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同存亡(四)
“醫生,我是陳當好的家屬。”
“還好傷口及時止血,要是送來的不及時該多危險!”醫生說着看向齊管家和季明瑞,季明瑞不自然的将目光偏開,醫生皺了皺眉,繼續道:“不相關的人就回去吧,病人還沒醒,這個時間也別去太多人打擾了。”
幾個人均是默默點頭,等到陳當好被推了出來送去病房,梁津舸才慢慢走到季明瑞面前。血液裏叫嚣的不甘已經偃旗息鼓,他哪裏有那樣的資格,怎麽說,他都只是個雇傭工而已。低着頭,他低聲道歉:“對不起季先生,這件事是我疏忽了,您生氣是應該的,在保護陳小姐這件事上的确是我失職了。”
“行了,”季明瑞揮揮手,想起他剛剛幫自己解圍,又嘆了口氣:“我也沖動了,下手重你別往心裏去。跟醫生商量好,明早之前必須出院。”
梁津舸擡頭看了他一眼,痛快點頭:“我知道了季先生。”
“關于今晚的事,回去之後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季明瑞面色沉穩下來,左右看了看,走廊裏有醫生護士模樣的人走來走去,這個地方太不适合他繼續逗留:“往其他最好的醫院轉,卡裏的錢随便花,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不用還給我。梁子,我是信任你才把你安排在這個位置,相同的情況不要再有第二次。”
季明瑞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張卡,那是一張金卡,梁津舸沒有見過。他伸手去接的時候甚至不由自主的伸出了雙手,全然忘記幾分鐘前對方還劈頭蓋臉的給了他一個耳光。富人駕馭金錢,金錢駕馭窮人。他咧着嘴禮貌微笑,嘴角的傷疼的厲害,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古時候跪在大堂上的愚昧臣子,三叩九拜的謝主隆恩:“謝謝季先生。”
季明瑞點點頭,再次左右看了看,确定沒人認出自己後快步走向電梯間。
醫院裏重新安靜下來,梁津舸推開病房的門,走到床邊去。望見她的臉,腦海裏便會閃現燈架倒下去,那瞬間的窒息感。他不知道那感覺是什麽,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經對她動心,或許是出于對季明瑞的忌憚,只是怕自己弄壞了他心愛的玩具而被他責罰。答案究竟是什麽,梁津舸不去想,畢竟他現在沒有時間讨論兒女情長,他連自己的人生都還岌岌可危,哪裏有資格去愛別人。
低下頭,他靜靜的看向昏迷中的陳當好。
腦袋上包着紗布,帶着點平日在她身上根本見不到的滑稽可愛。很多次他都偷偷這麽看她,源于他對她初次見面後的好感。陳當好長了一張古典美人的臉,尖下巴大眼睛,化了妝之後很抓人,走到哪裏都會惹來男人的目光。可是等卸了妝,那層驚豔便不見了,他這麽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嶄新的陌生人。
不驚豔的時間裏,她依舊很美,美得毫無侵略性。
梁津舸在床邊安靜的坐着,其間齊管家進來過一次,說自己回家給陳小姐煲湯,要先走了。天色漸漸變白,他就這麽望着她出神,直到朝陽沖破了雲層,世界都是一片明媚,陳當好才悠悠轉醒。
病房裏還拉着窗簾,光線只透進來少部分,床頭燈還開着,暖色調的燈光下她的臉終于有了些生動的顏色。
四目相對,她眼神裏有迷茫,等到終于看清了梁津舸的臉,那層迷茫被她很好的掩飾起來,默默閉了閉眼,她沙啞着開口:“我在醫院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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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很久嗎?”
“一夜。”
艱難的轉了轉頭,陳當好環顧四周,眉毛皺起來,凝視他平靜的眼睛:“……這是哪家醫院?”
梁津舸在她眼裏讀到了很隐晦的擔憂,與季明瑞眼裏的擔憂如出一轍。他舔了舔幹燥的唇,如實回答:“陵山大學附屬醫院。”
短暫的沉默裏,陳當好的胸腔微微起伏,仍舊平緩的呼吸着,又或許她現在的身體狀态根本就沒辦法有多餘的激動情緒:“我要出院,馬上。”
這個醫院像是個巨大的噩夢,季明瑞害怕,陳當好也害怕。梁津舸從座位上站起來,語氣不自覺的透出了安慰:“已經聯系過了,上午就能轉院。”
陳當好閉了閉眼,再看向他的時候又恢複了平常的倦怠,她嘆了口氣,朝他伸了伸手,似乎不想再去在意那些讓她害怕的東西:“有煙嗎?”
“……沒有。”梁津舸避開她的眼神,看向窗簾縫隙中的一線陽光。從這個細微的動作裏陳當好知道,他在說謊。
他這樣不擅長撒謊,是怎麽給吳羨辦事的?心裏覺得好笑,嘴角也跟着上揚:“梁子,你來。”
她這麽笑了,準沒好事。梁津舸站起身,往床邊靠近了一些,下一秒她的手便纏上來拉住了他的皮帶。這動作讓他吃了一驚,馬上反應過來她是要掏他兜裏的煙,同樣的路子怎麽可能給她得逞第二次,梁津舸迅速退後的同時抓住了她的手,忙亂中也沒注意自己抓的是手腕還是整個手掌。
“你反應倒是快。”陳當好也不惱,輕輕掙了掙打算放棄,卻沒掙開。她眼神微變,帶着點疑惑去看他:“幹嘛?”
“……”梁津舸似乎有話要說,兩秒的沉默後他手一松,放開了她。病房內一時無言,氣氛不知怎麽就變得微妙了起來,陳當好偏頭,清了清嗓子,這才想起來問他:“季明瑞罵你沒有?”
梁津舸搖搖頭。
他當然沒有罵他,而是幹脆在他臉上招呼了一拳頭。他等着陳當好繼續往下問,可是她似乎對這個話題沒了興趣,擡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紗布,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他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往常時候在車裏,一兩個小時不說話也不會感覺到一丁點不對勁。陳當好扭了扭身子,摸到床頭櫃上的電視遙控器,在梁津舸探尋的目光裏,她打開了電視。
早間新聞的聲音頓時讓屋內擺脫了剛剛的安靜,梁津舸收回目光,跟陳當好一起看向電視。醫院電視頻道少,只能收到地方臺,陵山衛視的臺标對于陳當好來說不算熟悉,挑來挑去還是定在這裏,聽聽新聞總好過兩個人無話可說。
兩分鐘後,陳當好後悔了。季明瑞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陰魂不散。梁津舸正低頭把她的鞋從袋子裏拿出來,方便一會兒轉院她下床,聽到名字,他手上動作一頓,擡頭也看過去。
季明瑞去上海究竟要談什麽樣的業務,陳當好不知道,也沒興趣去了解。她只知道在他離開一個月後的今天清晨,電視上曝出了他疑似與女秘書出軌的照片。
圖像不清晰,但是憑陳當好兩年來對他的了解,自然知道那就是他。連她都能看得出來,吳羨肯定也看得出。本來毫無知覺的傷口開始隐隐作痛,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的痛楚讓她皺起眉,手卻停在遙控器上沒有關掉電視機。
“一直致力于慈善事業,投資多所高等院校,多年以來始終潔身自好,沒有任何花邊新聞的季明瑞……”
新聞主播坐在演播室,嘴裏說的是網上寫好的通稿,大概全世界都在驚呼是誰心思歹毒,想出這樣的方法誣陷季先生,順便再細數他這幾年又為教育和慈善事業做了哪些貢獻。他總是有這樣的能力,化腐朽為神奇,就算是前面玩過的女人多的堪比後宮,最後也總能片葉不沾身。
招惹上陳當好,算是季明瑞陰溝翻船失算了。可是憑陳當好的能力,也根本翻不出什麽花樣來。大概是覺得她頑固又無趣,季明瑞找新的玩物也不稀奇,可是當新聞畫面這麽直接的攤開在她眼前,陳當好得承認,她不高興。
這種不高興夾雜了太多私人情緒,帶着虛榮,不甘和攀比,皆是拿不出手的黑暗面。而在梁津舸面前,她統統不能表露。嘴角微僵,正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手裏的遙控器已經被拿走,電視畫面瞬間黑下去。
關掉電視,梁津舸把地上的鞋往她的方向輕輕扔過去:“穿上。”
他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就像那時候電視機裏播報的不過是一個不相關的商人。低着頭,清晨光線溫柔,照在他側臉,因為一夜沒合眼,陳當好可以看見他下巴上新生的青色胡茬。
那一瞬間,她得承認,自己對這個男人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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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那位被拍到的不知名女秘書,季明瑞只是派律師潦草解釋一下,看起來并不放在心上。越是這樣的态度越讓媒體覺得無趣,自然也不再深究。陳當好轉院到風華別墅最近的私立醫院,說是住院,但一天也就吃幾片藥而已,她不願意回去,季明瑞破天荒的也不攔着,自她住過來他只來了兩次,每次坐一會兒就借口公司有事匆匆離開。
梁津舸來的也不多,倒是每天像上班打卡似的在她眼前轉一轉。因為季明瑞的冷淡,他們之間的盟友關系還沒正式作戰就開始變得岌岌可危。陳當好是不擔心的,季明瑞真的膩了肯放她走,于她而言還能少走幾步彎路。只是偶爾望着窗外,會隐隐猜測這個時間梁津舸會不會來。
他有時候會讓她失望,望到天黑也不再來一次;有時候又讓她驚喜,即便上午來過,下午還是會出現在林口口上,往她住的病房走來。這一切都得聽季明瑞安排,按道理講是季明瑞偶爾成全了陳當好的期待,但是她不這麽覺得,看見梁津舸遠遠走來,心裏便跟着生出些許雀躍。
醫院的日子太無聊了,難免将希望寄托于外物。可實際上梁津舸來了也不過是屋子裏多個人呼吸,要他說幾句話是很困難的。不過好在他身上總是帶着煙,這樣不論如何陳當好都能跟他搭那麽一句話:“梁子,給我根煙。”
他不說話,默默從兜裏掏出來遞給她。為數不多的幾次他會皺眉,望望垃圾桶裏的空煙盒,為她抽煙的頻率感到擔憂:“上一包抽的太快了。”
他回她這麽一句話,她就想跟他再說十句。叼着煙,陳當好面色慵懶:“每天都無趣,除了抽煙還能幹嘛?”
“那就跟季先生說出院。”
“回別墅還不如待在這,好歹這旁邊房間還有別的病人,每天靠着窗戶往下看看人也是好的。”
“嗯。”
梁津舸點點頭迎合她的話,同時也将她的話頭掐滅在空氣裏。陳當好卻還想沒話找話:“為什麽叫你梁子?”
“習慣了。”
“最開始叫的是誰?”
“忘了。”
“因為時間太久所以不記得了?”
“嗯。”
“你身邊的人都這麽叫你嗎?”
“嗯。”
“你就不能多說幾個字?”
“……嗯。”
梁津舸擡起頭,有點無辜的看她,半晌才開口道:“我不太會說話,總怕說錯了惹你不高興。”
她的心又軟下來,像是被泡在了蜂蜜檸檬水裏,酸中帶甜:“何必在乎我高不高興?”
這個問題指向性和暗示性都很強,梁津舸不回答,幫她把床頭的水果切好,是要走的樣子。他已經搬到別墅裏去住,陳當好不在的日子還經常去她的小陽臺上抽煙,這些想象讓陳當好覺得心癢,說不出哪裏帶來的迫切和渴望。
“我要出院。”第二天,季明瑞接到陳當好的電話。
出院是好事,季明瑞心裏的氣也消的差不多,帶着梁津舸親自來接她。為了避嫌,他沒出車門,收拾東西都是梁津舸來,行李箱不大,衣服也不多,正正好好。
她一定要穿漂亮裙子才肯出去,一個人躲到洗手間去換。梁津舸怕她有東西落下,把病床上也給她仔細翻了翻。被子下倒是幹淨,他到底心細,伸手去拽枕頭,卻有東西因為他的動作扯落出來掉在地上。
枕頭下是二十多根煙,擺的并不整齊,顯然是主人随手塞裏面的。全都是他給的大前門,沒有包裝,為了唬他她把包裝盒都扔進了垃圾桶。香煙大咧咧的躺在枕頭下面,不知羞恥的與梁津舸大眼瞪小眼,他愣了幾秒,彎腰把地上的煙撿起來,重新放回去,又把枕頭放好。
臉色沒有絲毫變化,梁津舸站直身體,拉起行李箱拉杆。在陳當好出來的同時,他恰到好處的站在了病房門口。
“可以走了。”陳當好身穿黑裙子,腰部繡了朵碩大的金色花。這種衣服也就只有她敢穿也能穿,梁津舸壓抑着嘴角就要揚起的笑,面色平靜的點頭,轉身去開門。
雖然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想要笑。大概是心裏的什麽東西怦然打開,無法形容的雀躍從她的裙角一直蔓延到腰間花蕊裏。醫院走廊悠長,他走在前面,聽陳當好的小皮鞋在地上踏出有節奏的聲響,走出不遠,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
她也莫名跟着站下,隔着幾步遠的距離疑惑望他。
“裙子真好看。”
梁津舸這麽說,每一個字都咬的盡量真誠自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何必這麽做,但能讓她開心,好像就是好的。
陳當好偏過頭去,嗤笑一聲沒有看他,似乎對這樣的誇獎習以為常且不屑一顧。
但他知道也看見了。
她的耳朵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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