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破爛(20)
破爛(20)
在漫漫飄落的雪花裏,徐憑終于明白過來,他的傻子弟弟只聽見了孫子傑那口是心非的牢騷,以為自己要被抛棄這才偷偷跑開。
真是小傻子,怎麽可能不要他呢?
徐憑咳嗽着朝小果挪過去,用帶着針孔的清冷消瘦的手撫摸傻弟弟的面龐,将他委屈的眼淚一點一點拭去。
十幾年前他弄丢了小果,十幾年後不會了。
“哥哥不會不要小果的,”徐憑擁抱着他說,“哥哥發過誓的,一輩子都不會不要小果的。”
只要能相依相偎,傻子的真情又比誰少呢?
孫子傑要上前叫徐憑回到病房,何芳剛好下班出來,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邊。兩人眼神相會,寒冬裏牽起手,把照顧徐憑的責任留給了傻子。
與此同時,傻子也意識到他哥還在生病,緊張兮兮地抱着徐憑就往病房沖,吭哧吭哧一氣直接把徐憑安全地放回病床上,用冰涼涼的一雙手給哥哥掖被子。
“哥哥你休息,小果學會打飯了,小果去給哥哥打飯。”
說完小果挎着水壺拎着飯盒急匆匆從病房沖了出去。
醫院食堂的菜清淡,簡簡單單一個豆芽菜和小米粥,小果就捧在懷裏小心地護如珍寶,到了病房再急哄哄送到哥哥的嘴邊,一口一口盯着哥哥喝下去,好像徐憑少喝一口都是他的照顧不周。
徐憑躺在病床上被弟弟照顧的時候,頗多感慨。
明明前天生病的還是他的傻弟弟,需要照顧的還是他的傻弟弟,今日的小果就好像一個早當家的孩子,展示出讓他驚訝無比的自強能力。
他差點兒忘了,傻子也曾在街頭颠沛流離過,傻子比誰都懂什麽叫拼命活着。
徐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粥,想把小碗遞給守在一邊的小果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傻弟弟不知什麽時候趴在床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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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忙忙碌碌一天,換在平常早該撒嬌鬧着要抱哥哥睡覺了。
小果手背上的燙傷徐憑已經拜托查房的醫護幫忙上了藥,但大約還是疼的,不然他的弟弟怎麽在夢裏一直蹙眉呢?
徐憑伸長胳膊努力把小碗放在床頭,從自己身上分了一半被子蓋在弟弟的身上。
徐憑在想,要是小果好起來會是什麽樣子,要是他是個正常人,是會像小傑那樣談戀愛結婚,還是會和他一樣,是個喜歡男人的怪癖。
徐憑為自己腦子裏的胡思亂想懊惱的時候,小傻子什麽都不知道,睡的正熟,夢中還知道抓着徐憑的手,确保哥哥需要的時候自己能第一時間感知。
他實在是太累了。
在徐憑昏睡的時候,傻子跑來跑去,從家裏到醫院,從檢查到治療,小果把哥哥背了一路。
終于聽到哥哥穩定的消息,小果又怕哥哥餓着,足足問了護士姐姐十幾遍才記住打飯和打水的流程。
傻子想,他要努力一點,不能再讓哥哥一直照顧自己了。
從來到徐憑身邊的那一天開始,傻子沒有一天不害怕自己又被哥哥丢下。
像一包垃圾一樣,被當成廢物丢進不可回收桶裏。
傻子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他只記得醒來的那天他躺在盤山公路邊上的草叢裏,睜開眼整個世界都是陌生的。
馬路上偶爾有大車小車來來往往,傻子害怕地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坐了一整天。
他的臉上有血,腦袋上有血,身上也有血,黏糊糊的。
他隐隐約約記得有人和他說,要做個幹淨的小孩兒。
傻子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随便找了個公共洗手間把自己洗刷的幹幹淨淨,醒來時穿着的衣服上面挂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羽毛,傻子一把将它們全都薅了下來,羽毛裏有一根特別漂亮的會反映晨曦,傻子收進口袋裏,決定要帶給誰。
帶給誰呢,傻子拼命想,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從黃昏走到黎明,從正午走到日暮,好像漫無邊際,又好像要去什麽地方。
傻子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的時候,他看見了一車蘋果,一車紅紅的大蘋果,像火一樣迎着夕陽颠簸。
傻子伸手,攔下了那輛滿載蘋果的電動三輪車。
“ping……”傻子想開口說點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是蘋果……還是瓶子。
開車的是個運蘋果到城裏水果店的老農,見傻子身材高大,想他大約是迷路了,便決定捎他一程。老農心裏也有打算,到目的地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讓傻子幫他搬東西。
“上車吧,我捎你一段兒路到城裏,到那兒你再找車。”
車主在蘋果堆裏給傻子騰出地方,傻子抱着腿縮在角落裏。
蘋果去哪兒,傻子就去哪兒。
最後,裝貨的三輪車停在了那家水果店的門口。像火一樣的蘋果被搬下車,傻子也被趕下了車。
他很知趣地搬起幾十斤重的箱子,一箱一箱地卸貨。
趁着車主和老板合算價錢的時候,小果沿着路邊漫無目的地游走。
天黑了,不遠處的街道有紅紅綠綠的燈亮起來,一閃一閃的,比羽毛上的光芒還璀璨。
傻子看夠了燈光再回到水果店,好心的車主早已離開——他被丢在了這座陌生的城市裏。
這一夜,他又從天黑坐到了天亮,心裏想的還是那個問題。
他是誰,從哪裏來,他的羽毛要送給誰。
終于,天亮了,黎明的光芒照在傻子有些憔悴的臉上,他揉揉眼睛抵擋困意,光芒卻從手指頭縫隙裏漏了進來。
從東方既白處走來一個人,那個人的臉熟悉又陌生,朦胧天光下,傻子好像知道他要找誰了。
他的記憶裏,出現了一個并不繁華熱鬧的小村落,他躲在紅磚堆砌的土地廟後面,臉和現在一樣髒,手也髒兮兮的。
然後有一個漂亮的哥哥出現在他面前,遞給他一塊帕子:“擦擦眼淚,哭的髒兮兮就不好看了。”
“哥哥長大了,不愛喝汽水,你喝吧。”
“你可以叫我瓶子哥哥。”
“別怕,哥哥保護你。”
……
傻子的腦袋裏冒出許許多多的回憶,他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名字,但他記得,眼前這個好看的人,就是他的瓶子哥哥。
“瓶子……”
傻子“哥哥”兩個字還沒叫出口,卻只得到那個人遞來的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
哥哥好像很累,只是朝他笑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傻子一手拿着礦泉水瓶,一手摸着口袋裏的羽毛,朝着哥哥遠去的方向傻笑。
他找到自己的去處了。
從那以後,傻子就在酒吧街後面的小巷子定居,守着第一回遇見哥哥的時候附近的那個垃圾桶,晚上在路燈下撿瓶子,撿累了就靠着垃圾桶睡覺。
再趕在清晨來臨太陽升起之前醒來,把自己洗的幹幹淨淨地等在哥哥回家的路上。
第二次遇見哥哥的時候,哥哥不光給他留下了兩個空瓶子,還帶來了好吃的酸酸的果子和甜甜的蛋糕。
“哥哥!”
傻子總是這樣叫,卻從不主動挽留徐憑留下陪伴自己。
因為他雖然傻,卻能看懂別人的目光。
他知道“別理他、他是傻子”和“離遠點兒、他好髒”是什麽意思,傻子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去想,可能哥哥也是嫌棄他髒所以總是匆匆離去。
沒關系,傻子偷偷去問過,商店裏好看的海綿小人的衣服只要他撿三千五百個瓶子就夠買了。
總有一天,他要幹幹淨淨地穿上海綿小人的衣服出現在哥哥面前,因為那是他記憶裏和哥哥相遇的時候的穿着,看見那件衣服,哥哥就能想起他了。
傻子喜歡坐在花壇上晃着腿看酒吧街,那是哥哥來的方向。紅色和綠色的燈光真神奇,不光能帶來好吃的,更重要的是能帶來哥哥。
水果店的老板娘已經不記得這個從送蘋果的三輪車上跳下來的傻子了,但她的女兒很喜歡這個高高大大的可以給她撐皮筋陪她玩耍的傻子。
只要把媽媽淘汰掉的爛蘋果送給傻子,傻子就能乖乖地任她指使一整天。
第一次從小姐姐的手裏接過蘋果的時候,傻子高興得不知道說些什麽,連連鞠躬,在拉小姐姐回家吃飯的水果店大嬸看傻子的眼神底下一蹦一跳地離開。
那天,他捧着小蘋果在哥哥下班的路上等了一整天,夜裏實在熬不住,傻子靠在道旁樹跟前睡着了。等他再醒來,手裏的蘋果咕嚕嚕滾了老遠,被清掃的環衛爺爺當成垃圾丢進垃圾車裏。
小果最後沒有追上垃圾車,他只能又等在水果店邊上,等小姐姐寫完作業,眼巴巴地指着蘋果開口。
“蘋果……跳皮筋……”
如果能給他一個好蘋果,傻子願意再曬一整天。
抻直的繩子勒得傻子的小腿發疼,隔着褲子的粗糙布料似乎都擦破了皮一樣火辣辣的疼,可傻子不在乎,他的從前裝飾着華貴羽毛的破外套的口袋裏裝着一個小蘋果,不算紅,但沒有斑點的小蘋果。
就算掉到地上,也不會被人當成破爛的小蘋果。
可那幾天的哥哥好像很忙,總也不從這條路上路過。
傻子不會知道徐憑那段時日是在到處借錢為謀生艱難行走,他只知道在路邊等。
等到蘋果上長滿小斑點又變成破爛的時候,傻子終于等來了哥哥。
哥哥穿了漂亮的衣服,陽光下還會發光呢。
哥哥真漂亮。
傻子接過哥哥給的好吃的,然後屏住呼吸雙手捧着自己視如絕世珍寶的小蘋果遞給哥哥。
“哥哥,你吃。”
他有些遺憾,要是哥哥早點來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給哥哥一個不那麽爛的蘋果。
但哥哥好像并不在乎,他愣住了,随後接過那個爛蘋果在陽光下邊吃邊落淚。
一定是爛掉的蘋果太苦了,小果想奪過那個不好吃的果子,可哥哥還是把它吃的一幹二淨。
他還說:“哥哥帶你回家。”
傻子心裏的種子生根發芽,結出像他靈魂一樣幹淨的好蘋果。
傻子很開心,哥哥終于想起他了。
他有名字,他的名字叫小果。
他有哥哥,他的哥哥叫徐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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