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
第 28 章
咔噠、咔噠、咔噠——
叮。
幾聲響動後,再次重複上述腔調,聲音接連入耳。
打灰機按動的頻率過快,平白染帶幾分焦急,聽得人心煩,但秘書也未敢出聲打擾,進來後默默将任辛樹需要過目的文件放在桌邊,食指借力輕輕往前推,帶來的摩擦聲窸窣,引得旁人側目。
“任、任總。”
只飛快瞥了眼對方尚未系好的襯衫紐扣,秘書唰一下冒出整背冷汗,她斟酌幾次,穩定心神後才深呼吸續上先前未說完的日程。
“年前還有個公益活動,是去偏遠山區探望福利院的孩子們,今年已經将錢款對公戶打過去,這邊就不再安排實地前往。”
這幾年都是如此安排,秘書本未上心,她剛要鞠躬離開前,饒人的打火機動靜忽然消失,緊接的腔調漫不經心,卻讓秘書心裏稍驚。
“去。”
她未得思考,趕在任辛樹再次開口前點頭:“那行程我發您手機。”
“不必。”
誰知對方再度否決,當秘書以為職務不保,辦公桌後的男人低頭,無意識轉動手中戒指:“我自己去。”
關門聲細微。
任辛樹食指抵住眉心,按了半響都未察覺舒緩,索性松手放棄,仰面坐在椅子,凝視天花板角落的燈光出神。
按理來說,去那種地方太不符合他的性子。
更何況初夏就是他為了贖罪,才将人從山溝裏帶出來的證據,幾年過去除定期給福利院進行社會捐獻,他完完全全把那處遺忘到腦後。
至于原因很簡單——他對初夏産生不該有的感情。
他心有愧疚。
因為愧疚無法掩蓋,成了毒蛇,咬得他發昏。
心底慌亂與恨意幾乎快将任辛樹吞噬,他想發洩無門,右手攥緊抛在桌邊的領帶夾,直到那東西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才驟然松開,面無表情凝視掌心的鮮紅印記。
“初夏。”
聲線飄忽,在話音未落前,他手伸入西裝裏側,從中掏出一塊白色布料。由于被人疊成方塊,起初未能察覺到它原身,而任辛樹就這麽将東西放在臉上,輕輕覆蓋在鼻尖,反手調低座椅,整個身體幾乎呈平行躺在椅子。
他給初夏用的東西,全是極佳。
嚴格來說,都算得上鋪張。
任辛樹不覺得哪裏不對,初夏配得上那些。
白色純棉布料飽吸冬日陽光,混合柔和劑氣息,籠罩在他眼睫,沉甸甸幾乎要壓得任辛樹眼酸落淚。這塊小手絹還是初夏被帶回任家時,送他的第一份禮物。
那時的情況,任辛樹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
/
“诶,你聽說嗎,任家少爺将人帶回來了。”
“真的假的,任總同意啊,這不是污點?”
“那是大發雷霆,都說跟他斷絕關系,也不知道人是怎麽想的......要是我家攤上這個事,還帶回來,我看都不看一眼!”
“就是說,诶诶,出來了,噓。”
随着嚼舌根的聲音飄散,走廊盡頭拐出當事人,對方單手按住鬓角,面色緊繃如冰,腳步匆匆。先前幾位議論的旁支親戚剛要向前招呼,誰知剛叫了聲辛樹,後者連半個眼神都未落,徑直消失在游廊盡頭。
任辛樹的态度惡劣,搞得張口的那位女人面色一陣青白,按輩分來說,任辛樹還得叫她一聲姨,結果當着衆人的面讓她下不來臺,女人恨不得生吞了那沒教養的小子。
怒火無處發洩,旁人也不敢觸她眉頭,打着哈哈三三兩兩散開,頃刻間走廊寂靜,而她被晾在原地憤恨,剛巧捕捉到庭院異動。
“誰?誰在那!”
念及剛才丢臉的一幕還被其他人看見,女人恨不得生吞了偷聽的東西,她不顧自己新換的高跟鞋,扶住木欄的手幾乎要鑲嵌進去,腳步深深淺淺往花園裏面走。
還沒走多遠,踏入鵝卵石道,緊接遮擋視線的草木稀疏散去,露出原本被藏住的景象:在灌木中之央,向來空無一人的秋千此刻坐了人,看背影瞧着眼生,個頭也對不上任家這代後輩。
什麽東西?
女人撇嘴,剛要轉身離開,結果低頭才看清鞋跟沾滿的泥土,泥濘不堪哪還有炫耀資本,她尖叫一聲,引得微微晃動秋千的人靜止,側目向噪音源望來。
“看什麽看!”
她聲尖嗓銳,發洩時歇斯底裏,滿頭散發的模樣哪還有先前的人模狗樣。或許也覺得她蠻橫,那人視線無波無瀾,掃了她一眼後起身準備離開。
電光火石間,女人瞥見小孩身上背的包,上面還繡有三字的名字,為首的赫然是穆字。
穆?
等下,出事的那家,就是姓穆。
她反應過來,哦,這就是那個可憐的倒黴蛋。
“站住,走什麽走。”
“......”
那小孩不理她,眼看着要出這個小花園,她也不顧得身份,弓腰快步跑過去,伸手就去扯他的肩膀。對陌生人毫無防備,人猝不及防地踉跄,正巧她看清繡的名字,一字一句念:“穆初夏?哦,你就是辛樹接回來的孤兒?”
明知故問,可她要在十三歲的孩子身上找面子,手中力度一而再三加大,指甲都深陷人衣服,搞得初夏吃痛蹙眉。
“放開。”
他嗓音輕,說話就如貓叫,聽得女人心煩,甚至扯住初夏肩膀晃動:“怎麽說話呢?你進了任家的門,就得低頭,板着個死人臉叫什麽!”
她講話很不客氣,初夏讨厭跟她糾纏。
“我不認識你。”
“喲,福利院出來的就是不講禮貌,怎麽,那裏沒有老師教你?小雜種......”
最後三個字,女人看在這兒還是任家,聲音漸漸低下去,但由于距離很近,初夏一字不落捕捉。他眼底閃過幾分受傷,鋪天蓋地的憤怒随即翻湧,附加肩膀無法忍受的痛,促使初夏下意識張口,狠狠咬住女人手背。
他絲毫未收斂力度,吓得女人驚叫連連。
“放開!哪來沒教養的東西!我叫你放開!”女人拼命拉扯初夏肩膀,動作幅度令人膽戰心驚,掙紮中她低頭,剛好對上那小孩的眼睛。
烏沉沉,夾雜太多恨意,就如決堤洪水,吓得女人啞了嗓音,半天都未再開口說出半個字。手背疼痛越來越麻木,她忍不得打了個哆嗦。
兩人鬧出來的動靜太大。
沒一會兒,從四面八方或走或跑來了不少人,最前面的看見這幕場景,驚呼接連起伏,伴随快去叫任少爺的響動,女人臉紅一陣白一陣。
“再不松口!你滾回你的福利院吧!”
誰料這句威脅并不起作用,反倒是讓初夏的力度更甚,從女人角度望過去,都能看清半大孩子白森的牙。
“初夏!”
糾纏之際,呵斥劃過人群落來,聽到這聲音初夏聲音明顯一頓,緊接着松口,後退半步略顯緊張地看向來人。
只見人群分開,任辛樹大步流星趕來,直接彎腰牽住初夏的手,用紙巾擦淨他嘴巴,髒掉的紙巾丢在女人腳邊,全程都未分給對方半個眼神。
女人反而瑟縮了。
此時的任辛樹也不過剛大學畢業,家裏的事務還未接觸太多,大庭廣衆之下終究擔心初夏受風言風語的影響,原本還略顯猶豫是否住在老宅,眼下直接将初夏帶回了他的住處。
一路上,小孩很安靜地看向車窗外,下車前都未吭聲,聽到任辛樹與他搭話回頭,眼珠眨也不眨凝視。
“......”
沒想到剛來就出這麽大亂子,任辛樹心有愧疚,凝視初夏還略顯淩亂的發絲,更氣任家礙于面子,壓根不會追究那瘋子責任。
他微抿唇,半晌才勉強說聲。
“抱歉。”
也不等初夏回應,伸手慢慢理順他發絲,收手後目視前方,心中彷徨更甚:他幾乎未跟十幾歲的孩子相處過,現在将人帶回家,要是照顧不好對方該怎麽辦?
車內氣氛越來越壓抑。
任辛樹幾次想開口,到最後也沒說出來話,含糊不清讓初夏提着包下車,先給人錄入了指紋與面容,這才擰亮門把,示意他進去。
“......”
初夏站在門口看他。
小孩子瞳孔本來就淺,任辛樹同他對望時,很容易在裏面捕捉到自己面容,看清略顯呆愣的臉,他軟和了聲腔開口。
“這裏以後也是你的家。”
一句話顯得過于幹巴,任辛樹只得硬着頭皮補充。
“別怕,那個瘋子不敢往這邊來。”
“她說我進了任家的門,就不能板着臉。”
起初,任辛樹先一愣而後彎了眼:“那我也板,這樣就沒有人說我們初夏了。”
他下意識伸手,輕輕揉揉初夏的頭:“好不好?”
結果等到的還是沉默,甚至為了躲開他動作,初夏後退半步,刻意拉開了兩人之間距離。見此,任辛樹不說難受是假,但他也不好刻意要求一個孩子對他百般依賴,剛要提着初夏的小包進門時,誰知衣擺被小小力度拉住,令任辛樹不解回頭。
緊接着,一小塊手帕遞到眼前。
“?”
初夏那時已經有他胸口高,為了讓人看得更清楚,所以擡高手臂,讓任辛樹視線落到手帕上。
這是他得知自己要被領養走後,連夜偷偷準備的小禮物。雖然不起眼、也很廉價,但是對于他來說,已經是能拿出來的最好東西。
要是那人收下來,說不定新家可能沒有那麽可怕。
初夏想。
他想着,也看着,叫任辛樹的男人眼底緊張消融,嘴角笑容明顯,接過那一小小物件,鄭重其事放在胸前的口袋裏。
“謝謝初夏,我很喜歡。”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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