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水邊的梨」

第5章 「水邊的梨」

給我三千萬,我保證對加州的那個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幹幹淨淨。

——如果付汀梨足夠不要臉的話,以她現在的處境,好像是可以說出這種話。

可她又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類型。除非她真的不要臉。

揭過這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後,她想:她又跟這個女人在車裏坐着了。

一輛純黑配色大G,內斂、沉默……被孔黎鳶緩慢開過來的時候,好像滋長着野蠻而荒誕的情緒,又或者只是荒蕪。

孔黎鳶在送她回去。

潮濕雨絲似霧絨質感,湧趴到車前玻璃,建構粘稠霧罩,将車外的黃綠色車燈暈得渾圓又米幻。

“付汀梨。”

這三個字出現得平靜輕慢,被揉雜在雨刮器的搖擺聲裏。

以至于付汀梨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雨刮器刮清車前玻璃,城市的黎明光景倏地清晰。

她回過神,目光從一下一下刮動着的雨刮器上,移到旁邊的女人身上。

孔黎鳶正在開車,側臉隐在車外明黃色光影裏,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脖頸透出青色血管。

她像是根本沒有喊過她。

付汀梨若無其事地移轉視線,頭靠在車窗。車拐了個彎,黃綠色車燈光影緩慢從她身上淌過,淌到孔黎鳶搭在方向盤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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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黎鳶的手移了一下位置,重新隐在黑暗裏。

“水邊的梨,是好的寓意嗎?”

付汀梨這下聽清了。孔黎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讓人不禁去猜測,孔黎鳶在這個時間點來車庫到底是做些什麽?

“梨樹生性喜水。”付汀梨想了一下,還是解釋,“我媽懷我的時候喜歡吃梨,她說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可以活得富足快樂,一輩子無缺無病,無痛無災。”

恰好遇見個紅燈,孔黎鳶停穩車。雨刮器匆促刮開黏膩雨絲,她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幾下,說,

“是個好名字。”

“孔老師的名字也好的。”付汀梨很随意地戳了戳車窗玻璃,被雨浸濕得像一層戳不破的薄膜,

“要不是下雨,這會兒一擡頭,應該就能看見飛過去的小鳥了。”

她說話素來愛加些修飾詞,別人都說飛鳥,可她偏要說小鳥。

仿佛她這樣說,飛過她頭頂的鳥都會比別的鳥輕盈許多。

外面天光灰亮得像是蒙上一層霧,車內靜了一會,紅燈轉為綠燈。孔黎鳶靜了兩秒,懶懶地笑一下。

孔黎鳶并不少笑,可笑起來也仍是有抓人獻祭的本領——即便這個笑無足輕重。

車子在雨霧裏重新啓動。付汀梨聽見這笑,慢吞吞地望過去,鼻尖好似飄來一陣似有若無的煙味。

怎麽可能是煙味?

她否定了自己因為重感冒而失效的嗅覺。

孔黎鳶看她一眼,左手放在車門按鈕一秒,卻又收回來搭在方向盤上。瞥見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被凍得通紅,

“怎麽不戴手套?”

付汀梨縮了縮自己發僵的手指,将自己剛剛上車之前又揣在兜裏的門禁卡拿出來,放在車前。

“孔老師好像有東西忘在手套裏了,我晚上正好睡不着,就想着來送給你。”

她這樣說,很得體地表明:自己早已不記得加州那些事情,也從未知曉,你孔黎鳶就是我四年前遇見的那個女人。

她想孔黎鳶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孔黎鳶“嗯”了一聲。她松了口氣,以為這件事已經結束。

可孔黎鳶又望她,眉眼淌滿光影,藏着忽明忽暗的漩渦,“你睡不着就喜歡跑到十五公裏外的地方來吹冷風的?”

付汀梨咬着牙說,“身子骨弱,怕冷,得多鍛煉多吹風,才能把上海的冬天熬過去。”

孔黎鳶很随意地敲敲車窗玻璃,外面寒風呼嘯而過。付汀梨微微躬身,又快要咳嗽。孔黎鳶又瞥她一眼,

“外面下雨也鍛煉?”

付汀梨點頭,“這樣才有效。”

孔黎鳶沒繼續往下說,看她一會,似是發出一聲極為輕微的嘆息。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假話。”

付汀梨還是沒忍住咳嗽一下,出門之前随意挽起的發散了些,有些亂的黑發飄落在臉側,沉默又羸弱。

孔黎鳶遞了紙過來。

她接過,說“謝謝”,又笑,“在世上走一遭,怎麽會有人不會說假話?”

再坦蕩一顆赤子心,也不可能不會說假話。她自覺自己尚且沒達到赤子心的高度,又怎麽會有人覺得她不會說假話?

“什麽時候把頭發染黑的?”

孔黎鳶突然問,一句話就将她們之前的寒暄和客套撕得四分五落。

再裝下去好像也沒必要。付汀梨反而因為這句話松了口氣。她恍惚地靠在頭枕上,看着氤氲霧玻璃外的車搖搖晃晃。

“回國之後染的吧,有些記不清了。”

她一向喜熱不喜冷,不記得是在哪一天,被加州燦金色陽光灌了個滿滿當當,當機立斷沖進理發店,對着推崇黑發美的理發師說:

要染個像陽光一樣的頭發。

又不記得是在哪一天,她還沒找到住處,拖着行李箱躲在一家理發店門口躲雨,敞開的玻璃門上,她的影子破敗衰弱,金色頭發毛躁得像是她頂着的一頭假發,新長出來的黑發被孤零零地被劃分到另外一個區域。

從前有時間有心思有錢護理,即便是隔一二十天補染一次發根,也能留有一頭柔軟順亮的金色頭發。

——像陽光一樣的頭發。

“那家理發店只老板娘一個人,她那天實在忙不過來,就收了我成本價讓我自己染。”

付汀梨很随意地咬着在路邊買的發箍,捋起自己耳邊散落的長發。

對着後視鏡,重新挽了一遍,“染得不是很勻,但總歸便宜,也比褪色了的好看。”

這是真話了。

孔黎鳶自然也能分辨出來,車子在順直大道開着。她靜默地看了她一會,又或者是沒有。

付汀梨只知道,等她挽好頭發,無所事事地将手揣進兜裏,摸到那條冰涼項鏈時。孔黎鳶又出聲問她,

“你今年多大?”

這下倒真的是普普通通的寒暄了。付汀梨回答得毫無壓力,“二十四。”

孔黎鳶不說話了。

這個女人一直讓人琢磨不透。

不說為什麽給她門禁卡,不提讓她對加州的事情只字不提,反而問她什麽時候把頭發染黑,問她今年多大?

就好像她們真的僅僅是萍水相逢的旅友,見了面寒暄幾句近況,然後就這樣體面地遺忘過去。

可又有誰覺得不該這樣嗎?

付汀梨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擦過她視野的車燈光暈,突然聽到孔黎鳶出聲,

“我遇見你時的年紀。”

“什麽?”付汀梨問。

車流無限縮成直線,好似将車窗外的世界建構成斷斷續續的水下隧道。

孔黎鳶側對着這條隧道,臉上表情被順直黑長發隐去一半。

讓人懷疑,就算她們在開

着這輛車浸入水底赴死,她也仍舊能像現在這樣,慵倦而平靜地複述,

“加州那年,我也是二十四歲。”

外面仍在下雨,粘稠雨絲似是某種膠狀物,将她們輕到斂進身體裏的呼吸,劇烈而用力地粘黏在一起。

付汀梨才反應過來,原來她比她大四歲。

也只不過是四歲,卻又好像是四個世紀——以至于她在她面前的時候,永遠是年輕稚嫩的,也永遠無法應對她總是無足輕重的語氣。

後續的車程,沒有人再寒暄。雨漸漸停了,由雨絲構成的隧道也逐漸失效。她們由敞開的大路開到了狹窄小路。

恰遇黎明時分,越往前開,天就越亮,那些停留在小巷裏的煙雜店和混亂街景也就越來越清晰。

透過沉默的玻璃窗,付汀梨看到她們路過了那家她染頭發的理發店。

老板娘燙着精致的卷發,叼着根煙,墊着腳尖,支着晾衣杆。天還沒放晴,就将濕答答的衣物晾到了小巷裏那些橫七豎八的晾衣繩上。

過路人被淋了一頭,跺了跺腳,嘟囔一句,“草!老子早上剛洗的頭!”

老板娘叉着腰,吐一口煙圈出來,“那你別走這過的嘛!”

“孔老師。”已經開過理發店,前面仍舊是擁擠不堪的小巷弄堂。

“你停在這裏吧,車很難再開進去了,而且這邊人多。”付汀梨輕着聲音說。

孔黎鳶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停了車。車門打開的時候,還差點撞到小路裏雜亂停放着的老式摩托車和單車。

幸好付汀梨眼疾手快地将車門按住,才免除自己差點就釀成的全新債務。

“孔老師。”

路程結束,付汀梨背對着駕駛座穿着黑色風衣的女人,踏出車門之前,突然很想問一個問題。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想問就問。”孔黎鳶在她身後回答。

付汀梨的手仍舊按在車門上,維持着平衡。她有些恍惚,直到在擁擠繁亂的小巷裏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終于瞥見那扇巨大又敞亮的窗戶,她問,

“你要找到的那個人,最後找到了嗎?”

濕冷空氣吹過來,遠處微弱的汽笛聲響過一聲又一聲。

付汀梨準備關上車門裹緊外套,也許是她的寒暄出了差錯,平白惹人不快。

她總是這樣年輕而生澀,連寒暄都不擅長,摸不準這個女人的一切。

直到身後傳來“噠”地一聲,然後是飄散開來的缭亂煙霧,以及一聲快要聽不見的嘆息。

就在她以為孔黎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孔黎鳶卻回答了,

“算是,找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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