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不過見衣擺一晃而過,岳夜否認了念頭,他接上先前初夏的話,輕飄飄将問題反抛給他。
“我們不是才見面麽?”
“因為你不像。”
初夏忽然冒出來句,岳夜擡眉。只見少年前傾身子,打量的目光自下而上掃過,後仰椅背望向玻璃窗。
岳夜從業少說十二年,如此直白的表達他還是第一次見,于是伸手摸摸頭頂:“發型?”
初夏端起任辛樹的茶杯聞聞,停頓三秒後放下,換了較為舒服的坐姿,縮在軟綿綿座椅,吊梢狐貍眼眯起,冷着小臉打了個哈欠,下巴埋在高領毛衣邊不動。
他掃了眼任辛樹。
“也不是。”
少年屈膝,腳跟踩在椅子邊,雙手雖搭在身前,姿勢如盛開一極的蓮花,最終垂下頭盯住自身倒影不吭聲。
下午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發梢,将人的身體周圍勾勒出一圈光暈,初夏動也不動坐在那,半晌也沒給出岳夜問題的答案。
他反問:“這重要嗎?”頓了幾頓補充:“對我的治療。”
岳夜慢慢合上用來記錄的本子,當着初夏的面推到一旁:“你叔叔是這麽介紹這次談話的?”
“不然呢。”
“一般來說,廣義的治療需要動用藥物,或者涉及手術,但我們只是在簡單的聊天,僅此而已。”
見初夏還是保持先前姿勢,岳夜從胸前口袋抽出筆,翻開一張空白紙,徒手畫了個極為标準的圈,而後推到他面前。
等初夏垂眼看了片刻,岳夜盡量放輕聲音:“你聯想到什麽?”
“……”
“不必拘泥,答案無關對錯。”
初夏視線回落:“碗口。”
岳夜詢問:“還有呢?”
“圍牆。”初夏飛快掃了他眼。
“很好,同任先生一樣,”岳夜毫不掩飾誇獎,他合上本子,再度将其推到一邊,“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孩子。”他刻意強調了兩個點。
即便表情消失速度再快,初夏眉梢染過的微妙情緒不假,岳夜若有所思,後者別過臉看庭院落花。
作為心理診療醫生而言,他應保持對初夏立場,抛去雜念就剩治療一言。偏偏目光違背他的心,岳夜無法控制裏面不該存在的東西,幾乎剎不住車盡數外洩。
他剛想抽筆用寫字掩飾,卻驚覺本子早被合起放置一旁,懸空的手腕格外尴尬。
“想寫就寫,相比于其他人,你倒不像是醫生。”初夏今天沒有午休,任辛樹還故意逗他,下午來得困倦,只想速戰速決。
結果這醫生還追問哪裏不像,初夏哈欠一個又連着一個,他睡眼惺忪。
“猕猴桃。”
在岳夜望來,初夏補充。
“帶着刀疤。”
話音剛落,岳夜笑,對上少年靈動的眼,他忽然意識到并非玩笑話,掌心沿着腦袋摩擦。
“好形容。”他毫不吝啬誇贊:“這麽生動形象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那他們都說什麽?”
岳夜回道:“禿驢。”
聞言,初夏面容出現幾秒空白,等回過神來已經笑彎了腰,細長手指抹去眼角浮現的淚,歪頭端詳面前穿着西裝革履的寸頭岳夜。
講真,對方太不像心理醫生了。
無論右邊斷眉,或是古銅膚色,初夏壓根無法将他與坐辦公室的醫生畫等號,更不用說都快禿了的寸板。
不過初夏也只是新奇一時,短暫幾秒後,他對岳夜失去興趣,再次望向庭院,盯着那棵葉子都要掉光的樹出神。
岳夜拇指輕觸桌面,他順着初夏所看方向,微微偏移脖頸詢問:“它叫什麽?”
“就叫樹。”
初夏抿抿嘴,整個身子面向窗戶,擺出一副不好交流的姿态。岳夜倒是注意他攥緊褲擺的手,細細長長,跟個小姑娘似,也不知道任辛樹怎麽養的。
抗拒态度太明顯了,就在岳夜猶豫本次談話是否再次進行下去,房門忽然被人敲響。
“進。”
“岳醫生、小少爺。托先生的話,下午茶時間到了,給您們送些吃食。”
劉姨手端托盤,緩步走到桌前,畢恭畢敬将茶點一一擺好,離開前她目光微移,掃過初夏飽滿的後腦勺,欠欠身掩住了房門。
“吃幾塊,”初夏也不看,擡手把那四層糕點塔提到岳夜面前,“不然任辛樹怪我招待不周。”
岳夜哦了聲:“他願意你這樣叫?”
“什麽叫不叫。”
初夏蹙眉,等反應岳夜代指的稱呼問題,他嘴角似乎下牙,弧度消失的速度極快,岳夜還以為是錯覺。
“稱呼而已。”
看着人明顯回避問題,生怕第一次談話給他留下抵觸心理,岳夜對初夏釋放友好信號。
“有推薦的嗎?關于這些,我不喜歡吃太甜的。”
初夏偏頭,烏黑黑瞳孔一動不動,眼底的冷光瑟瑟,看得岳夜偏頭,以為說錯了話,剛要改口道歉,少年卻展顏一笑。
“馬卡龍。”
說話間,初夏拿起餐巾的銀叉,如洩憤般惡狠狠将那塊粉色糕點捅了個對穿,起身遞給岳夜,零星碎渣落在岳夜手面。
兩人對視。
初夏微擡手腕,那小塊糕點遞到岳夜鼻尖,草莓獨有的甜蜜迎面直沖,不難讓人懷疑,初夏是不是故意的。
可他眼神太純淨了。
配合如捏制出來的精致五官,倒有種不谙世事孩童的嬌憨,看得人心底發黏,恨不得伸手擰擰他的軟肉,直到他可憐兮兮認錯。
“……”
意識到自己念頭,岳夜睫毛顫抖。
他自知外貌不宜做幼稚神情,盡力保持先前笑容,剛要伸手接過,誰知初夏擡起胳膊,反手收回叉子。
“幹嘛?”
初夏忽然對他好奇,另一只手撐在桌前,那小個馬卡龍送到岳夜嘴邊,靜止不動了。
岳夜不動聲色後移座椅,躲開了初夏的手臂範圍,沒有接受卻也無直白拒絕,他朝人笑笑,開口前一秒被打斷。
“你不信任我。”
壓根不給岳夜反應時間,初夏語速飛快:“連醫生都做不到信任患者,你又有什麽理由來治療我?”
貌似為了報複先前解釋,初夏後兩個字咬音極重,岳夜擡眼同他對視,卻不自覺被少年微啓的紅唇吸引。
“……”
這樣下去可不妙。
連岳夜都察覺到自己異樣,于情于理這次談話無法繼續,他為先前的承諾感到羞愧,又念及前幾任未成功的同行們,忽然意識到他們失敗的原因。
初夏站在原地未動。
與其說兩人對視,倒不如初夏單方面審視,他昂起白細下巴,帶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他們明明處于溫暖室內,岳夜宛如被陰森水面包圍,撞擊聲緩緩,他食指叩在桌面。
“……謝謝初夏。”
岳夜前傾身子,平生第一次違背了職業道德,咬住懸在銀制餐具尖端的甜點。尚未來得及咀嚼,幾乎齁掉牙齒的甜令他眉頭不受控制地蹙起。
不過他也來不及下咽,潛在的第六感帶來的緊張令他脊柱發涼。
岳夜保持咬住馬卡龍的姿勢轉頭。
會客廳坐北朝南,一整面落地窗吸納充足日光,連帶綠植似乎都在閃光,在這堪比油畫般的景象中,唯一不合氛圍的只有任辛樹。
男人還是那件收身白毛衣,襯得寬肩細腰,淺灰長褲垂落,遮住鱷魚皮半開式拖鞋,僅露出一點尖端。
他眉眼低垂,神情算得上漠然,注視兩人的瞳孔冷而淡。
“哎呀,真不巧。”
初夏就如惡作劇得逞的小壞蛋,高興幾秒後無聊地放下叉子,坐回位置端起茶杯,轉而被苦得吐出一小點舌頭。
他甚至交疊雙腿,下巴抵在掌心,樂悠悠看看僵直後背的岳夜,又瞥向明顯不虞的任辛樹,小小地吹了個口哨。
“你完啦。”
初夏眉眼滿是得意,絲毫不顧誰為罪魁禍首,甚至還對窗外的叔叔扮了個鬼臉。
嗯,就算他解釋,方才怎麽看,都像是無良醫生刻意勾引病患,就此解除合同也毫無怨言。
岳夜嘆氣。
/
“當然不會解除,您在想什麽?”
任辛樹微提高嗓音,面容掩不住驚訝,像是真為岳夜的話感到震驚,簽文件的手都停頓兩秒。
在岳夜壓不住疑惑嗯了聲,任辛樹才嘆氣解釋道:“孩子被我寵壞了,見不得任何外人,領地意識太強,要是對他幹涉太深的話,可能連我都壓不住。”
他沖人笑笑:“今天辛苦您了,費用已經轉到您預留的卡號。”
笑容不像是虛情假意,更令人懷疑先前的視線為幻覺,岳夜停頓片刻,欠欠身告別。雖說是獨門別棟,可從正門往外看時,還是能見到二樓偏角的某個外凸的房間。
厚重窗簾緊閉,遮住全部光,像是掩住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任辛樹模棱兩可的怪異态度。
趁下次診療之前,他去聯系先前幾位經手的同行,總覺得無論是任辛樹還是初夏,似乎都隐瞞了一些真實情況。
就在岳夜準備離開,靜止的窗簾忽然不規則地左右晃動,他剛要轉身時,簾子被人撩起來了半個角,空蕩蕩的,露出裏面不見五指的黑暗。
岳夜壓不住外洩的好奇,借更好治療初夏的名義,他眯起眼睛,窺探那片被掩蓋的秘密。
下秒,初夏踉跄出現在窗前。
未着一縷的上身白如暖玉,他垂眼看着捏住自己肩膀的大手,神情無悲無喜。不等岳夜從震驚中緩神,那簾子又在面前唰一下拉死,遮住全部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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