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海市蜃樓是我

關于那個夜晚,在場的所有人選擇三緘其口,自然也就沒有人告訴陳當好樓下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不敢猜,心底又覺得自己也不配去猜,自然就更不敢問。她只是知道第二天天亮以後,除了季明瑞,大廳裏空無一人。

而季明瑞已經不是他們初見時候的樣子了,他那樣蒼老,像是用一個晚上走完了半生的颠沛。朝她伸手,季明瑞眼底已經泛不起淚光:“這就走了?”

她來的時候拎來了一個銀灰色的行李箱,現在還是那個箱子,裏面裝着她來的時候帶着的東西。連同身上的衣服,也是來的時候那件。那時候她沒有錢,衣服都是二三十的地攤貨,随着她下樓,衣擺下面露出來的線頭也跟着張牙舞爪。季明瑞把這些都看在眼裏,忽然覺得年輕真好,兩年三年的,并不會在人臉上留下太多痕跡。而自己就不行,這幾年他老了這麽多,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他了。

“走出去拐兩個彎才有公交,我想提前點走。”陳當好在他面前站好,沒化妝,眼睛下面黑眼圈嚴重。

“學校那邊我幫你聯系好了,直接住宿舍就可以。等你大四實習的時候直接到市電視臺,我幫你提前打好招呼。”季明瑞說着也站起來,撈起自己仍在沙發上的衣服,從裏面拿出一張卡。陳當好下意識想要開口拒絕,他沒給她機會:“不是什麽大錢,你拿着走,我心裏能舒坦點。我也就給你這麽一次,以後的日子你自己過,過不好也別回來找我。”

陳當好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她這麽低着頭不說話的時候,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吳羨。季明瑞鼻尖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轉了個身背對着她,他大聲道:“陳當好,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現在拎着你的箱子上樓,咱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訂婚結婚都照舊。你現在要是走了,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你想清楚。”

“我想了很久,沒有什麽事比這個讓我更清楚。”陳當好淡淡回答他:“季先生,我是要走的,從一開始我就是要走的。”

“……是我讓你走的。”季明瑞低下頭,只有兩個人的大廳裏,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真是仁至義盡。”

陳當好臉上的表情不變,想了想,還是道:“謝謝季先生仁至義盡。”

她臨走還要拿話堵他。季明瑞發出一聲輕笑,随着笑聲眼淚也跟着掉下來,他覺得這一刻的感覺不異于吳羨離世,因為都是再也見不到了。以前鎖着她還能騙自己說她是自己的所有物,現在卻是連一個借口都再找不出。好在背對着她,她大概看不見自己在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季明瑞沒回頭,帶着點咬牙切齒的狠勁:“滾吧。”

大門被打開有聲音,大門被關上有聲音,她的人走了,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終于不用忍耐,季明瑞仰起頭深吸口氣,眼淚落了滿臉。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大廳裏失聲痛哭,他想起冬天時候的某個夜晚,他在風華別墅留宿,夜裏忽然醒來,身邊空無一人。他心裏不确定,疑惑當好去了哪裏,剛要下床,聽到她蹑手蹑腳回到房間的聲音。

季明瑞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為什麽會選擇躺回去假寐,他聽見她偷偷去洗手間洗了個澡,聽見她站在裏面平複了好久才進來重新躺到他身邊,他心裏的疑惑那樣多,到頭來,卻是一個字都沒問。

他何嘗不知道,她可能早就背叛他,可是一旦揭穿,他将要面對失去她的結果。

那結果太重了,他承擔不起。卑微了這麽久,以為相安無事,直到倪葉将照片送到他的辦公室,他想僞裝都裝不下去。

望着空蕩蕩的別墅,季明瑞想,有她的這幾年,或許根本就是場大夢而已。夢醒了,人走樓空,人來到這世界上,總是要經歷這麽一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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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覺得活着是這麽沒意思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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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津舸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并不是什麽大醫院,從燈光牆壁就能看出來。他緩慢睜眼,意識蘇醒的前一秒他想,也許當好就坐在他身邊,等到眼睛完全張開,他只看到齊姐。齊姐大概是一夜沒睡,這會兒靠着椅背睡着了,梁津舸轉了轉頭,另一邊空無一人。

現在是什麽時間他不知道,只知道天已經亮了,陽光從窗口照在他臉上,讓他不舒服地把眼睛眯起來。病房裏很安靜,他連呼吸都跟着放輕,試着活動自己的四肢,胳膊和腿的實在感讓他的心放下來。

天色大亮,屋裏燈卻還開着,清醒後随之而來的是身體各處的疼痛。季明瑞打他的時候下了死手,那些跟他一起工作過的人倒是沒有,嘴邊疼的厲害,因為沒有鏡子,梁津舸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摸一摸自己嘴角的傷口什麽樣子。

這麽一擡手,他才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右手中指。

盡管已經被包紮好,這麽看過去還是觸目驚心。幻肢痛讓他皺起了眉,好像回去昨夜被按在地板上看血液飛濺的時候。那不是夢,那是季明瑞給他的懲罰,他不能砍了他的腦袋,但是可以砍了他的手指頭,将他當作奴隸一樣踩在腳底下。

心裏一瞬間混雜了很多情緒,震驚,愕然,絕望,悲痛。又或許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梁津舸緩慢把手放下,重新閉上眼,差不多兩三分鐘後,他再度睜眼,帶着點僥幸去看自己的手指。

右手中指的位置還是空空蕩蕩。

梁津舸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有些着急,着急自己并不是真的睡着,所以沒有從夢中夢出來。強硬逼迫自己閉上眼,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他得怎麽去接受自己殘破的事實,又怎麽帶着這樣一雙手去見當好,他不敢想,抿緊了唇,死盯着頭頂的天花板,眼睛裏都泛起紅血絲。

輕微聲音還是讓齊姐醒了過來,她也是極度疲憊,醒過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然後才探身過來小心翼翼的看他:“梁子,你什麽時候醒的?疼不疼?”

眼珠轉了轉,梁津舸緩慢看向她:“齊姐,我的手……”

“送來的晚了,大夫說接不回去……”齊姐低下頭,眼底悲戚:“誰敢說這是季先生做的呢,說出去誰信呢,季先生連一分錢都沒有出,我也是今早被他解雇了……”

“為什麽……連你也解雇了?”梁津舸不解,空洞的眼睛裏已經流不出淚:“……那當好呢?我從昨晚就沒看見她,季明瑞把她怎麽了?”

齊姐苦笑一聲:“陳小姐是陳小姐,跟我們這些打工的待遇怎麽可能一樣,那是季先生寶貝的人,他舍得動她一下麽。”

梁津舸的心裏越發疑惑,到這時候他依舊對陳當好沒有絲毫懷疑:“……那,她現在在哪?季明瑞不肯放她?昨晚我回去之前都發生什麽了,我怎麽一直沒見到她?”

齊姐極少看見梁津舸這樣多話,他說這些的時候甚至都忘了自己殘缺的右手。替他揪心,齊姐選擇了最委婉的說法:“季先生說過了昨晚就讓她走,現在天都亮了,陳小姐應該也不在風華別墅了。”她說着嘆了口氣:“我是看你沒有人照顧,所以才留下的,等你出院了,我就回老家再找工作去了。”

“那……當好知道我在這嗎?”

齊姐不知道怎麽再說,他在哪,陳當好連一句都沒有問過。她不忍心刺激他,只好說道:“昨晚場面那麽亂,陳小姐就算看見了肯定也吓壞了,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你不如先好好把傷養好,等出院了去學校找她,陳小姐怎麽樣還是要把書讀完的,你也不用怕找不到她,你說是不是?”

她這話其實漏洞百出,但梁津舸身上有傷,打擊一重接一重,他已經沒辦法去深想整件事究竟是怎樣的。除了住院養傷沒有其他的辦法,躺在病床上,梁津舸還在擔憂,這樣一只手,當好看到了會不會心疼,縱使她再冷血,也總是會心疼的吧,那畢竟是他的手啊。

等到梁津舸養好了傷出院,已經是半個月之後。這期間,陳當好杳無音信。齊姐是一個星期後離開的,她離開的很自然,就像她自己說的,在哪裏都是工作而已,遇到的也就都是雇主或同事,有感情,但感情都不深,走的時候灑脫痛快,人是該這樣去活的。

關于陳當好,梁津舸在心裏幫她找了很多理由。她沒有手機,聯系不到是正常;她記不住他的號碼,自然更不可能主動來聯系他;就算她可以找到他,中間卻還要顧及着季明瑞的因素,或許季明瑞早就打算将他們之間的聯系切斷的徹底,或許她根本就沒能擺脫季明瑞。

這麽想來,梁津舸對她又是心疼。

出院後的第一天,梁津舸悄悄回到風華別墅。外面看別墅還是老樣子,盛夏到來了,周遭樹木也郁郁蔥蔥。只是門口保安室裏空無一人,梁津舸走近了去看,才發現別墅門口挂着鎖,陽光照在上面顯然已經有些時間了。他一愣,試着晃了晃大門,空曠的郊外便只能聽到這一點聲音。

風華別墅已經成為一座空房子,被季明瑞遺棄的空房子。

沒有車,梁津舸徒步往回走,走到公交站點去。他現在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将手放在口袋裏,尤其是車上有小孩子的時候,不然他會聽到小孩子的驚呼和大人刻意壓低聲音的告誡,會聽到最刺耳的“殘疾人”三個字。

公交車晃晃悠悠,也不知道多少站,只覺得往日開車經過的路,在公交裏就顯得格外漫長。好不容易在陵山大學停下,梁津舸下了車,烈日都比往日裏毒辣。

他平時只陪陳當好上課,對教室的位置清楚,對宿舍卻不清楚。今天按照時間來講陳當好是沒有課的,他本想等她有課再過來,可等待的時間太煎熬,總想早點确認她怎麽樣了。校園這麽大,他一路走一路看,也沒找到哪一棟是宿舍樓,找了棵大樹,梁津舸在樹下站着,看來往行人。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學的一個成語,守株待兔。

就這麽等了一下午,從烈日炎炎等到夕陽西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不少,沒一個有他期待的那幅眉眼。梁津舸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做法實在愚蠢,走到超市買了個面包,邊吃邊在學校的長椅上坐下。

就等明天去教室找她吧,如果那樣也找不到,他恐怕就得找到季明瑞的公司去。

梁津舸現在住的地方距離陵山大學來回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這樣折騰一次又是半天時間過去,他自然懶得往回跑,吃完了面包就這麽躺倒在長椅上,回憶曾經在風華別墅裏的日子,回憶陳當好笑意淺淡的臉。天色暗下來,學校裏有保安巡邏,他躲了好幾次,最後找了個相對安靜和隐蔽的地方,湊合着窩了一夜。還好現在是夏天,怎麽睡都不覺得冷,只是淩晨時分下了小雨,梁津舸醒過來,天色微亮,有勤奮上進的同學已經背着書包往圖書館趕。

他昨夜沒睡好,倒也不怎麽在意,在超市買了些東西勉強充饑,一直等到上午十點,這才往教學樓的方向去。陳當好上課一般固定在兩個教學樓,他這會兒往一教走,還沒走到一教門口,就看見有女孩子們手挽着手走出來。

他站在路口位置,算是去一教的必經之路,兩口啃完了手裏的面包,梁津舸擦擦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衣服看起來實在不怎麽樣,但回去換自然是來不及的,嘆了口氣,梁津舸在路口那裏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坐下來。

在等待裏,他無數次幻想她看到自己以後的驚愕或是喜悅,又在心裏問自己,她要是哭了可怎麽辦。他也幻想她就像平時一樣,裝着不在意的走過來,問一句你怎麽在這裏。每一個想象都讓他心生雀躍,又想到自己的手指,忙把袖子拉下來遮住。

他可舍不得她心疼。

就這麽等着盼着,直到陳當好真的出現。他們在路口的位置四目相對,梁津舸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她已經挽着同學的手從他面前輕飄飄的走過去。他以為她是沒有認出自己,也是,他今天的樣子太邋遢了,站起身,梁津舸喚她:“當好。”

她聽見了,但沒有回頭。

袖口裏空蕩蕩的右手中指隐約疼痛起來,屬于梁津舸的夏天,居然就這麽倉促的結束了。他原本給她買了包煙,兩塊五,大前門。那天晚上梁津舸坐在夕陽西下的校園裏抽完了整整一包,煙頭丢進垃圾箱,他的心裏是一場醞釀已久的告別。

——給傻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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