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Zoe-P」

第33章 「Zoe-P」

夏天這個季節, 似乎總是燃燒得異常漫長。

像一根龐大寬闊、限度為三個月的煙花棒,往後回憶起來的時候,總是充盈着一種奇特的、閃白的光。

而付汀梨的生日, 就在這漫長夏天中又最為漫長的一天。她相信這是這根煙花棒最經得起燃燒的部分。

六月二十一日, 夏至。

這一天, 太陽直射位置,會義無反顧地跑到一年之中的最北端。

于是這偌大的北半球, 會在這一天迎來最浩瀚的一個白晝。

——這是她六歲生日時, 喬麗潘教她懂得的一件事。

于是她知曉, 每年自己生日都是整個世界白晝最漫長的一天。畢竟對六歲的她來說,半個地球已經是整個世界。

後來她知道,并不是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都是夏至。夏至是個善變的日子,有時來得早一天,有時來得晚一天。

但這并不妨礙, 她很喜歡自己的生日。她想,一個生命在地球的降臨,原本就是值得祝賀的一件事。

否則要日期這個東西來做什麽?

這也是喬麗潘自小教導給她的道理。她知曉自己的出生, 對母親來說也許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甚至還在有大人和她說這件事時掉眼淚。

是在六歲生日那年。她站在比自己還高的大蛋糕前面, 戴着小王冠, 開開心心地準備吹蠟燭。

一個大人把她舉得高高的, 然後笑着和她說, 小梨過生日不要太開心哦,這是媽媽的苦日。你知不知道, 要把媽媽的肚子剖開, 你才能被生出來。

剖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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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她被架起來,周圍的人都晃晃悠悠的。她被吓哭, 又想起自己看到過喬麗潘殺魚把魚肚子剖開的畫面,覺得那好痛好痛。

于是哭得淚汪汪,說自己以後再也不過生日了,說媽媽再也不要痛了。

但那天,喬麗潘笑眯眯地接過她展開的、無處安放的小短手,把她從那個大人肩上接下來。

抱在自己懷裏,握着她的手切那個比她人還高的蠟燭,親她的額頭,一字一句地教她:

寶寶,你永遠要先感謝自己的出生,然後再來愛我。

媽媽對外婆也一樣。

于是從六歲那年生日開始,付汀梨知曉,“兒女的生日”和“母親的難日”并非是一個完全相反的悖論。

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

是她可以獲得很多很多愛,同時也可以給出很多很多愛的日子。

後來,盡管不是每年生日都得和喬麗潘一起過。但她們彼此都默認,要在這一天,給對方很多很多愛。

我愛你這件事,到了生日那天,會比往日更加好更加純粹。

二十歲生日,大概是每個人人生階段的重要起點。

付汀梨選擇自駕游,走一次加州一號公路,起點是舊金山,終點是洛杉矶。

她決心把這次旅途中發生的一切,都當作是自己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但她沒想到,她二十歲時收到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會是一個不知道姓名的女人送給她。

一件印着藍白蝴蝶的連體泳衣,用一個看起來價格昂貴的火機抵換。

從露天泳池出來,付汀梨覺得暢快不少。像是燥熱疲憊的肺,被涼爽、湛藍的水浸泡沖刷。

再重新裝進去的時候清透亮澈,連呼吸都變得酣暢。

重新發車開往洛杉矶的時候,太陽已經在往下落。順利開過去、中間不停車的話,其實晚一點就能到。

還是快到洛

杉矶了。

燥熱的風把付汀梨晾個半幹的發吹起來。她在有些飄的金色裏,望向副駕駛的女人。

今天早上,女人已經換上第一天攔車時穿的衣服,經典的美式格子襯衫和牛仔短褲,還有那雙寬大的馬丁靴。

像是各自都已經默認,今天就會到終點。

剛剛在露天泳池,不會游泳的女人突然往下撲,用力攀在她身上,同她接一個惡劣又舒暢的吻。

現在,身上的衣服還沒弄幹。付汀梨問她要不要換上自己的衣服。

女人毫不在意地搖頭,說這麽大太陽,晾一晾就能曬幹。

于是便這樣穿着濕漉漉的衣服,從露天泳池走出來,身上已經晾了一個半幹,這會趴在車門上吹風,已經只剩下一點濡濕,和有些潮潤卻飄搖的發。

付汀梨在巨大的風裏知曉,這段旅程是真的要到終點。

一股強大的遺憾和可惜,順着往前進的車輪,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這種感覺從未如此強烈過。像是電影演到了尾,她坐在黑漆漆的座位上,所有的人都零零散散地離去。

只剩下她,看一排排字幕劃到底。

——她只能暫且将這當成,旅途後遺症的潛伏症狀,然後繼續貫徹自己的旅行哲學。

不過比起她那一點異樣。從泳池出來之後,女人的異樣更加明顯。

明明還沒有到分道揚镳的時候,這個人似乎就已經在逐漸變得模糊。明明坐在她的身邊,頭發時不時落在她手臂上。

卻已經像一團燃燒殆盡的雲,快要化成一縷煙,就此飄走。

然後,像是為了印證她所想似的。女人又像變魔術似的,從自己的襯衫兜裏,掏出一小瓶藥。

往手裏倒了兩三粒,是白色的藥片。

“這是什麽藥?你生病了嗎?”

付汀梨皺着鼻子給女人找了瓶水,她不記得之前女人有吃過藥。

“沒什麽,就是有些不舒服。”

女人表情沒什麽起伏地接過水,擰開瓶蓋,把藥片扔進嘴裏,喝了口水,咽了進去。

阖了一下眼皮,再睜眼的時候,眼睛裏的暮色似乎黯了些。

“氣溫超過三十七度就得吃藥?”

“也不是。”女人否認,然後又笑,很随意地說,“就是想吃就吃。”

“還有藥是想吃就吃的啊?”付汀梨也笑出聲,

“那可真好,我怕苦,不愛吃藥。”

“你不覺得奇怪?不覺得害怕?”女人從側面歪頭望她。

“奇怪什麽?害怕什麽?”付汀梨問。

女人盯她一眼,移開視線,對她做出評價,“你這個人戒備心是不是太低了?好像總是很簡單就能接納任何事情。”

付汀梨把手搭在方向盤上,仔細思考了一會。然後微微彎着眼,回女人一句類似的話,

“你這個人戒備心是不是太重了?總覺得別人這麽容易相信你就是一件壞事?”

“容易相信陌生人本來就是一件壞事。”女人又說。

“我相信我願意相信的不會是壞事。”付汀梨覺得自己跟說繞口令似的。

女人大概也被她繞了進去,側頭盯她好一會,而後又給予她一個無足輕重的笑。

像是認了輸,不再和她糾結這個問題。

氣氛松弛下來。付汀梨看了看四周逐漸下沉的夜。

道路兩旁的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昏黃光暈融在夜色裏,晃動着敞開公路兩周的海洋。

這段公路寬敞米幻,在這個時候只容納着她們一輛正在飛馳的車,像一場仲夏夜快要逝去的夢。

等開過兩個路燈,付汀梨又主動提起,

“你是怎麽知道我生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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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來想去,她還是不願意在這段路程的結尾留下任何疑問。

“聽到你和Nicole說了。”

女人仰靠在頭枕上,望住她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不動聲色地燃燒着,像已經沉底、只剩下一點餘晖的太陽。

付汀梨點頭,“我猜也是,但其實我的生日不在今天。”

“在明天?”這語氣聽上去根本不像問句。

前面有個大轉彎路口,付汀梨轉着方向盤,提前顧好視野。

又估摸着女人的性子,覺得她又只是随意一說。于是微微彎着眼,然後故意說,

“不告訴你。”

女人笑,然後懶懶伸出手,像以前一樣,撫她在風裏飄蕩的金色頭發。停頓了一會,才說,

“那是在什麽時候?”

扭開的廣播電臺一直沒停過,還在翻來覆去地唱“California dreaming”,旋律躁動又輕快。

後視鏡裏有輛摩托車開過來,車燈很亮,甚至有些刺眼。付汀梨微微皺了一下鼻子,往右邊避了避。

想了想,打算用喬麗潘說給自己的說法回答,

“我的生日,是北半球白晝最長的那天——”

這句話,在疾馳的摩托聲中戛然而止了。

快要融在一起的夜色和暮色裏,藍紅光影交錯,像一場激烈卻沖突的文藝電影。

閃着強光的摩托突然沖上來,攔住她們的視野。幾個人瘋狂高亢地叫嚣着,一直閃着強光,別她們的車。

竟然是那群金發鬼男!

付汀梨驚慌失措地按着喇叭,此時,視野全被一陣閃爍的白光攔住。她記得,前面有個急轉彎。

正前方就是懸崖,懸崖下面……似乎是海。

就在這時候,又是一陣劇烈的白光襲來。她下意識地往左扭轉方向盤,車輪在公路上發出尖銳的摩攃聲,白光淡了些。

車卻是朝着懸崖邊駛去!

“往右邊開!”

巨大的風聲混雜着高亢的喇叭聲,還有一些鬼哭狼嚎似的謾罵。耳朵邊上突然傳來一句異常清晰的話。

握方向盤的手在發抖。而下一秒,一雙手猛地拽住她,然後搶到方向盤,極速地往右一打。

劇烈爆鳴和撞擊之下。各種光打在一起,白的,黃的,閃爍的,還有尖銳的喇叭聲。

車沖了出去,往懸崖右邊翻滾,震顫着跌落。

失重感在那一瞬襲來,天旋地轉,那尖銳的喇叭和高亢的語調瞬間飄遠。

緊接着,是一陣轟隆隆的摩托車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文學城

近在咫尺的,僅剩下震耳欲聾的車響和撞擊聲。

付汀梨緊緊抓住車門把手,腰背被一根帶子死死勒着。

順着懸崖的路翻滾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身體被撞碎的玻璃劃了不知道多少個傷口出來。

旁邊有個人始終壓在她身上,将她抱得死死的,和她一同在頭破血流中反複翻滾。

剛開始力氣大到她覺得好痛,她甚至還在翻滾聲裏有餘力想,這個人的力氣怎麽這麽大。

後來女人的力氣越來越小,越來越濕,越來越滑,越來越抓不住她。

緊接着,“咚”地一聲。

她掉進了水裏,發鹹的海水瞬間沖上來,沖刷着她那些被劃開的傷口。④

她覺得渾身上下都好疼,尖銳的痛,鈍裂的痛,還有額頭,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有液體從上往下流,淌到眼皮上,是鮮紅的。

水淹到她的下巴。

她無比費勁地想,還好,還好沒墜海,畢竟女人不會游泳。

翻滾下懸崖的時候,是兩個人。掉進海水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得去救這個女人!

湧到下巴的海水緩慢浸成紅色。她費力地掙紮,把壓在自己身上的殘骸移開,又用腳蹬開起那些負重物。

疼,好疼,像是有無數根針紮在身上。

她這輩子過得順順利利,哪有這麽疼過,眼淚、汗水、海水和血,全都混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

像是整個人泡在火裏,然後再被一塊一塊地燒。

就在這時候!

一雙手突然撈住她的腰,用了極大的力氣,箍得她肋骨都痛得發抖,然後就這樣把她從海水裏撈出來。

水晃晃悠悠的,反複沖到下巴,又嗆到鼻腔和口腔,鹹濕味道溢進肺裏,付汀梨難受得厲害。

而撈住她的人自己也在抖,看起來是疼極了。

這麽一個不怕痛,身上這麽多傷口連眼皮都不掀的女人,竟然在這個時候也痛成了這樣,還不知道受了多嚴重的傷。

卻還要撈着她、淌着這一趟鹹澀的海水往岸邊走。

付汀梨的眼皮逐漸耷拉下來,有些發沉。在湧動的、越變越淺的海水裏勉強睜開眼看。

才發現女人身上的衣服也被劃得殘破落敗,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不比她少,周圍海水也染成一片紅。

她抓緊她,像是帶她淌一條末路,走到的地方都被血染成了紅。

終于艱難地走到岸邊。

女人這才嗆了幾口水出來,仰頭躺在岸邊大喘着氣,浸濕的發不停往下淌水,淌半透明的血水。

付汀梨也連喘了幾口氣,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濕的,眼皮越發沉,視野越發模糊。

但她躺在冰涼鹹腥的礁石上,昏昏沉沉間,還是問了一句,

“你不是……咳咳……不會……咳咳咳……游泳嗎?”

她知道落水的位置不深,但海浪一直沖刷,只要她被帶走,不會游泳的女人來撈她,也是跟着死路一條。

女人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不停地嗆着水,曲着腰,很難受的姿勢,像是快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怎麽……怎麽了?”付汀梨的語速有點慢,她艱難地從礁石上起身,想去把女人扶起來。

昏暗的夜裏,濃稠的海浪翻滾,聲響巨大而浩瀚。女人掀開蒼白的眼皮望她,定了一瞬。

付汀梨感覺又有液體從眼皮上淌落下來,不得不低了低眼皮。

女人又連着咳了幾下,聲音聽上去像是嗆了不少水才把她撈起來。付汀梨看到有半透明血水不停地往女人身下淌,在身下礁石流成一灘濕漉漉的水,又看到女人吃力地直起腰,慢慢走過來,把她架在自己肩上,環住她的腰。

帶她在亂糟糟的礁石上走了幾步。她艱難地跟着走幾步。

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浮蕩發暈,一頭栽在女人肩上,再沒任何氣力。

“等我出去,我一定報警,把那群金發鬼男抓起來!”

一邊咳嗽一邊說着,她覺得委屈,雖然說不上是被喬麗潘嬌生慣養,但好歹也順遂長到二十歲,沒遇見過多少頂頂壞的人,這輩子哪受過這種罪。

而女人聽了這話,竟然笑了一下,臉色越發白得像片紙。

但沒笑多久,就又嗆了一些水出來。等咳完了,才又喘了幾口氣。曲着腰一下把她背到自己身上。

“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有好日子過。”女人的聲音很輕,卻好似隐含着什麽瘋狂的因子。

“你……你別管我了,把我放這裏吧。”

付汀梨已經聽不進去這些話,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只感覺視野前的一切都是昏紅的,像演一場生死搏鬥的電影。

她疲軟地趴在女人背上,發出的聲音虛得有些發飄,“你先上去找車找人,然後再下來接我吧。”

兩人的衣服都濕漉漉的,這會是夜,風一吹過來,裹挾着血色的體溫就融在了一塊,各自都發熱。

手機什麽的聯絡工具,也早在剛剛翻滾和落水時,不知掉在了哪裏。

付汀梨只感覺自己渾身都疼得發輕,像是一閉眼睛就快要飄到天上去。

“我沒找到手機。”

昏昏沉沉間,她聽到背着她的女人,模模糊糊地說着話,然後就是幾個串不成句的字眼,什麽“不确定”“不安全”“這裏能上去”“找車”……

她咬緊牙關,掀開眼皮,看到有鮮紅的血落在女人的肩上,又慢慢悠悠地落在她們淌過的路上。

“你流血了。”她沒有氣力地說。

女人吃力地邁了幾步,聲音有些發顫,“我沒有,是你的血。”文學城

“是嗎?”

付汀梨覺得這個世界好晃,颠颠簸簸的,晃得她發暈得厲害。

于是只能阖着眼,在意識快要墜下去之前,努力箍緊女人的脖頸。

眼睛像是被海水泡久了,漲得都發酸發疼,只說了兩個字,

“你騙人。”

然後,似乎是女人又笑了一聲,或者是又跟她說了一句朦朦胧胧的話。

她再也聽不清,只覺得那字就是在她耳朵上飄,怎麽着也不飄到耳朵裏。

她覺得煩躁,覺得暈乎。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段路到底有沒有暈,只覺得一直海浪翻滾聲一直在耳朵邊上飄着,一浪一浪,兇狠地拍打着她的耳膜和心髒,一直落不着地。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耳邊的聲音突然變大了,好像是嘈雜的人聲,尖銳的救護車聲,還有女人越來越沉的呼吸聲。

她費力地掀開眼皮,發現眼前似乎是紅黃相接的光,在閃爍着,異常刺眼。在這些刺眼的光裏,一群急哄哄的人飛速向她們跑過來。

動靜是震天動地的響,全世界都在繞着她轉悠。但她又什麽都聽不見,又覺得慢,覺得這些人、這些畫面,都不過腦子,都放成了沒有聲音只有畫面的轉場鏡頭。

耳邊只剩風聲,還有她和她的呼吸聲。

還有逐漸融合在一起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像是把整個世界都罩住,像是整個北半球只剩下她們兩個。

女人整個背都是濕的,爛的,髒的,紅的……頭發濡濕地貼在後頸,有半透明的血水緩慢淌落,頸邊也是濕的,抱她的手滑得有些抱不住。

她拍拍女人的背,模糊地說,“你把我放下來。”

女人沒放,仍是執拗地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笑了一下,覺得這個人好犟,又覺得只是笑一下,卻渾身都好痛。

但還是竭盡全力,只用一只手摟住女人的脖頸,另一只手箍住女人脖頸的手勉強彎着食指,勾住自己手心中的東西。

這東西跟着她翻來滾去,泡在海水裏,又泡在鮮紅的血裏,早就變得滑溜溜的,有些抓不住。

這會她費了好些力氣,才将手繞到女人面前,微微攤開蜷縮起來的手指,疼得直冒冷汗。

似是極為輕微的一聲晃動。

然後是女人在那一瞬消散的呼吸聲。那極為短暫的一秒,這個世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手指內關節的傷口割得有些厲害,皮開肉綻,裏面還沾着些石子碎屑。她努力伸直蜷縮的手指,一條項鏈從她手心垂落下來,無力地在空氣中蕩了一下。

喧嚣鼓噪的救護車聲淪為背景,項鏈上面是鮮紅的、浮滑又混着髒污的血,不停地往下淌。

從意識到車沖出去的那一刻,到後面連續在坡上沖撞翻滾,再到最後落水。付汀梨一直死死攥住這條項鏈。

她說不清為什麽,在意識到自己在往下落時,第一反應去抓住的,不是其他任何值錢的、珍貴的物品,而只是這條在她外套裏裝着的項鏈。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到這條項鏈的模樣,卻已經在第一時間将項鏈攥住。

也許是聽女人說過很随意的一句“如果沒有它我活不過三天”。她覺得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卻還是死死拽住。

一直到塵埃落定看見救護車,一直到看見救護車上的字眼刻着L.A.。

簡略的幾個字母暈着慘白的光,明明混雜在重重人影和淌下來的血色中,卻又格外紮眼。

有種直勾勾的預感徑直劈開世界的紛亂,鋪天蓋地而來。付汀梨甚至能聽到硬幣投下來,終于在桌面上定了正反面,于是一切都塵埃落定的聲音。

這種預感比以往任何分別時都要具象,讓她知道再睜開眼,她們肯定就到了洛杉矶,讓她知道再醒過來,她和她不一定有說“後會有期”的機會。

這個認知讓她一直咬牙撐到現在,甚至反複用手心裏的項鏈摁壓那個尖銳的傷口。

直到最後确認,兩個人都留下命,都拖到了這,她才徹底放心,然後又異常疲憊地緩一口氣。

臉埋在女人沁着血腥味、濕滑黏膩的脖頸,手緊緊攥住這條項鏈。

在徹底昏睡過去之前。

她知道有人将她從女人背上接過來,也知道有人七手八腳地把受了傷、佝偻着腰強撐着的女人擡到擔架上。

于是又推開那些按在她身上的手,費力地把項鏈塞到女人手裏。最後虛弱破敗地被擡到擔架上。

掀開眼皮,對着那雙越來越遙遠的眼睛。

張了張唇,在逐漸籠罩到整個生命的血腥氣裏。發出的所有聲音似乎都被這個夜晚的風湮滅,

“還你了,一路順風。”

當時她不知道,自己腦海中浮現的為什麽還會是這四個字。明明那天上午,祝木子跨在摩托車上和她說“後會有期”。

她覺得這句話好酷,被騎着摩托車的兩人說得好像在演一場山盟海誓的電影,有股浩浩蕩蕩的意味在,讓人心甘情願總去回味。

但她還是和她說一路順風。

後來她反複品味這句道別,知曉大概是因為比起“後會有期”,她更希望對方一路順風。

後續發生的事情她再沒有印象,是實打實地暈了過去。

但她記得。

加州三個夏夜裏的最後一個,已經到了黎明時分,最漫長的那個白晝悄然降臨,窗外一抹光亮透進來,她呲牙咧嘴地從病床上睜眼醒來。

看到一雙漂亮到驚心動魄的眼,看那雙眼裏裝着她看不懂的情緒,漆黑瞳仁邊緣映着恍惚的光。◎

她搞不懂女人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望她,于是費力擡起手指,想要将這雙眼睛描繪得更加清楚。

女人的柔順長發垂落下來,臉上的傷口仍然清晰。

長發落到她的臉側,落到紗布邊緣,惹得她好癢。

她看那雙眼睛,從模糊恍惚逐漸變得清晰,她看她,離她越來越近。

她的體力無法支撐太久。于是那雙眼又從清晰變為模糊。

最後是一句極為輕微的嘆息,飄在她後來的很多次夢裏。

她在一個傍晚重新醒過來,偌大的病房空蕩蕩的,床頭插着一束花菱草,還有很多很多的現金。

她想如果這是一場電影,那已經演到了尾聲,觀衆終于迎來這三天三夜裏最為死氣沉沉的定格鏡頭。

那次生日是她頭次在夜裏過,她茫然地睜着眼,在喬麗潘擔憂的眼神下,迎來了自己的二十歲生日。

失魂落魄地喝一口發苦發澀的水,有氣無力地靠在喬麗潘的腰上,吹喬麗潘給她補定的生日蛋糕蠟燭。

穿着病號服的胸口涼涼的,像是丢了什麽東西。她空落落地往領口一摸,摸到一條項鏈。

上面已經沒有血,沒這一場車禍的任何痕跡,好像從沒有浸染過她和她的血色,好像從來都只是幹幹淨淨的鏈條,挂着一個字母吊墜:

Zoe.

夜陰沉沉地墜下來,吹在身上的風很冷。她不明白明明是夏天,洛杉矶為什麽會這樣冷。她緊緊攥住這條項鏈,在心裏想這就是她的名字嗎?

想這個名字的寓意竟然真的是“生命”,想她和她說“如果沒有它我就活不過三天”,想明明已經分道揚镳……她為什麽要把這條項鏈留給她?

洛杉矶的黑夜漫長如白晝,一場翻滾到懸崖海邊的車禍,最後只給付汀梨留下無名指指關節的一個疤。

後來這個疤總在上海的冬天生出凍瘡,她努力回想過往二十多個夏天存在過的痕跡,只覺得每一個都記憶模糊。

總覺得唯有那年在加州,是那麽撼天動地的一個夏,又怎麽會短暫到這麽不可思議?

就像是,只有三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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