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愛與悖論」

第27章 「愛與悖論」

火車聲來勢洶洶, 撕扯變幻莫測的時間隧道,飛馳而過,将空蕩公路瞬間颠倒為密閉走廊。

付汀梨仰靠在牆邊, 伸直的腿上搭着孔黎鳶的腿。孔黎鳶攥着她的手腕, 指腹抵住她右手無名指指關節上的疤。

她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望住她。

光線晦暗, 付汀梨莫名咳嗽一聲,再擡眼, 透過孔黎鳶直盯着她的眼, 看到衣帽間鏡子裏的自己。

——面色蒼白, 眼睫沒有氣力地耷拉着,黑發散亂擠在頸下,一副破敗落魄的景象,沒有任何過往可言。

以至于她有些恍惚,在孔黎鳶剛剛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反複回想:

在加州的時候愛不愛?

再次回想起加州, 她只覺得那句“有情人終成眷屬”太過理想化,不太适合這平庸忙碌、存着身份差距的世俗。

更何況,她和孔黎鳶, 又什麽時候算有情人了?

只不過才三天三夜的時間,就算她回過頭來說那個時候她好像真的是愛, 都不是那麽合适。

可她依稀記得, 那次加利福尼亞的夏天, 好像只有三天。

那時的她, 和孔黎鳶看過加利福尼亞三十六度的日落,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過同一個漢堡。在敞開的那輛白色老車裏, 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發, 一個眼神她們就會不要命地接吻。

但讓她銘記于心的,絕對不是加利福尼亞的夏天。

這算愛嗎?

她記得, 第一次說“我愛你”,是在喬麗潘和付問根離婚之後,她牽着喬麗潘的手,摸了摸上面的繭子,有些費力地仰頭,對喬麗潘說“我愛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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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為什麽只是這樣一句話,就讓一向強勢的喬麗潘一下紅了眼眶,抱着小小的她蹲在馬路上嚎啕大哭,像個瘋子似的。但她想,如果媽媽是瘋子,那她大不了也當個小瘋子,她永遠和媽媽站在一邊。

後來她走丢,喬麗潘在冰天雪地裏找到她,熱切又暖烘烘地抱着她,流着滾燙的眼淚說“寶貝媽媽愛你”;再後來一段時間,喬麗潘會在她每天出門前親她一口,她懵懂地摸摸濕漉漉的額頭,喬麗潘會把她抱得緊緊的說“媽媽愛你”;甚至再後來,因為她一過冬天就全身難受,感冒發燒變成常态,于是喬麗潘狠心,将所有業務都移到沒有寒冷冬天的加州;最後,喬麗潘破産負債,一聲不吭地将她送回國,給她留好退路……

付汀梨逐漸在這些事情中明白一個道理——我愛你,一直就是那麽好那麽純粹的一件事。

再次回想加州那三天,她覺得那是好的,是純粹的,她們牽手逃亡接過無數個轟轟烈烈的吻,不問姓名不通身份,在陌生國度橫沖直撞地度過三天。

那是最好最純粹的三天。

可回到上海,她們被鮮明地劃分在兩個世界,再來談她在那個時候愛不愛她,就有些不切實際,連那三天都不能算數了。

四年前的付汀梨當然可以說愛就愛,也可以自信、毫不吝啬地愛上一個在公路上偶遇的女人。

但對現在的付汀梨而言,愛不愛,要不要愛,願不願意愛……都已經不是她做事的首要标準。

她被困于雜亂出租屋的三十瓦燈泡下,被困于要命的自尊感中。

只知道世間萬物都有期限。

她不再轟轟烈烈、不再崇尚新鮮感、不再義無反顧去追逐故事的過程而不問結局。就連愛,也變成了最沒有價值的東西。

但好像無論如何,二十四歲的付汀梨都沒辦法殺死二十歲的付汀梨。

“可能吧。”

付汀梨還是加了個“可能”,把不靠譜的一見鐘情,稀釋為很合理很常見也很普通的見色起意。

同時,把二十四歲的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将一切全推到那個年輕、勇敢,甚至有點瘋狂的年輕人身上。

她說的時候甚至還在笑。

而孔黎鳶只是望着她,像是早就知道她會這麽回答似的,沒有任何意外。

“那次,你也是這麽回答的。”

“哪次?”

付汀梨剛問完,就反應過來,應該是在加州,孔黎鳶問她“你會記住嗎”,她當時應該說的也是:可能吧。

而眼下,她的反應似乎就成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孔黎鳶像終于得到答案,緩緩松開她的手,從地上站起來,往衣帽間裏走,

“我換完衣服送你回去。”

“不用了孔老師。”

在孔黎鳶進衣帽間之前,付汀梨喊住了她。

衣帽間敞開,裏面有一面鏡子,折射出她們各自的模樣。

光影澀黃,她扶着牆站起來,笑了笑,看見鏡子裏的自己臉色白得吓人。

看見站在她前面,背對着她的孔黎鳶,在鏡子的昏黃光影裏,垂着睫毛,身上光影暈成絨絨毛邊,像極了一顆高不可攀的星星。

孔黎鳶擡頭,在鏡子裏望她。

付汀梨靠在牆邊,沒有刻意回避這面鏡子。良久,輕輕地說,

“我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

李維麗發微信的時候,付汀梨正靠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車上。

是李維麗聽了今天晚上聚會的事情,發來慰問微信:

【沒事吧汀梨】┆

【早知道他們是這副德行,我就不喊你去了/抱歉】

【本來還想着你剛回上海,可以多和這邊的老同學聯系一下,這樣的話也能方便在上海落腳】

【結果沒想到讓你白白受委屈】

付汀梨拿起手機,想着回過去,卻又發現自己還戴着那副手套,那副被孔黎鳶用二十五塊的名義,送給她的手套。

便頓了一下,把手套摘下來,一下一下地在屏幕上敲字:

【都是小事,問題不大】

【而且也沒吃多大虧,正巧遇到孔老師,她幫我把面子掙回來了】

李維麗似乎有些驚訝:

【孔老師?】

【你們正巧遇到了?】

付汀梨毫不避諱:

【對】

【她應該是也在那家私廚吃飯,恰好被她遇上人說我壞話,就幫了我/笑哭】

李維麗:【哦哦我就聽有人說,你去付了賬最後還是開着敞篷跑車走的呢】

【孔老師真是個好人】

看到這句話,付汀梨微微怔了幾秒,才遲鈍地回複:

【對啊,孔老師真是個好人】

後面李維麗又安慰了她幾句,沒再說其他。

街外光影明明滅滅,淌過付汀梨靠在冰冷車窗上的臉。

搖晃的公交車從堆積在馬路上的熙攘車燈裏,緩慢開到陰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老街。

她回想起剛剛,在她那句開玩笑似的“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之後。

孔黎鳶在那面鏡子裏,直視她的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主動提起,

“那個私廚老板突然沖進來替我解圍,是不是也是孔老師幫的忙?”

“你很在意這件事?”孔黎鳶問她。

付汀梨愣了一下,誠懇回答,“其實也算不上多在意吧,只是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又有一件事要謝孔老師了。”

孔黎鳶點點頭。付汀梨以為這是“是”的意思。但下一秒,孔黎鳶卻說,

“不是。”

“不是?那那個老板為什麽突然幫我?”付汀梨覺得這不太合理。

“因為你自己。”

孔黎鳶冷靜地說,

“老板和我說,你是唯一一個在這麽多食客裏,會停下來觀察她作品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會在她滔滔不絕地講自己創作思路時,認真聆聽,并且很真誠地和她說自己喜歡這個雕塑的人。”

“我只是恰好和她碰到,對她提出這樣的建議而已。”

換句話來說,其他人都只是來吃飯,而付汀梨是特別的。

“夏萊也是一樣,除了讓她把車開去接你之外,我沒有要求她做任何其他的事,如果

她做了其他事,說了其他話,那就是她想做,想這樣對你說。”

“所以,付汀梨。”

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孔黎鳶又喊她的名字,在變得朦胧的鏡面裏望她,

“今天晚上幫你的人很多,唯獨我是最不需要你謝的那個人。”

然後又輕笑了一聲,說,

“而且,如果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來幫你,應該不會是這樣的結果了。”

之後,孔黎鳶還是把付汀梨送到了公交站。

全程在車裏,孔黎鳶沒有再說其他。付汀梨只是靜靜地想:

真是好俗套的劇情。

可又和她之前看到的小說電影不太一樣,不是孔黎鳶沖進去把錢砸到所有人身上,讓她純粹靠着孔黎鳶出這口氣。

而是最後,她還是付了自己應該付的錢,還是不露痕跡地開上那輛車開開心心地兜了一圈風。

而除此之外,她沒占更大的便宜了,也還能在孔黎鳶面前擡得起頭。

至少至今為止,孔黎鳶選擇的都不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态度,來幫她出這口氣。

這怎麽不算一個好人呢?

公交車到站,“嘭”地一聲打開門。付汀梨順着狹窄小巷往出租屋裏走。

接到喬麗潘打過來的電話時,她仰頭,看到單元門短檐上的聲控燈,亮得出奇,亮得讓她眼睛發疼。

喬麗潘的聲音從電話裏飄過來,仍舊是無法抑制的疲憊,卻問她,

“寶貝今天幹嘛呢?”

付汀梨沒敢把今天聚會的事和喬麗潘說,“就買了兩張票,準備和新朋友去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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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挺好的。”喬麗潘說。

“那你呢?”付汀梨問,“那邊情況怎麽樣?”

喬麗潘停頓了好一會,語氣有些生硬,“你管這麽多幹什麽,說了讓你別老操心我這邊的事,自己在上海好好過。”

聽着聲音就知道不好過。

付汀梨“哦”了一聲,又吸了吸鼻子,說,“今天上海有點冷,那那個妹妹怎麽樣了?”

她指的是,那個合夥人跳樓自殺後留下來的女兒。

從工作室撤資之後,付汀梨也想過直接回加州,不留上海。

但喬麗潘不讓她過去,估計是怕也被債主糾纏,于是勒令她留在上海,哪怕冬天她凍得感冒發燒也不讓她回去。

她偏偏年輕氣盛不聽勸,已經快要買機票,是那個合夥人,接過電話對她說:

小梨你聽我說,你現在過來也是給你媽媽添亂。

我們都顧不上你,你在這邊要是出了什麽問題,你媽媽是要傷心死的呀。

還不如留在上海,把自己安排妥當,讓你媽媽放心。

付汀梨留了下來,把能賣的財産都賣完,省吃儉用,一聲不吭地把所有剩額全都轉給喬麗潘。

而如今,對她說這些話的人,最後自己被債主圍追堵截,卻沒能撐住跳了樓。

這世間萬物都有期限——是她在二十歲之後,學到最深刻的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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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裏,喬麗潘嘆一口氣,

“沒怎麽樣,人還是懵的,就整天哭得眼睛都腫的,那小臉煞白,你要現在在加州,估計也急得跳。”

“所以你千萬別過來,知道嗎?”喬麗潘又強調。

付汀梨靜默了一會,以為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過了好久,才說,“知道了。”

喬麗潘放心地“嗯”一聲,然後又像是轉移話題似的,問了一句,

“那你之前那個舊朋友呢?你說你害她,怎麽就害了她了,上次也沒說明白。”

這句話傳過來的時候。正好有個人縮着脖子,從付汀梨旁邊擠過,撞了一下她的肩,嘟囔了一句,文學城

“沒事堵路中間做什麽!”

她恍惚着移了一下位置,擡頭發現,自己竟然還站在那盞聲控燈下。

“怎麽了?”喬麗潘在電話裏急起來。

“沒什麽事,就是擋人家路了。”付汀梨說。

“那你聲音怎麽一下不對勁了?”喬麗潘很敏銳。

付汀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望着碩大燈泡裏的燈絲,眼睛莫名發澀發酸。

她說,“門口這燈太亮了,有些刺眼睛,不太舒服。”

“真的?”喬麗潘問。

“真的。”

“你說你一個人在上海,那麽遠的地方,我也就指望着你能靠着幾個朋友,過個節也有人陪,不至于孤苦伶仃的。”

付汀梨笑,“現在也沒孤苦伶仃啊,工作很忙的我,你別以為我就可憐巴巴的一個人待着,今天還跟高一的老同學聚會了呢。”

“真的?你和他們同學一年,人家到現在還能記着你?”

“對啊,記得牢牢的呢。”

喬麗潘在電話裏嘆一口氣。她知道付汀梨的性子,那句“我就不害她了”語氣聽上去就不對,讓她這個當媽的耿耿于懷,于是不死心地追問,

“那你和你那個什麽朋友就這樣了?真沒辦法和好了?”

付汀梨收回目光,輕垂着眼,回想分別前孔黎鳶的态度。

這世上的成年人并非黑白分明,一發生什麽事就跟個小孩似的鬧掰,就默認老死不相往來。

明天早上,她們應該還是劇組不起眼的現場助理,和努力勤奮的女主演。

等拍完這部電影,她應該就是不起眼的、由數字和字母随機排列的一串ID,而孔黎鳶就仍然是那個活得沒有季節的女明星,整日整夜地出現在大街小巷的屏幕裏。

再過一陣,上海就連冬天也不是了。

“應該不算鬧掰吧。”

說這話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能聽到自己的骨頭在響。

那些骨從她身體裏剝離出去,被她身前那扇一踏進去就是陰冷的門,瘋狂地擠壓着。

讓她喘熄不得,也喚不出一點痛。最後只能輕輕地補上一句,

“我們只是,早已經不同路了。”

-

黎橋打視頻電話過來的時候,孔黎鳶正開着窗戶,看快要沉到地球核心的夜,抽一根快要燃到指尖的煙。

身後是濃烈到快要将她吞噬的黑,身前是一面裝置着鳥類屍體标本的牆,和一根燃着火星、飄繞着灰白色霧氣的煙。

黎橋的視頻電話有些突兀。

但孔黎鳶還是阖了阖眼,把視頻接通,将手裏的煙碾滅在煙灰缸,許是用了些力氣,指腹都有些痛。

黎橋那邊是白天,她正穿着寬松輕薄的衛衣,躺在泳池邊的躺椅上,戴着墨鏡曬太陽。

電話一接通,就把墨鏡一股腦地擡到頭發上,敞着那張一貫笑眯眯的臉,

“怎麽不開燈啊?黑燈瞎火的就看見你一張臉,仔細一看還是糊的。”

孔黎鳶緩緩吐出肺裏殘餘的白霧,而那些霧仍舊萦繞在她面前,似是一場不動聲色的眷戀。

她瞥一眼黎橋誇張的表情,還是應黎橋的要求開了燈。又點了一根煙,沒再抽,只夾在指尖,緩緩地燃着。

黎橋終于滿意,卻又不知道瞥到了什麽,話鋒一轉,“嚯,你最近煙瘾變重了?這都是一晚上抽的啊?”

孔黎鳶順着望過去,看到在視頻視野下,放置在桌上的煙灰缸,裏面堆了幾個被碾滅的煙頭。

“差不多吧。”她漫不經心地說,“也沒抽幾根。”

“這還沒幾根啊?而且我記得你之前不是說要戒煙來着?”

黎橋知道,孔黎鳶以前也抽煙,但四年前那次回來後,煙瘾不知怎麽突然變重了很多。

後來孔黎鳶嘗試戒煙戒了多次,也有像這樣的情況過,但那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來一根。

這次她們也就半個月沒聯系,這人煙瘾怎麽突然就變這麽重了?

孔黎鳶盯着自己手裏燃燒着的煙,嘆一口氣,

“是比想象中難戒。”

視頻畫面裏的黎橋若有所思,觀察了一會,随意地說,

“對了,你這電影六月份之前能拍完吧,今年狀況怎麽樣,要不要過來?”

“再說吧,看看那時候的狀況怎麽樣。”孔黎鳶懶懶地仰靠在椅背上,說,“這不是才一月份?”

“我這不是關心關心嘛。”

黎橋說,又在視頻那邊端了杯藍色飲料,一口氣喝完,嬉笑着說,

“要我說,你這人就是活得太空了。一個年紀輕輕又漂亮身材又好的女明星,用得着抽煙解悶嗎,還不如好好開個party喊些年輕人過來花天酒地?”

她說這些的時候,孔黎鳶正專注地盯着手裏這根煙燃燒的刻度。

其實大部分時候,她不是在抽煙,而只是習慣性地,想要在燃燒完的煙之後,再重蹈覆轍一次。

她沒回應黎橋的這些話。

于是黎橋眯了眯眼,大膽地提起,“是你那小鳥和你又碰面了吧?”

孔黎鳶垂下的睫毛輕輕顫動。

她沒有回答,黎橋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不可思議起來,然後又嘆一口氣,仿佛在說“我一猜就是”。

“我就知道。”

黎橋果然這麽說了,然後摘下墨鏡,一副準備聆聽的模樣,

“和我說說吧,什麽情況啊?”

“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

孔黎鳶微微仰頭,有些失焦地盯着滿牆的鳥,

“就是我問她要不要做,她說不要,她說我會讓她受傷的。”

“我的确會讓她受傷。”這句話跟在後面,輕到每個字都被煙霧蓋住,像是在喃喃自語。

“然後呢?”

黎橋突然變得有些正經,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把腦門上的墨鏡摘下來,撈出一副金絲邊眼鏡戴上。

“然後?”

回想起剛剛,孔黎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抽空,被放置在一片模糊的空白裏,但周圍的一切又讓她覺得無比清晰。

“然後我又繼續問她,在加州的時候愛不愛我。”

說到這裏,她注意到黎橋正聚精會神地盯着她臉上的表情。

于是就按燃火機,青色火焰跳躍,模糊了視野的焦點。孔黎鳶又薄又輕地笑一下,然後說,

“她說,可能吧。”

黎橋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回答,只問她,“那你呢?”

“我什麽?”

“你愛不愛她?或者是說,你對她這樣的話有什麽樣的感受?”

孔黎鳶能感覺青色火焰的光,正在她臉側微弱晃動着。像是那三天的一切,和回上海之後的一切,都在周遭空氣裏無聲無息地流動,淌過她皮膚裏的每一寸。

其實那段記憶,對她來說,大部分都是不夠完整的。

像是一面原本完整的鏡子,被摔成

無數塊碎片,散落一地,卻折射着各種各樣的光,只剩下些片段還清晰着。

回來之後,黎橋和她說,這不怪她,遺忘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就算對其他人來說,四年前的三天,也會變得越來越模糊。

更何況是她。

孔黎鳶記得她反複撕扯的創可貼,記得抓住那抹金色,記得自己逼迫付汀梨咬痛她的舌尖,記得那雙偏褐色的眼裏溢出的淚,記得那個窒息到疼痛的吻,記得她快要失控去搶奪方向盤,記得在血色黎明裏踏過的每一步,記得自己在回來後用洗去紋身的疼痛逼迫自己記得。

可她如今反複咀嚼那次經歷,卻已經有太多細節都記不清。只記得在痛裏,她們發生過的一切。

如果不是付汀梨今晚提起,她絕對不會想起“愛”這個字眼。

這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相較于愛,恨好像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曾經有一個人應該是恨極了她,有時候愧疚地說她應該愛她,有時候卻又突然割開自己的手腕,用鮮血淋漓的手,濕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頸。

最後,在一場燃燒的大火裏,那個人乖謬地笑着對她說——她從一出生開始,就已經得到這個世界太多太多愛,所以也最該應該在愛裏死去。

但愛卻困難得多,它要人給予,要人得到,卻又讓人分不清好壞。

孔宴時常對着攝像機說,她是他最愛的、唯一的女兒,于是讓她活在刺眼的閃光燈下,一直當他最完美無暇的女兒。

可她從加州帶着一身傷回來,孔宴卻皺緊眉心弋椛,憤怒地将一疊照片甩在桌上,說他絕不允許有一個這樣的女兒。

姜曼大概是真的愛過她,可那份愛也在逝去的記憶裏逐漸變得模糊,如果不是留存下來的影像,她恐怕連姜曼的臉都已經記不得。

她只記得,因為太愛她,姜曼在一場癫狂失控的車禍中,身體被尖銳器物刺穿,在她面前慢慢變成了一具屍體。

最後,只剩她一個人活下來。

孔黎鳶時常想起,在車禍後的那個晚上,白布蒙着兩具屍體。孔宴和舅舅杜偉在白布面前,壓低聲音吵架。

孔宴說,你他媽的不就是現在跑過來要分財産嗎?還假惺惺地說你多愛這個妹妹?之前她産後抑郁怎麽沒見你說半句話!也沒看你來關心她女兒!虛情假意!

杜偉指着孔宴的鼻子,罵孔宴不要臉,說虛情假意的到底是誰?說別以為他做那點沒良心的事他不知道!小心虧心事做多了遭報應!

孔黎鳶雙手抱住膝蓋,隐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反複按着自己手腕上的紗布,看鮮血從裏面慢慢滲透出來。

在緩慢滲透的疼痛下,她不合時宜地想起,在某個恨透她的人眼裏,她已經得到這個世界上太多太多愛,所以最應該在愛裏死去。

那時還太小,以為愛就該像過往看到的那些電影裏演的那樣,也像她一直以來目睹到、或者接收到的那樣

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1],可以不瘋魔不成活,如醉如狂,無論愛與被愛都似一把火,将一切濃烈的粘稠的,都燒成一把青色的灰。

後來,再長大一些,孔黎鳶演過很多愛,也演過很多不愛——表面輕浮內裏轟烈勇敢的惡女、不甘心落于社會底層奮力向上爬最後卻被卷入不得不成為殺人兇手的年輕母親、探讨原生家庭問題電影裏表面完美內裏卻壓抑瘋狂的女青年、保守堅毅的雙重人格警察、……

每次出角色,每次經歷過別人的故事,每次從故事中抽出靈魂,再回到孔黎鳶自己身上,她都會不受控制地再去回想那一刻。

——仿佛還能望到那兩塊白布,望到白布裏冷白的屍體,望到十歲的她自己,輕輕地将那兩塊白布扯得更緊一些,用濕滑的手指撚緊散發着消毒水氣息的布,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想,如果把自己蓋在裏面,和她們躺在一起,是不是會更好。

後來的記憶再也望不到,只是一片閃爍到模糊的冷白中。

于是她從那些撼天動地的故事裏走出來,開始回想自己得到的,那些被稱作為“愛”的東西。

每一次,那個被她早已知曉的抽象概念都會印刻深一分:不是一切都像故事裏那般美好。

——愛原本就是那麽醜陋殘敗,又那麽自私的一件事。

“啪嗒”一聲,打火機熄火,青色火焰消失,房間重回靜默。

孔黎鳶松開按住火機的手,指腹已經麻得厲害。

手裏的煙又已經燃到了盡頭。她用力碾滅,疼得快要失去知覺。

卻仍舊不輕不重地笑一下,然後輕輕地說,

“我愛不了她。”

愛是,我最給不出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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