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租房

第9章 租房

收拾好東西,在海洋電子廠待了最後一晚上,林雪霞一大早拎着行李出廠。

她的東西并不多,大件只有幾樣,一卷草席,一個桶,一個盆,一卷薄鋪蓋,衣服都塞在一個帶補丁的藍布包裏,這就是她目前全部的家當。

昨天的紅裙子涼鞋她都脫下來了,換上一身樸素的藍衣黑褲,黑布鞋,這是她從村裏穿出來的舊衣服。

此時她背上一個包,左手端着盆,盆裏盡是牙膏牙刷肥皂杯子一類的零零碎碎,右手拎着桶,鋪蓋薄毯卷成一團塞在裏面,粗糙黃底綠邊的草席就這麽插在旁邊。

謝英子幾個人跟她的行李大差不差,都是這麽些東西,除了她們五個人外,今天離開電子廠的還有大包小包的徐永芳。

徐永芳在電子廠裏時間待得久,東西多,光是被子就有兩套,她的麻将方塊席也跟她們的粗糙草席不一樣。

方塊竹席夏天涼爽,跟草席不一樣,大熱天睡在草席上,悶悶的,不覺得涼。而到了冬天就好了,冬天方塊席太冰涼,必須得換鋪蓋,而草席一年四季都能用。

有講究的,夏天睡在草席上,冬天往草席上鋪上一塊毛毯,蓋上薄被子,一個冬天就這麽過去了。

這座城市對外來打工者的溫情是:冬天不太冷。

林雪霞上輩子就在這張草席上睡了兩年,昨天她見了這粗糙的草席,還有自己的那堆破被子,十分看不過眼,想扔了完事,再算算自己兜裏的錢,這些破爛她還得用上一段日子。

秦祎給她們把工錢都結清了,還偷偷在信封裏多夾帶了三十塊錢,林雪霞發現了之後想找她,秦祎早就避而不見。

林雪霞感謝她這一抹溫情,現在她身上一共有一百五十塊錢,算是一筆“巨款”。

手上提的行李多,她不敢在身上放錢,只能采用大部分這時候女人藏錢的辦法,把大鈔票包好,塞在絲襪裏,零散的小錢分成幾份分別放在背包不同的位置。

這時候的錢不能放在明面的口袋,放在暗袋也要小心,要狡兔三窟,多藏幾個地方,不怪大家如此警惕,那是因為這時候街上的小偷扒手太多,稍有不慎,就被人摸走了所有的錢。

出門預防小偷是第一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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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生活習慣,林雪霞一直記着。

“林雪霞?你是林雪霞吧,你長得真漂亮!”大包小包滿臉神氣的徐永芳主動跟林雪霞搭話,幾個離開電子廠的人中,唯獨徐永芳臉色最為得意。

徐永芳模樣不算好看,只能說清秀有餘,身上的衣服打扮很新潮,頭上夾了個流行的羽毛發卡。

看着她們幾個被開除電子廠的女人,徐永芳可太得意了,她暗地裏嘲笑她們,心想她們去歌舞廳一定是為了學她釣男人,這群蠢女人。

只有她是幸運的。

以前徐永芳羨慕過林雪霞,有個大學生未婚夫,那可是大學生啊!她們初中生高中生都沒見過幾個,更遑論大學生?身份地位是不一樣的。

而現在……啧啧,該是什麽身份就是什麽身份,徐永芳心頭得意,她假惺惺道:“你有沒有地方去呀?可以随我去我男人家那邊,他家有一棟樓,二樓空了間房子,你要是有困難,我可以幫你跟他家說兩聲話,讓你借住幾天。”

“到時候你找個新廠子,你就有地方搬了。”徐永芳眼中得意,她倒不是真好心,就是想顯擺溜人,這種事情她未來婆家那邊肯定不會答應的,房子怎麽會有空的?租都搶着租呢。而她“雖是好心,卻無能為力”,但又能借機當衆炫耀自己未來婆家條件好。

徐永芳假意苦口婆心道:“你有個大學生未婚夫,你跟我們這些苦命人不一樣,雪霞啊,你可以把握住機會,就算那個男人嫌棄你,這不還有他的同學,只要你能把握住一個,你的身份就不一樣了。”

林雪霞淡淡瞥了一眼徐永芳,發現了她眼角藏都藏不住的得意,她倒沒生氣,只覺得一陣好笑。

“謝謝你的好意,我這邊不用了,我有地方去。”林雪霞轉頭看向陳麗玲和謝英子,大方道:“永芳姐說她那邊有地方可以借住幾天,你們要是找不到地方,可以跟着過去。”

徐永芳瞪大了眼睛。

陳麗玲和謝英子此時都愣住了,謝英子連忙擺了擺手:“我、我直接回老家了。”

謝英子的臉燥紅了,她做了那樣的事情,哪好意思接受林雪霞的好意,就像是火辣辣的巴掌扇在她臉上。

她內心滿是愧疚,她前天怎麽就鬼使神差的……幸好林雪霞沒出事。

陳麗玲:“我去我姐妹的廠子,雪霞,對不住了,你要是沒地方去,跟我去那邊吧。”

林雪霞微微一笑:“我有地方去。”

“永芳姐,我能不能去你那邊借住兩天。”厚着臉皮的周佳佳和唐秀春連忙出聲道。

徐永芳滿臉為難:“這個……”

見周佳佳和唐秀春糾纏着徐永芳,林雪霞憋住嘴邊的笑意,提着自己的東西痛痛快快走出電子廠。

她沒委屈自己,走出去沒多遠,招了個小三輪,載着她和行李一路向前,這會兒大早上,天很亮,林雪霞戴了個折疊布帽子遮陽。

路上大部分都是黑色的自行車,城裏一半的人以上出行都用自行車,偶爾出現幾輛小汽車,還有公交車和出租車。

出租車可是時髦的玩意,是今年才在城裏出現的新鮮事物,很多人夢寐以求拿到出租車運營牌照,成為一名“的哥”。光是牌照本身就值不少錢。

小三輪師傅是個戴帽子灰短褲藍工人裝的中年人,每次路過出租車的時候,都忍不住投出羨慕的目光。

“大妹子,到了。”

林雪霞下了車,給了這師傅三毛錢,她現在身處的這個地方,也是個“城中村”,高高低低的擁擠自建房,街道很窄,從陽臺上曬的衣服數量來看,到處都住滿了人,簡直是人滿為患。

八八年是個分水嶺,這年跟她一樣南下來打工的人非常多,之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外來人口迅猛湧入。

這時候常住人口約莫一百二十萬左右,而在之後的十二年,到了千禧年,常住人口猛地蹿上了七百萬,幾乎是每年都要增長幾十萬人口。

林雪霞來找春燕嬸兒,想把行李放在她家,順便打聽附近有沒有出租的房屋。

也是她來得巧,林雪霞剛到那三層樓下,就有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出來張貼告示,在一樓的門臉前,擺上一塊木板,寫着二樓招租,其中“租”這個字寫得巨大,旁邊兩個阿拉伯數字65。

“大姐,你招租啊?”林雪霞認識這個中年婦女,她留着短發,穿着淺色碎花襯衫,大臉龐,下垂眼,因為眼尾下垂的緣故,無論她怎麽睜大眼睛,都顯得沒精神。

女人回過頭,瞥見了林雪霞,見她這一身打扮,神色和緩:“是啊。”

她并不覺得林雪霞會租她的房子,于是随口應了聲。

林雪霞心頭驚喜:“姐兒,我能不能租你的房子?”

林雪霞知道這個房東陳妙容獨自帶着三個孩子生活,租她的房子比租其他的房子安全。

“你?”聽了林雪霞想要租她的房子,陳妙容并沒有什麽高興的神色,甚至不太樂意。

這邊的房子是不愁租客的,多得是人想要租房子,陳妙容對租客有不少要求。

她并不喜歡單身男女來租她的房子,陳妙容更喜歡那種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實夫妻來租她家的房子。

夫妻兩個人,再帶兩個小孩,吵是吵了點,但很安全。

男人有了老婆孩子牽絆,幹也幹不出太出格的事,而樓裏夜晚住着男人,也能産生震懾,免得外人生歪心。

陳妙容緊張道:“你一個人租?你想幹什麽?我房子可不拆着租。”

一個年輕的妙齡女子來租房子,最怕會幹一些不正經的勾當,可瞅着林雪霞這身打扮,衣着簡陋,生得水靈幹淨,不像是那樣的人。

而她為什麽舍得花這麽多錢租房子?

現在一套四十平的房子出租,六十塊錢一個月,非常窄小的客廳,大小兩個房間,不少人會拆開出租,大房間租金三四十左右,小房間租金二三十左右,大房間十二個平方,裏面能擺得下兩個上下床,還能有個位置打地鋪,擠擠能住五六個人,分攤租金水電不過十塊錢一個月,是很多剛進城,生活拮據打工人的首選。

陳妙容是絕不會拆開租的,那樣人員過于雜亂,她可不敢招惹上太多單身青年男女。

林雪霞微微一笑:“姐,我一個人租,我剛從工廠裏出來,想自己擺攤做點小生意,我老家相熟的嬸子高春燕,春燕嬸也租了您家的房子,我就想跟她一起住着,互相有個照應,畢竟我一個姑娘在外面不安全。”

林雪霞很想租下陳妙容的房子,因為陳妙容這個人吧,獨自帶着小孩,比較慫,整棟樓所有的窗戶加裝了防盜網,一樓背後樓梯大鐵門鎖着,買的都是好鎖。

“我這間房子六十五一個月,這可不是小數,你舍得租?”陳妙容越看她越懷疑。

“姐,我就直說了吧,您的房子安全,我就一個人租,不會再亂帶任何人回來,如果我家人和我對象過來,我都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陳妙容神情有所松動,但還是十分猶豫。

她還待細問:“你對象是做什麽的?”

“雪霞!”蹬着三輪車的高春燕十分驚訝,她車上空的,回來拿點東西,她每天出早攤賣米粉,這會兒人不多了,就把攤子拜托旁邊人看着,自家回家一趟。

回來竟然見到林雪霞跟房東太太說話。

“雪霞,你這會怎麽過來了?你不在廠子裏嗎?”高春燕疑惑道。

林雪霞:“我不想在廠子裏幹了,我想跟嬸子你一樣,擺攤做點小買賣。”

“這……這也好,唉,很辛苦的。”高春燕擺擺手,她這話說得有點心虛,她對手上的米粉攤不怎麽上心,比別人出攤晚,還動不動就偷懶,恨不得外人別來吃她家的米粉,她都懶得動。

米粉賣多了她嫌累,賣少了賺錢少,高春燕每天賣夠了份量,她就開始混日子。

她倒是不怕混慘了,混慘了就罵丈夫,如果能達到回老家的目的就更好了。

“嬸子,我想租房子。”

“啊?”高春燕聽了後連忙勸道:“要不你別租了,來我們家擠一擠吧。”

她們夫妻倆帶着兩個孩子住在四十平的房子,再擠擠還能容得下個人。

對于房子的租金,還有攤位費,高春燕都非常愁,攤位費一年兩千五,房子租金七八百,房租年年都在漲,估計明年還要漲,在老家有這麽交租的幾千塊錢,不知道活得多滋潤,何必待在這裏?

林雪霞:“這不太合适。”

陳妙容聽了這話心裏也緊張,她這會兒又怕林雪霞不來租她的了,如果這姑娘是個好的,她來租自己的房子,倒也省事。

高春燕:“這有什麽不合适的?”

陳妙容連忙道:“小妹,你真的想租?”

“姐,我真的想租。”

陳妙容:“你對象是做什麽的?你如果要帶他過來,要先讓我見見。”

“她對象?是她未婚夫吧,她家裏人幫她訂的,是個大學生呢。”高春燕連忙道,她對林雪霞租房子的事十分不理解。

陳妙容脫口而出:“大學生啊!”她眼中露出驚喜,她就盼着自己的幾個孩子能考上大學。

“不是的。”林雪霞搖搖頭:“我跟這個未婚夫已經黃了,他之前看不上我,跟他同學說我只是他的表妹。”

“我有個新對象,我之前差點被流氓欺負,他救了我,他是個退伍軍人,姐,等兩天我讓他來見見你。”

陳妙容仔細打量了下林雪霞,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你這姑娘實誠,租給你了,算你六十一個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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