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淩言輕輕的松了一口氣,鏡子裏的他終于露出一點笑的模樣,“想聽什麽?”

“什麽都想聽。”他心疼他,心疼他這十年心路起落,艱辛颠沛。

“什麽都可以說?”

“當然,什麽都可以說。你有什麽都可以跟我說。”

淩言想了一下,“那如果我讓你離開首都回美投去呢?”

祁思明愣了一下,但是他調整的很快,笑問,“什麽意思?趕我走嗎?”

“對。”淩言語氣堅定不移,“我不想你在首都。”

“為什麽?”

“我不喜歡你攪進來,不喜歡你做政商的掮客。”

淩言的語氣太嚴肅了,祁思明帶不動他的節奏,“我以為這類人都有會有個好聽的稱呼,智囊團?或者游說者?”

“實質都一樣,F街上的公司都在做挑撥離間的生意——我不喜歡你進到我這個圈子裏……”

他一點不想讓他體會他的生活。

因為利益糾葛,所有人都換了面孔。朋友眨眼間變成了滿口謊言的政客,愛人轉瞬間變為行徑卑劣的小人——這太殘酷了,一想到祁思明要經歷這些,他就心驚肉跳。

淩言垂着頭,盥洗池的白色金屬泛着冰冷的光澤,“這世界上明明有比跟政客打交道更好的事情,也有比掮客更好的職業——你當投資人我就很喜歡,抛開金錢和名譽不談,單純的就可以對社會有很大的正向作用,可以有幸福感和滿足感——我和Utopia管委會注定不能相容,這代表你要做很大的犧牲,我不敢強求你,也一點不想為難你,但你身在其中,就難免要做割舍。”

“你是怕我離開你嗎?”祁思明感覺一股柔情被封在了心口裏,他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笑着低聲哄他,“說什麽你們我們,我和你難道還劃不進一塊嗎?”

“但是我一直好奇,你為什麽對管委會有這麽大的意見?你外祖是Utopia的創始人,你母親也做過委員會主席,你應該是狂熱擁蹩才對啊?——你是因為文女士去世後,原來的八位董事瓜分了文家應得利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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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沒有關系。我的确心有不平,但不是在洩私憤。”淩言打斷了他的話,回應的十分冷硬,“管委會當年趁火打劫是事實,沒有人出面認養我這個遺孤也是事實,去查當年報道,一字一句說的明白,我也不替他們遮掩。”

祁思明識趣的不再問了,撿了幾件輕松的事情跟他說了說。

淩言站在盥洗池前一動不動,就那麽靜靜地聽着,他意識有些飄忽,覺得是自己在做一場美夢,這個夢從昨天就開始了,然後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的展開,溫柔的覆蓋了每一寸角落,美好得不太真實。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熄火停車的聲音,他恍了一下神,“才到酒店?”

對方笑,“對哇,今天原本定了金樓頂層要和某人吃飯,誰知道某人半道跑路,所以只能自己去買夜宵——你猜我買的什麽?”

“猜不出來。”

“日式料理,裏面有厚蛋燒——行了,等會兒就可以吃了,先讓安保給我開門吧。”

“什麽?”

Marsh在敲門,好像是說了什麽,淩言卻聽不見,只能聽到Utopia裏祁思明笑得暢快,“我說,我在你家門口呢,開門吧祖宗。”

淩言先是一驚,然後是一喜,緊接着一怯。

他傻乎乎的,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來了。

祁思明笑着應,“不都說了嘛,來送夜宵。”

淩言給祁思明開了最高權限,Marsh很快就領他進來了,他手裏提着外賣袋,那是VI區裏很有名的一家日式料理。

見淩言并沒有預料之中的驚喜,反倒是又有些不自在的警惕,祁思明也樂了,“怎麽?淩議員秀色可餐,不許我夜半來訪,自薦枕席?”

淩言僵笑了一下,“允許啊,只是這種事情遇見多了,總是心裏打鼓。”

淩言坐了過去,他不餓,但還是像樣的塞了一口,“半年前,有個挺有膽色的小姑娘,是個記者,半夜來毛遂自薦,說我可以借用她的報道打擊對手。”

政治新聞記者追到高官的私人住宅裏,這的确太過失禮了,對于其職業生涯來說,一旦曝光就會招來罵名,也不知道這那個女孩子是太愚蠢還是太聰明。

祁思明問,“她要交換什麽?用內幕消息換知名度?”

“差不多吧。可是我沒用。”

“她長得醜?”

“相反。她性感美豔。”

“那就應該是性別不對了。”

“也有性別對的。三個月前出差正好住在一間酒店,有人給我發信息請我去他的房間。”

祁思明擡頭看了他一眼,淩言的眼神看不出情緒,話倒是很不客氣,“那位就是你來之前的跟我交接的中間人,算前任嗎?——他是激情辭職,聽說是因為在機場路上說服某科技大亨失利,又超速慘遭交警阻攔,所以——最主要的是,他沒能說服我——左手權力,右手金錢,他一個都沒有抓住。”

祁思明受不了了,他摔了筷子,“淩言!”

淩言也受不了了,把面前的小碟當地一推,“祁先生!岐紅杉跟你說他下一個議案了?!這次又是什麽?精化醫療嗎?那他這次的說客,選的可真不錯。”

淩言早就失去相信別人的能力了。

那些讓他感動的事情,他總是慣性存三分懷疑。他是在野生灌木叢中摔打出來的幼獸,對他來說甜美的陷阱比冰冷的刺刀更危險,因為他控制不住的想要陷下去。

從知道祁思明開車來看他,他心裏就一陣暖一陣涼,他太害怕了,冷熱失調的感覺快要逼瘋他,他沒有正常的情緒,他的喜怒哀樂是被精心設計的面具,他用了最大的勇氣決定對祁思明毫無保留,可如果他要利用他……他要怎麽辦呢?

他沒辦法活得明白,又不甘心裝糊塗,他被吊在了半空,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如果祁思明要這樣對他,如果祁思明也要這樣對他……

淩言繃緊了下颌,用力的平複呼吸。

“是我沒控制好,我慢慢說,”淩言把裝着厚蛋燒的碟子又拖了回來,“是這樣,Utopia現在的醫療幹預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數據水準,無論是岐董事是想要Utopia與其他人工智能發生人機交互,還是持續升級醫療系統,其實一旦控制不當都是會造成潛在的公共危機和恐慌的,我們沒辦法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這與黨內核心價值也有沖突,不是你來就可以更改立場、權衡利弊的事情,不過你願意的話,可以讓岐先生通過國會提交提案,黨內專家将會在審核之後酌情處理。”

這一套官方辭令,基本可以等同垃圾話了。

但祁思明居然正經八百的點了一下頭,淡淡道,“知道了,那我去回複他。”

淩言戒備森嚴的看着他點開Utopia,問,“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麽嗎?”

祁思明也是一肚子氣,“不打算,我只負責傳話——并且淩言你想什麽呢?你們是政敵,又非仇敵,把你那腦子歇一歇,沒別的好想了嗎?整天裝着勾心鬥角。”

祁思明真是有些煩了,今天晚上他本來是想着淩言,來看他一眼,結果兩個人就圍繞着一堆“家國民生”的爛事兒争論來去,“我就不懂,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站在他們那一邊呢?于公,我公司投資了無數科技産品,Utopia多分一杯羹,我就少賺一筆錢,于私,明明你才是我的戀人,檀清怎麽維護岐紅杉,我就會怎樣維護你,這個很難理解嗎?”

淩言像只昂貴的娃娃,忽然沒了反應。

祁思明說着他一擰手腕,調出了自己的Utopia數據。

流動的淺藍色海洋一樣鋪展開懸浮屏幕,淩言隔着那層淡藍色的光看着他,看他有條不紊的點開一列列的授權,再一項一項的解除。

淩言瞳孔慢慢的縮緊了。

祁思明直直的看着他,“你從小就轉移了全部的Utopia授權對吧?不受醫療保護,沒有精神護理——那現在我來陪你。”他抓起所有的泛濫的情緒,要強行的捋平捋順,“淩言,我也跟你說清楚,我只給你一晚上懷疑的時間,你有什麽話,最好給我一次性說完。”

南樂街。街外夜色深沉,群山如睡。

二樓沒有開燈,檀清把孩子哄睡之後,就走出來了。岐紅杉坐在陽臺上吸煙,見到妻子不禁露出一分柔軟神色,夾着香煙遞了過去。檀清手勢娴熟的接過,吸了一口,靠上壁櫥。

夜光下,她的絲綢睡袍泛着淺淡的光澤,勾勒的線條高挑又纖細。

岐紅杉開口,“不行嗎?”

“沒戲。”檀清緩緩吐出一口煙,“思明這會兒連授權都解除了,要不是我提前準備,他數據都要被消個幹淨——我看R國加征關稅名單裏好像涵蓋生物芯片,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VI區原總長家宅邸。

祁思明和淩言兩個人開了幾瓶酒,圍着殘羹冷炙說話。

原本是千裏送人的祁先生,現在把完美的夜生活時間開成了深夜茶話會,他其實也很是無奈,尤其是現在兩個人的讨論話題終于輪到了“感情史”這一話題。

這是個很操蛋的話題,因為兩個人都是滿腦門子官司,祁思明那一打風月名單自己都記不清了,偏偏淩言這些年一直默默關注他,一二三四的都拎出來向他求證,祁先生覺得羞恥,偏偏淩言咄咄逼人,求證完還面無表情的噢一聲。

終于,祁思明不尴不尬的說完了,這次輪到淩言。

淩言其實早就準備好一套說辭了,他想說其實自己私生活很寡淡,每天忙得分身乏術,實在沒有太多精力去亂搞,但是不知為何,總是很多人影射編排他的私事,惡意揣度他亂搞男女關系。如果祁思明追問,他就說傳言裏面有真有假,他從未申辯過,因為他覺得鬧不大的碎碎私語并沒有攻擊力,事情鬧大了,律師出面一紙聲明也就好了。

但是明顯的,祁思明并不想聽淩言主動剖白,他只是靠近了他,低聲的問了一句,“你後背那個洗過的紋身,紋的是我嗎?”

淩言懵了一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因為在後背,他自己看不到,他都忘記了他還有一個紋身的事情了。

怪不得今天早上,祁思明不斷的吻那塊皮膚,一直箍着他不讓他走。

現如今,人們對于長久已經不再追捧,傳統紋身更是已不多見。人們青睐于表皮層的紋繡,一段時間後随着皮脂脫落更新,皮膚恢複如初。可是當年淩言是真的讓紋繡師拿着工具刺進了他皮膚裏,那個圖案不是短期的,那是永久性的痕跡。

只是,它被洗過兩次。

現在,圖案斑駁,但是還是能看出是個“Q”字母。

“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母親去世前幾天。”

祁思明太陽穴突突的開始跳,“為什麽不和我說呢?”

把他拉黑,然後偷偷去紋他的名字,為什麽不和他說呢?明明那段時間很艱難不是嗎?雙親離世,生活巨變,這本來就是人無力獨自承當的事情,當時整個國家的民衆都在為他的父母唱着挽歌,他卻要消失得幹幹淨淨,默默忍受,默默絕望。

淩言看着他,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太習慣讨要溫暖和憐憫,只能回避性的瞎提個問題,“你和人談戀愛前都要有自白會嗎?像這樣坦白情史嗎?你介意這個?”

祁思明嘆了一口氣,斟酌道,“也不是很介意,怎麽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其實,人和人相處也是一場學習和歷練,我當然會希望和我在一起的人比較成熟,可以處理好親密關系,也不是一定要他之前是一張白紙,懵懵懂懂的和我開始——所以,若是有什麽,你也不必閉口不提,相互了解一下過去總是好的。

“行,不介意……”淩言深深的看着他,也不知道哪裏不滿意了,皮笑肉不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畢竟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一晚上祁思明都是有問必答,有的雖不情願,但也還算誠懇,但是這個問題,他卻回答得很虛僞。

淩言遇到過很多向他投來的愛情,和祁思明的回答一個風格。

情感寬厚,看他的時候帶着欣賞、寬容、體恤、愛護,他們有完全的善意,他們成熟大度,有着超高的感情控制力和人格魅力。可是他覺得虛僞。

愛明明是一種攜沙裹石的力量,它需要強大的激情來貫徹,而不是溫溫吞吞的一句“我不介意”。它本應該充滿占有欲,是嫉妒的、強制的、獨斷專行的、蠻橫霸道的,是親吻就算致命也要擁吻着死去,是你咬着我的喉嚨威脅我絕不離開。

他跟他說不介意,還不如說不愛他。

那一刻,祁思明不說話了。

他們就那麽相互注視着,眼底有激烈的掙紮。

“那你想讓我怎麽說呢?”

在意是一種尖銳又厚重的感情,它破開骨肉,有切膚之痛,可是眼前這個人就是要一句話一句話的來刺他,讓他痛,把那些早就包裹好傷口重新翻攪出來,讓他汩汩淌出血來。

祁思明眼睛紅了,擡手慢慢掐住淩言的脖子,把他按進了沙發裏。

他永遠記得淩言孩子時候的容貌,迷惑、不安,卻異常的執着,可他這些都錯過了。

怎麽會不介意呢?

那些有關沖動、任性、激情的年輕的感情,他好久都感受不到了,可是祁思明現在卻覺得憤怒,異常的憤怒。

他是被逼到絕處的困獸,眼底全是濕熱的光,“我介意,我他媽的介意死了,我介意你長成了這個樣子,我介意你變得敏感多疑,你明明一直知道我,你知道我在美投做副執行,也知道我創辦了投行,你一直關注我,那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你在肩胛骨上紋了我的名字,卻不告訴我,你沒有把自己放在心上過,也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過,你現在怎麽還敢問我一句我介不介意?!”

祁思明聲音哽咽,痛楚和迷狂瞬間淹沒了他,可等那沖上頭頂的血緩緩退下,露出的只剩一聲痛悔,和無盡的心疼。原來感情醞釀到極致就會變成委屈,在心底盤桓了幾個圈,怨天,怨地,怨你,最後都成了怨恨自己。

他說,是我不好,我明明說過我要守着你長大的,我明明都答應了要等你長大了……你怎麽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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