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未了願(二)
陳當好再次聽說梁津舸的消息,是學校五十年校慶的時候。她大小算一個公衆人物,被學校邀請回來參加校慶典禮,也就是在這個典禮上,她看見梁津舸上臺,成為這個學校新的名譽校長。
臺下掌聲雷動,她坐在第一排位置,略顯驚愕的擡頭看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梁津舸看過來,她卻忽然覺得心悸,偏了頭躲開了這次對視。
所以不算見面,她充其量只是聽說他的消息而已。那場校慶典禮陳當好走的早,連最後的大合照都沒參加。臺上的梁津舸相比幾年前也不是沒有變化,眼神滄桑不少,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陳當好看着他,就像看到很久之前的季明瑞,每個開學典禮上給大家講述自己成功故事的季明瑞。
好在梁津舸沒有那麽俗氣,只簡單說了幾句話就下臺。而他下臺的同時,陳當好收拾了自己的包落荒而逃。他們隔着人群遙遙看了彼此一眼,然後默契的收回目光,離開禮堂的時候,陳當好心裏莫名生出一些悲怆來。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眼看着陳當好離開,梁津舸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拿出手機打電話。
“那份視頻先別上傳,我還有點別的用處。”他這麽說的時候,眼神晃悠着落在大門口,陳當好只餘一個背影,頭也不回的樣子。梁津舸于是也轉回來接着看向舞臺,校慶節目設計的倒是精彩,只是心思像是被牽走了,也沒了看下去的興致。
他想,他也許是恨她的。
跟季明瑞的角力成了貓捉老鼠的游戲,梁津舸回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已經漸漸逆轉明瑞地産的行業壟斷局面。局面被打開,攻陷企業就顯得簡單多了,梁津舸回來的第三個月,季明瑞終于沉不住氣,訂了高級酒店約梁津舸面談。
還是四季酒店,還是曾經樓層,梁津舸來赴約的時候帶了兩個助理,進門看到季明瑞,第一感覺,他怎麽會老了這麽多。
之前梁津舸一直以為,歲月會善待有權有勢的人,看來并不是這樣。
“梁總。”季明瑞起身禮貌打招呼,梁津舸也點點頭算作回應。飯局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直到菜上齊了,季明瑞也沒找到新的話題。好像他們之間只能寒暄,他對這個自己曾經一手提拔起來的保镖有了莫名敬畏。好在男人間有酒,敬酒總是沒錯的,杯子剛端起來,梁津舸禮貌地擺手:“最近在戒酒,還是不喝了。”
季明瑞讪讪的将酒杯放下,半晌,索性開門見山:“梁子,你這次回來是……”
“想問問你以前我沒弄懂的事。”梁津舸打斷他,在他游移的目光裏接着說道:“風華別墅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回來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梁津舸知道,他在心裏偷偷給陳當好留了機會。或許真有他不知道的事,或許她也背負許多委屈。低下頭,無意識的摸了摸自己右手空缺的部分,梁津舸等待季明瑞的回答。
“……我拿到照片之後就去了別墅,跟當好說了很多,具體的記不清了。後來我讓她上樓去,樓下有什麽聲音都不要下來,只要她不出來,第二天我就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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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津舸沒說話,想起那時候因為斷指之痛而聲嘶力竭的自己。原來她就在樓上,那她想必聽得真切,在他疼痛到幾乎昏厥的時候還想着要怎麽帶她遠走高飛,她卻已經計劃好了獨自離開。梁津舸閉了閉眼,忽然好奇自己這麽多年到底在跟誰較勁,他當是愛情被辜負,卻原來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了。
這頓飯他沒動一下筷子,季明瑞也沒有。他們沒有聊生意,只是這麽面對面坐着沉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梁津舸忽然輕聲笑了笑,擡頭,他看着季明瑞,眼神裏有幾分疲憊:“唉,你說陳當好這個女人,是不是挺絕的?”
季明瑞沉吟半晌,默默點頭。
梁津舸又問:“像不像吳羨?”
季明瑞又是一段沉默,像是思考,像是回憶,很久才搖搖頭:“我有時候分不清楚,我是因為吳羨才愛上了當好,還是因為當好才忘不掉吳羨。這輩子連自己最愛的人是誰也沒有搞清楚,我活的挺失敗的。”
對面的梁津舸不再說話。
從四季酒店離開,晚上的風有點涼,陵山這個地方溫差大,白日裏再怎麽烈日炎炎,晚風一吹還是覺得秋意陣陣。夏天快要過去了,不知不覺他回來已經有三個月,這三個月的時間裏,除了校慶的那一面,他沒再見過陳當好。
助理從車裏給他拿了件大衣,梁津舸披了大衣沿着馬路走。就在昨天,他被告知風華別墅已經收拾妥當,随時可以入住。回過身看了看自己走過來的街道,路燈把影子拉的很長,梁津舸嘆口氣,忽然覺得這一路,走得好孤獨。
籠子搭好了,下一步就該把鳥兒抓回來。
陳當好是在某一天下班遇見梁津舸的。或者說,他是專門挑了這一天站在這裏接她。進入秋天之後,他看起來似乎比從前更加畏寒,大衣長褲,連手套都要戴好。陳當好下班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他的車就停在電視臺門口,她一走出來,便看到他站在車邊。
腦海裏回放他等待她的很多時候,那些片段組合在一起,讓此刻畫面顯得極其諷刺。陳當好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拐彎走到人行道上去。
“當好。”
梁津舸在她背後輕輕喚她,陳當好的腳步停下,猶豫再三,還是回頭。
“一起吃個飯?”梁津舸用了詢問語氣,态度尊重。他們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很多年沒見面的老朋友,他不覺得別扭,她自然不該故作姿态。轉過身來,陳當好禮貌的笑了笑,這幾年的工作經驗倒是讓她笑容比從前看起來真誠許多:“對不起啊,我着急回家,時間也不早了。”
“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還是不麻煩了。”
“當好,”他在她欲離開的時候叫住她:“我明天就走了,臨走之前跟你吃個飯而已。你要是不放心,覺得不安全,地點你選,我都行。回家的時候我就送你到樓下,不上樓。”
他換了卑微語氣,陳當好心軟下來,她分明不是一個這麽容易心軟的人:“……那就祝你明天一路平安。我真得走了。”
“你怕我嗎?”隔着幾步遠,梁津舸忽然這麽問。陳當好歪頭,皺眉看他:“我為什麽要怕你?”
“那為什麽不跟我吃個飯?”
這女人有點好勝心,眼下即便是自尊作祟,她也不好再拒絕。上了他的車,陳當好在副駕駛位置坐好,他今天沒帶司機,車裏只有兩個人,車門關上了,呼吸就聽得真切。
“……為什麽一定要跟我吃飯?”陳當好這麽問。
“說清楚了多沒意思。”梁津舸這麽回答。
這幾年到底還是有改變,昔日寡言少語的男人,現在說話也會打太極了。陳當好不再開口,記憶裏的梁津舸跟現在的人忽然背道而馳,她知道人總會改變,只是這改變不該讓她看到,梁津舸要是能一直活在她的記憶裏,便能一直鮮活,一直美好。
最終還是由梁津舸選了飯店,雅間,門關上了外面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他坐在她對面,菜端上來,他笑着推到她面前去。
“你不吃嗎?”陳當好擡頭,見到幾盤菜都在自己面前,他連筷子都不打算動一下。梁津舸眼珠一轉,換了不太舒服的表情:“你先吃,我就是忽然有點胃疼。”
“這幾年落下胃病了?”
“何止是胃病啊,在外面什麽病都得過一遍了。”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語氣輕松,像是不設防。陳當好的心也慢慢放松下來,偏巧下一道菜上的是湯,她把那碗朝着他推過去:“那你喝這個。”
“這幾年學會關心人了?”
她聽出他是故意揶揄她,咧開嘴笑,眼睛都眯起來。梁津舸也笑,他從前很少笑的,如今倒總是時不時的扯着嘴角:“笑什麽?”
“你笑什麽?”
“我笑你。”
“那我也笑你。”
他偏過頭,假裝嫌棄的語氣:“哎,陳當好真幼稚。”
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這樣的說話方式,陳當好想說他幾句,又不知道從哪裏開口,畢竟太久不見,說話也擔心自己失了分寸,腦海裏這些想法轉了一圈,她說:“不過你這幾年是怎麽過的?”
“這幾年啊,”梁津舸垂手坐在桌前,還是不打算動筷子,“去了不少地方,一開始就是活着呗,也沒想到生意能做大,現在也算是衣錦還鄉。早兩年的時候在廣東那邊待着,還學會了點粵語。”他說着給她叽裏咕嚕講了幾句粵語,陳當好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說話字正腔圓習慣了,只覺得粵語溫軟好聽,被他講出來卻是好笑得很。她低頭笑,再擡頭的時候有些感慨:“你變了不少。”
“比如?”
“話多了,以前問你好幾句,你就回我一個嗯。”
那是因為以前好愛你,站在你面前都擔心說錯話,結果反而不知道說什麽,顯得自己笨嘴拙舌。這些話梁津舸自然不會說,談完了自己,他将話題引到她身上:“你呢,我看你這幾年過得也挺好的。”
“還可以,電視臺工作雖然有點無聊,但挺穩定。”
“你也有變化,但是不大。”梁津舸調整了坐姿,向後靠在椅背裏,“防備心倒是不小,約你吃個飯這麽難。”
“……我以為你會記恨我。”
包廂內沉默下來,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事,原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那句“為什麽”險些脫口而出,梁津舸抿唇,半晌,他笑道:“你說什麽呢,我幹嘛記恨你。”
就好像他什麽都不記得。
他的态度讓陳當好覺得輕松,她最向往的就是這樣的關系,彼此之間可以坐下來吃個飯,之後天各一方,誰也不要挂念誰。關于之前的那些事也許就真的是過去了,梁津舸不提起,她也樂得忘記,帶着這種好心情,梁津舸提出飯後去看個電影,她也沒拒絕。
就像是送老朋友走的心情,陳當好竟還覺得有一絲惆悵。電影院距離飯店不到五百米,梁津舸把車停在飯店樓下,這一段路他們倆決定走過去。路燈昏黃,梁津舸低着頭,看到他們的影子在路燈下拉長,走近了又變短,從身前到身後,樂此不疲。
“你冷不冷?”梁津舸偏頭看她。
陳當好穿了條長裙,在這個季節其實稍顯單薄了些,她搖搖頭,沒等說話,他已經脫下大衣披在她肩膀上。
“你明天什麽時候走?”她問出口的瞬間便有些後悔,要是知道了時間,不去送一送似乎不好。梁津舸目視前方,因為身高差距,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聽他說道:“……也不用你送我,問這個幹嘛。”
她的心思被一語道破。
之後一直到進了電影院,都是一路無話。大概是因為今晚天氣太冷,他們訂的場次空無一人,陳當好進去之初還以為是他們來早了,可直到等黑下去,也沒有其他人進來。黑暗裏她扭過頭看向他,小聲問道:“咱們這是包場了?”
“誰知道呢。”梁津舸聲音也輕輕的,不動聲色地,他擡手,胳膊放在她背後,像是虛虛攬住她。
她察覺到他的動作,看向他的時候只看到他側臉微微揚起的嘴角。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忍心說出口。明天他就走了,這一走大概又是很多年不能相見,想到這,陳當好也就默認,他的手放上了她的肩膀,她也沒躲。
燈黑了有一會兒,電影沒放映,陳當好這才想起來問他:“你買的什麽片子?票給我看看。”
“一會兒不就知道了。”梁津舸将她攬進懷裏,手按着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陳當好下意識想要坐直,被他輕輕斥了聲“別動”。她心裏突然有些不舒服,類似第六感的東西讓她有些坐立不安,只覺得這個姿勢別扭極了。想要掙脫,屏幕忽然亮起來。
下一秒,她面如死灰,梁津舸不知什麽時候摘了手套,指向屏幕的右手卻缺了根手指,傷口斷面觸目驚心。他這麽伸着手,聲音帶笑,問她。
“你當初想要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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