞,但也透着一絲不留情面。
張倩讪笑,有點尴尬,但她還是問了:“別人送的?”
“對。”
“別人送的,那确實應該好好留着。”張倩給自己找臺階下。
而後無話,靜靜地站了一根煙的時間,張倩說自己先進去了。
直到聚會結束,陸岩才重新回到了包間,他手裏拿着一串糖葫蘆,說是生日禮物。
張倩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敷衍的生日禮物,可想到對象是陸岩,也許對他來說,有禮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陸岩還要回單位加班,在門口跟大家告了別,張倩叫他慢點開車。
等人走了,同學感嘆:“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呢。”
張倩是誰啊,爸媽都是省廳的,換了旁人,早就無敵獻殷勤去了。
整個春節,陸岩都是在加班中度過的,倒不是真有那麽忙,他只是沒有地方去。
陳隊跟他視頻見背景還是辦公室,苦口婆心叫他過來吃飯,陸岩不去,陳隊只好用保溫桶盛了排骨湯,帶了一些年夜飯過來。
家裏人催他回去跨年,陳隊只陪他待了一會就打道回府了。
張倩有兩個月沒有主動聯系陸岩,而陸岩就像躺在聊天列表裏的陌生人,永遠地沒了聲音。
三月底,她恰好去陸岩的單位辦事,在大廳來來回回走了三次,終于偶遇了下樓吃午飯的陸岩,他身邊還站着另一位領導,張倩見過,走過去笑着叫他陳隊。
三人中午一起吃飯,張倩問陸岩最近忙嗎,陸岩說事情多得做不完。
張倩提到自己的工作,滔滔不絕地講她在工作中遇到的奇葩事情。
一頓飯下來,陳隊對這個女生印象特別好,等人走了,他用胳膊肘頂頂陸岩的背,挑眉道:“這女孩兒不錯。”
陸岩無語,對他翻了一個大白眼。
陳隊:“啧,沒大沒小。我是為你好,難不成你這輩子就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說完又覺得不妥,看了眼他的臉色,陳隊轉過頭,悄悄恨鐵不成鋼地嘆氣。
五月初,局裏領導女兒結婚,邀請了陸岩,地點定在城郊風景區。
去了發現張倩也在,她自然地和陸岩坐同一桌,觀看完結婚儀式,吃了飯,衆人打道回府。
張倩喝了酒,不能開車,勞煩陸岩送她一程。
陸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他那欲語又止的表情竟讓張倩無端生出幾分緊張。
不過最後他還是同意了。
回程一路風景秀麗,高山流水,草木繁茂,初陽帶着暖意,連風都是溫的。
陸岩從來不會主動開啓話題,也不愛開電臺,就安靜地開車。
張倩聊起剛才的婚禮,說新郎新娘的致辭特別真誠,真羨慕他們擁有純粹的感情。
她本以為陸岩應該沒有認真看結婚儀式,沒想到他卻點了一下頭,很認真地說确實。
“感覺得有一輩子都想陪着某人的心情才能下定決心結婚吧。”張倩佩服他們的勇氣。
“是吧。”陸岩随口附和。
張倩扭頭看他,而他在認真看路。
“……你有過嗎?那種心情?”張倩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邊回響,手指揪着手指。
她迅速回頭。
“有的。”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聽到這個答案,不知怎的,張倩反而松了口氣。
“……雖然我們沒有結婚,但在我心裏,她就是我的妻子。”
張倩覺得不可思議。既對他主動多說感到詫異,也對他後面這句話的內容感到詫異。
“八卦一下。”她看向他側臉,“我一直很好奇,你這樣的人也會喜歡人嗎?”
陸岩沒吭聲,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啧,我就是好奇,你放心,我對心裏有其他女人的男人不感興趣。我這麽優秀,追我的人從西鄉裏排到東厘天,不會在你一棵樹上吊死。”
話說開了,氛圍反而輕松了。
陸岩打着方向盤:“我又不是石頭,為什麽不會喜歡人?”
“你看起來冷冷的,拽拽的,一點也不好接近。”張倩追問:“那你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啊?”
“……”
“說啊。”她就想知道哪種類型的女孩子可以征服得了他。
“狠心,說話不算話。”
張倩皺眉,這哪是優點,“……你被甩了?”
“不是。”
“那你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
陸岩沉默,過了好幾秒才說:“我在等她。”
“這是什麽話?她出國留學了?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陸岩搖頭,茫然喃喃:“不知道。”
張倩覺得更加不可思議了,“你不會這裏……”她指着自己的腦袋,一副擔心模樣。
陸岩将別在耳後的墨鏡按下,懶得理她,專心開車了。
七月底,周義坤等重大毒品案二審開庭,綜合了各方證據、陳述,合議庭經過詳細的分析讨論,最後一致同意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
棒槌落下,一錘定音。
周義坤、周振和吳舵逸呆呆地跌坐在地,臉上寫滿了害怕和無措。
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可陸岩依然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
那日的天氣那麽好,他想,要是師父能活着看到他們接受審判就好了。
可惜,天總不遂人願,世間種種,萬般不由人。
八月中,陸岩發現周慕送的那把打火機沒油了。他找了一家店鋪重新加點丁烷,對方說這盒子構造還有點複雜,得花點時間,讓他明天來取。
可等他二日下午過去時,發現外面一群消防員,店鋪突發火災,裏面燒得黑漆漆、光禿禿,啥都不剩。
陸岩找到店主,那人滿臉的灰,一身狼狽,“對不起啊,你那打火機找不到了,多少錢?我賠你吧。”
陸岩眼黑,看着他不說話。
店主咳嗽,見他表情變了,真心道歉:“兄弟,真對不住,那打火機看起來也不值錢,正好可以換個新的,你說是不?我賠你兩百塊,可以了吧!”
陸岩揪住他的衣領,在周圍人哎哎哎的聲音中憤怒地把人丢開。
夜晚,他坐在酒吧喝酒,不斷續了很多杯威士忌。舞池中央人群嘈雜,他頂着一張生人勿近的臉,吓退了好幾個搭讪者,一杯又一杯的買醉。
直到最後,他趴在吧臺上昏睡。
杯邊手機震動了半天,酒保替他接了電話。
張倩按照地址過來尋人,陸岩人是醒的,但腦子不是特別清醒,走路搖搖晃晃。
張倩問他住哪,送他回去,陸岩聽不清,語不成句,她只好架着他去了酒店。
酒店前臺提醒了好幾次,“兩個人的話要兩張身份證哦。”
張倩尴尬地笑了笑,“我送了他就走,不會過夜。”
男人很沉,喝醉酒的男人更沉。
張倩好不容易把人帶進房間丢到床上,熱出了一身汗,“我去,大哥,你明天不好好謝我簡直不配為人。”
陸岩張嘴,咕哝着什麽。
“你說什麽?”張倩湊過去,卻發現他的臉看起來很難過,很痛苦。
“喂!陸炎生,你哪裏不舒服嗎?”
陸岩側過身,半張臉埋在枕頭裏,像在無意識的夢呓:“沒了……”
“什麽?”張倩凝眉,她聽不清。
“打火機……”
“打火機沒了?”張倩不明所以。
陸岩吸了聲鼻子,手搭在眼皮上,又喊了一次:“騙子……”
“啥?”
“周慕……”
張倩完全聽不清楚。
午夜夢回,他總是會想到那日在邊境口岸,她搖下車窗同他說再見的畫面。
她微笑的弧度,揮手的姿态,全都深深刻在了腦海裏。
周慕,明明說好要再見的,為什麽要食言?
房間很安靜。
張倩嘴巴微張,差點以為自己看錯。
陸岩他……好像在哭。
翌日醒來,陸岩頭疼欲裂,昨晚的記憶零星從腦海中閃過。
他拿出手機,率先看到了張倩發的消息:給你買了醒酒藥自己吃,你這次可欠了我一個大人情,你知道吧!
紅色感嘆號特別明顯,他起身吃了藥,回她消息:多謝。我昨晚沒說什麽奇怪的話?
張倩是想打趣他的,但一想到他昨晚哭得那麽慘,怪可憐的,想了想還是說:沒有,睡得跟死了一樣。
陸岩緩緩松了口氣,問:昨晚打電話來是有什麽事嗎?
張倩說:市裏要搞一個射擊比賽,想問你參不參加。她原本還想說你參加的話我也去,想和你比一比。
陸岩說:忙呢,不想去。
張倩:好好休息吧。
九月下旬,陸岩難得回了洲城一趟。上次回來還是周義坤被一審的時候。
他去拜訪了張圖的父母,又去學校和小天一起吃了飯,等晚上才着了家。
每次回來,家裏都靜悄悄的,沒有光,也沒有人。
陸岩開了燈,打開空調,冰箱裏的水已經過期了,他只好把熱水壺沖洗一遍,灌水燒開。
鼻息間飄來一股淡淡的香味。
普魯斯特效應說,只要聞到曾經聞過的氣味,就會開啓當時的記憶。
陸岩走去外面陽臺,十盆茉莉花開得正盛。
夜風飄過,花朵随風蕩着。
他蹲坐地上,看着那滿陽臺的純白茉莉,靜靜抽煙。
國慶節後,秋意漸濃,陸岩有天早上在睡夢中接到了小天的電話,他心情激動分貝拔高,聽得陸岩緊皺眉頭,把手機拿遠了一點。
“哎呀哥,這都八點了你怎麽還在睡!”
“幹嘛?”陸岩睜開眼睛。
“我剛才說了那麽多你怎麽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啊!我說我申請了菲力亞大陸納比米一個動物基地的義工,但是王女士不同意我去,我就先斬後奏了!現在已經在候機了!你有空幫我勸勸我媽啊,我都大三了她還不放心,她就是瞎操心!這基地跟我們學校有合作,很靠譜的!”
“什麽東西?”陸岩忽的坐了起來。
那頭的小天欲哭無淚,坐在凳子上猛甩雙腿,“我還得重複一遍?”
“什麽義工活動,要去菲力亞?”
“對啊。”小天解釋,“你不知道世界上最珍稀種類最廣泛的動物都在菲力亞大陸嗎!我這次就是去做義工的,有設身處地了解各種動物的機會!你不知道多難得呢,我可是通過了層層篩選才拿到名額的!”
“翅膀硬了啊小天,敢先斬後奏去那麽遠的地方了。”倒是有點師父的影子在身上。
“我!成!年!了!”
“要待多久?”陸岩徹底醒了,他揉了揉眉心。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會像我媽一樣不許我去。放心,就待三個月,明年一月中旬回來,趕得上一起過春節。”
“三個月,難怪王姐不同意。”
“所以啊,你幫我好好勸勸她啊。”
“自己每天記得報平安,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
“知道知道,呀,我得登機了,以後再聊啊,記得我交給你的任務別忘了!”
“好,注意安全。”
王姐被小天這一波操作氣得夠嗆,陸岩一天打兩次電話,連續打了三天,對方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
王姐老公也勸,孩子大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說了,那是學校合作的項目,安全肯定有保障的。
小天落地三天後才敢聯系他媽媽,先主動認錯,又發來基地的照片,告訴她他在那邊一切都好,王姐一開始還很別扭,不想理他,過了段時間才稍微緩和了一點。
十一月底,所有流程手續走完,周義坤、周振、吳舵逸三人被執行死刑。當天各大媒體争相報道,X臺專門做了這一系列案件的專題報道。
小天拉了一個小群,每晚七點準時分享自己的志願生活,去了什麽地方做,做了什麽事,見了什麽人。一方面是報平安,讓王女士放心,另一方面也是做個生活記錄。
陸岩有時會回兩句。
今天小天異常激動,發了好幾個感嘆號:我去,我今天見到基地負責人了,超級漂亮!!!可惜不能拍照,太美了!!!!美中不足就是有點兇巴巴的。
小天繼父海叔回了一個表情包。
陸岩只是笑,沒當回事。
過了兩天,小天又提起了這位負責人:你們猜怎麽着?基地只有我一個巴斯拉巴人!可是那個姐姐竟然會和我說同一種語言!太奇妙了家人們,不過我問了,她不是同胞。但她對我好好哦,聽說我要去海豚灣,還幫我叫了司機,免費的哦!不知道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嘻嘻。
海叔:納比米祖上不少人是巴斯拉巴人吧?也是有緣,相隔這麽遠還能遇見鄉音。
王姐:出去玩了?自己注意安全。
陸岩:沒見過這麽自戀的人。
可是十天後,小天突然有一整天都沒有分享動态。
王姐在群裏艾特他,問他吃飯沒有,那邊久久沒有回複。王姐直接打了電話過去,小天說自己生病了,去了醫院。
王姐吓了一跳,問他嚴不嚴重,小天說沒事,挂點水就好了。
那幾天陸岩正忙于案子,沒注意小天那邊的情況,等忙出頭,事情居然已經演變成小天得了瘧疾,需要家屬飛去納比米接人的程度。
王姐直接情緒崩潰,着急地當場暈了過去,飯吃不好,覺也睡不好。
海叔曾經做過心髒手術,身體大不如前,無法适應二十多個小時的航班,加上菲力亞大陸的環境和這大不相同,他過去的風險太大。
王姐就更不行了。
陸岩得知這件事之後,當即表示他去接小天回來。
“可是,你好出國嗎?”王姐憂心忡忡。
“緊急情況可以申請,你們別擔心,每天和小天保持聯系,我現在就向上頭提程序。”
陸岩挂了電話就去辦理各種必要手續,打疫苗,等批準下來,已經是十二月底了。
電話裏,小天說他其實恢複得還行,只是基地那邊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國,一定要有人來接。
“嗨呀,這的大蚊子威力實在太猛了!”小天找補。
“過兩天你陸哥來接你,這次回來以後哪兒也不準去了,就給我待在洲城!”王姐一邊抹眼淚,一邊厲聲說。
小天努努嘴,暫時不敢反駁。
X019年底,新型病毒大流行爆發,但當時的大家還沒有意識到它會對以後的生活産生怎樣的影響。
X020年一月,國際航班暫時還未受到影響。陸岩請了假,買好了洲城飛納比米的機票,踏上了前往菲力亞大陸的旅程。
長達18個小時的飛行後,陸岩在埃比轉機,再坐八個多小時飛機,終于抵達首都。
他整個人疲憊得兩眼無神,又慶幸還好這一程是他過來,而不是王姐和海叔,不然一定比他還惱火。
走出航站樓,不少舉着牌子的黑人站在外面吆喝,陸岩視線掃過去,看到了自己名字的拼音。
一個黑人胖大叔舉着紙牌,見陸岩走了過去,熟練地用英語和他交談。
對上信息後,大叔接過他的行李,引導他往外走。
天色已暗,上車後,陸岩和他簡單交流了一番。對方說小天身體恢複得不錯,叫他不要擔心。
又說他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實在辛苦,基地還有很長一段車程,所以先安排他在市中心的酒店住下,休息一晚明天再趕路。
陸岩欣然同意。
到了酒店,他聯上無線給小天發消息,說他已經到首都了。
小天叫他早點休息,明天再見。
陸岩困得要死,沖了個澡,沾床就睡。
夢裏都感覺身體在颠簸,他想一定是飛埃比半程晃死個人,留下短期肌肉記憶了。
這一覺睡得着實香甜,醒來天光大亮。他起床沖澡洗漱,換了件黑色沖鋒衣和工裝褲,拿上行李出門。
和司機在酒店吃過飯,陸岩去便利店買了煙和水果,等他回來以後正式出發去基地。
這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這裏幹淨漂亮,氣候适宜,風景很好。
車窗外霞光萬裏,道路筆直流暢,左右兩旁是一排排樹和房子。
再開出一段距離,房車都變少了,道路兩旁變成沙漠,視線變得開闊,能看見不遠處的海、椰樹和火烈鳥。
陸岩按下車窗,這裏的風自由而張狂。
他突然有點理解小天當初對這裏的向往了。
陸岩翻看着前些天在網絡上搜到的關于這家動物基地的信息,成立于2016年,主要做野生動物的保護與研究,裏面有大象、獅子、大猩猩,登記在外的基地負責人是一名叫John的動物學家,該基地的志願活動只向特定高校開放,申請要求極為嚴苛。
這麽看來,小天确實是有點厲害。不錯,不愧是張圖的兒子。
陸岩都暗暗有些驕傲。
兩個小時後,柏油馬路也沒有了,路況變得不好,地上全是砂石,陸岩在座位上颠來倒去,越往前開,城市的印記越來越少,原始的元素越來越多。
沙棘、黃沙、攔截網。
斑馬、禿鹫、還有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又颠簸了兩個小時,轎車最後終于停在一處名為Hope的動物基地外。
陸岩下車,馬丁靴踩在地上,伸了個懶腰。
已經是下午三點。
先會他跟司機在車上吃了些餅幹,現在還不餓,所以當司機問他要不要先吃飯時,陸岩拒絕了。
“帶我去看小天吧。”他說。
司機點了點頭,幫他把行李放進基地入口的小房子裏,那裏站着一位前臺女員工,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請跟我來。”司機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說:“我先帶你去見基地的負責人,她會親自和你溝通。”
“好。”
這時陽光正好,陸岩戴着墨鏡,跟在司機後頭,拐過幾道彎,走了至少兩公裏。
基地大、廣、空,很多地方都用防護欄圍了起來,高且緊。
再往裏走,陸岩看到了幾頭大象,如龐然大物一般高大迅猛。
他們的脖子上都挂着定位跟蹤器。
陸岩半眯着眼睛,那個定位器喚醒了某些記憶,他的腳步變得有些遲疑。
似乎是察覺到他放緩速度,司機轉過身來朝他揮手,“Hurry up!”
陸岩大步跟了上去。
迎面出現一名黑人女員工,見到司機,親切交流。
陸岩依稀聽到司機在問Rosie在哪裏。
女員工說就在前面,喂大象呢。
兩人嘻嘻哈哈分開,司機回頭說就在前面了。
荒原上刮起了風,沖鋒衣被吹得貼在身上,輕沙落在手背上,帶來癢癢麻麻的感覺。
前方,大象的歡樂叫聲越來越明顯。
視線裏,一個女人背身站着,她穿着一套灰色休閑運動套裝,正抱着香蕉往裏面的大象嘴裏扔。
她的長發挽成髻,一只漂亮簪子插在上頭,在陽光下閃着微光。
陸岩猛地摘下墨鏡,他手心發熱,血液仿佛在沸騰、叫嚣,心髒開始狂跳。
司機在前面喊:“Dr Rosie,here hees!”
聞聲,被叫名字的女人轉過身來。
她手上戴着巨大的帆布手套,可能覺得礙手,她便取了下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司機揮手說他先去忙了。
狂風一陣一陣地吹,這裏沒有成群的樹,不能抵擋恣意的風。
她額前的發絲飄蕩着,有幾根晃了眼睛。寬松的運動外套貼在身上,她看起來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和記憶中總是穿着高跟鞋,眼神冷凜的氣質不太一樣。
周慕別開擋眼的碎發,咧嘴笑着,眼角彎彎,模樣純善,美麗不減。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來,停了下來。
“陸警官,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那一瞬間,風停了,大象的叫聲遠去了。
茉莉花香回來了。
陸岩只覺得頭皮發麻,他擡起右手撫了撫額,過了兩秒,又垂下手,看看左側,再看看右邊,嘴裏念念有詞,閉了閉眼,忍不住咬緊牙關。
周慕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臉,笑意不減。
陸岩輕咬下唇,煩躁地将墨鏡往地上一扔,朝她伸出雙手,“我他媽……”
周慕順勢跳到他腰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
陸岩托住她大腿,将人抱了起來。
“周慕!”陸岩咬牙切齒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抽她的筋,蝕她的骨。
明明是生氣的語氣,可他卻是高興的、欣慰的、慶幸的、劫後餘生的。
周慕笑得更大聲了。
她低頭,輕輕嘬了一下他的唇,擡起臉來看他。
四目相對,好一陣,誰都沒有移開。
下一秒,周慕再次低頭,溫柔地舔舐他的嘴唇,他賭氣不放她進去,她就輕咬,趁他不留神,舌頭溜了進去,勾着他的相互交纏。她很快有了窒息感,想退出來緩口氣,可他緊追上來,揪着她深攪了一番,直到她唔唔地捶他肩膀,陸岩才肯松開。
“才一年多沒見,肺活量就這麽差了?”陸岩眼神很黑,死死盯着她,連眨眼都舍不得。
周慕一手抱着他的脖頸,一手捧着他的臉頰,眼神溫柔,她喘着氣說:“那你多陪我練練。”
她輕碰他的鼻尖,平複淩亂的氣息,輕柔的吻又落在他的下巴、嘴角,随後按回嘴唇上,展開新一輪的追逐戰。
陸岩這樣體能優秀的人,竟然還會踉跄了幾步,是因為她無意識摸到了他的喉結。
周慕退開臉來看他,這次,兩個人一同笑了。
天高地厚,黃土清風。
這一方天地,只剩他和她,再沒有第三人。
初見時,她一身風雪,目光森寒,二話不說逼停了他的去路,對峙威脅。
起初他以為這樣的女人,歹毒、狠心、十惡不赦;後來才知道,她比誰都更柔軟、堅韌、果敢、一心一意。
周慕向來說到做到,這一次,她也沒有食言。
說過會再見,就一定會再見。
陸岩抱緊她,在原地轉起了圈,笑聲動聽悅耳,驚擾了不遠處的大象,它們也開始歡聲大叫,久久無法散去。
直到這一刻,陸岩覺得,這世界真是奇妙、多彩、充滿刺激與驚喜。
就像他們,原本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線,卻偏偏逆風相愛。
——正文完.半夏小說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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