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三本書

第六十三章 三本書

好奇害死貓, 簡兮不會多問。何況新都初定,有人幫諸葛亮傳消息沒壞處,她更不會多嘴。

至于來一品閣尋差事, 她也只是和陳老板寒暄客套說說而已。若陳老板真的重操舊業, 背後勢力一定錯綜複雜。她好不容易撿條命回到諸葛亮身邊, 才不去蹚這趟渾水。在府裏擺擺茶道,寫寫菜譜不香嗎?

簡兮和諸葛亮剛進府門,李總管快步迎上來。他臉上憋着笑,那笑容落在簡兮眼裏,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高公公給姑娘送了些東西,老奴已經送到姑娘房間裏了。”

簡兮點下頭:“有勞李總管。”

高公公送東西, 肯定是皇帝的意思。沒想到她昨日剛到丞相府, 那位裝傻演戲的皇帝今天就派人來了。

除了高公公來送東西, 午後還有三位官員找諸葛亮,已經在正廳等候了。

諸葛亮去正廳處理要事,簡兮被李總管帶到自己的房間。

西廂房收拾出來給她住, 和丞相的房間同在一個院內, 離得很近。

小環在屋子裏等她, 守着一個黑色四方木盒。

“這是什麽?”簡兮走過去問。

小環低着頭說:“高公公送來給姑娘的東西,我哪裏敢看。”

簡兮打開盒子,裏面放着三本書,書頁嶄新像是手抄本。她把三本書一起拿出來, 看清封面上的字,差點被口水嗆死。

《皇帝內經》、《十問》、《天下至道談》。

簡兮一本沒看過, 但不代表她不知道三本書裏講的是什麽。古言劇宮鬥小說必備法寶, 高中生理衛生課背景資料。

高公公單獨給她,意思很明白。

這……宮裏那位手伸得夠長的。

“姑娘, 這三本是什麽書?”小環不識字,好奇地問,不明白什麽書能讓簡兮看了又羞又惱。

簡兮掩飾般咳了聲說:“沒什麽,養生雜談。”她把書收回箱子,連箱子帶書一起塞進衣櫥最裏面。

宮裏送來的東西她可不敢扔,這東西又不能放在明面上,幹脆藏起來吧。

“既是養生的書,姑娘為何不看?”小環又開始八卦了。

簡兮随口說:“這些我都看過,無需再複習。你今天就當沒看見這些,也沒看到我把書藏起來,知道嗎?”

小環立刻點頭。

不曾想,三本書雖然藏起來了,可洗腦作用如此強。簡兮第一次和諸葛亮坐在一起,體會到心猿意馬這四個字。

雖然她還沒有把理論變成實踐的膽量,可就這樣安安靜靜吃飯、老老實實看書的日子,她覺得太平淡了,心裏有一把抓撓在撓癢癢,卻又撓不準地方,總想搞點什麽事情。

從前她最喜歡坐在一旁看他處理公務,認真專注一絲不茍的樣子最吸引她。如今她稍微瞄他一眼,都能臉紅心跳、口幹舌燥。

聽到她第三聲嘆氣後,諸葛亮忍不住放下書,問她:“你在琢磨什麽?”

“沒……沒什麽啊!”簡兮拿着筆,埋頭在自己面前的竹簡上畫圈圈,不敢看他。

只聽諸葛亮說:“下月初五,陛下宮內設宴,賀遷都之喜。今日進宮談及此事,我聽陛下話裏的意思,是想你一同進宮。”

“入宮赴宴?”簡兮擡頭,吃了一驚,心猿意馬也跑沒了。

遷都有幾個月了,下月初五不是中秋,不是新年,為何突然設宴?皇帝該不會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擺宴,實則借機召集大家一起商量別的事?

簡兮想了一會兒,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那我是以什麽身份去?”

諸葛亮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你以為的身份。”

“啊?我以為?”

她真的只是字面意思,因為上一次被劉禪召進宮面聖宮後烏龍收場心有餘悸,所以才有此一問,并沒有更深層的意思。

而諸葛亮口中的“以為”有幾層含義,簡兮猜不出。

自從她“九死一生”歸來,丞相府內以李總管為首,都把她當作丞相身邊的人。只是身邊的人,還未上升到女主人的高度。

而諸葛亮本人,雖然已經知道她就是“阿七”,可這些天沒提過任何與名分有關的事,默許了府上下人們的猜測,卻并非用行動告訴他們她就是多年前的“阿七”。

宮裏那位就更有意思了,派高公公送來三本書,擺明了覺得丞相勞苦功高多年,沒有妻妾沒有女人,好不容易來了一個能留在府裏貼身伺候的,便叫她用心“學習”,切莫錯失機會。皇宮裏的人把她當侍妾了。劃重點,是侍妾,連側夫人都不算。

簡兮其實不在意,原本她也不是為了争個名分而來。可進宮赴宴,她總得有個身份,不可能不明不白就跟着去,所以才有此一問。諸葛亮簡單一句話把問題推給她,是他自己也沒想好?還是想借此試探她的意思?

他的心思太深,她猜不透。不過她心裏憋不住事,喜歡直來直去,猜不出就問,問不着就繼續追着問,總要弄清楚為止。

“丞相會許我名分嗎?您的妻?還是……”說到最後,她聲音細如蚊蠅。

諸葛亮好笑地看着她。問到正題上就怕了?沒規沒矩的時候“你你你”,緊張起來又變成“您”了?

平日張牙舞爪像只小野貓,突然收起爪子他還不習慣了。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緩緩道:“正妻的名分,我早就許過你了,無需再許第二遍。只不過,若你以正妻名分入宮,要麽是我做戲‘另娶’,否則需向外人解釋你離奇的身世。我都無法想通的事,如何向他們解釋。如此說,你可明白?”

他的話有如定心丸,撫平她內心的不安。

簡兮定定望着他,鼻子一酸。名分早已許給她了,其餘的只是世俗眼光和虛禮。他都不介意,她更不會介意。

她重重點了下頭,臉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我知道了,與其被身份禁锢着,不如做丞相身邊最特別的存在。只可惜……”

“可惜什麽?”

簡兮擡眼瞅着諸葛亮,細聲細氣說:“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其實我……我不介意再許第二遍!”

“想得美。”

有些事不記得更好。諸葛亮輕嘆一聲,神色晦暗,似乎還在顧慮什麽。他看看天色,催促簡兮:“天不早了,回去睡吧。”

簡兮“啊”了一聲,故意往他身邊湊,委屈巴巴地說,“您要一直和妻子分房睡嗎?”

諸葛亮沉下臉,手握着拳頭放在嘴邊咳了下,說:“胡鬧。”

“嘿嘿,開玩笑的,我回去了。”簡兮起身離開,朝身後的人揮揮手,出門去了。

她剛出門去,諸葛亮眼裏的光亮暗下去。他捂着嘴劇烈咳嗽幾聲,方才忍得太用力,此時胸口仿佛要裂開了,咳得喘不過氣。

他考慮的遠比告訴簡兮的要多。

自己這個年紀,恐怕也沒幾年光陰可以與她相守。現在除了他,沒人知道她就是阿七,那麽她從名分上還是自由的。

倘若有一天他走了,如果她還願意留在府上,沒人敢欺負她。如果她過幾年遇見更好更珍惜她的人,她可以随時離開。可若她帶着“丞相正妻”的名分,恐怕沒人敢娶她了,往後幾十年她只剩孤獨。如今他堅持與她分房,也是出于這個考慮。

平靜了一會兒,諸葛亮開口喚人:“老李。”

“在。”李總管從外面進來,“丞相有何吩咐?”

“下月入宮赴宴,我與阿七一同進宮,你為她準備身新衣。”

“是。”

簡兮第一次穿這麽貴重的衣服。素色錦緞,廣袖長裙,上繡着流雲般的紋路,貴重卻不奢華。

小環為簡兮梳妝打扮,盤發時看到首飾盒裏的梅花木簪,猶豫一下,勸說:“今日進宮,姑娘可否別戴這枚簪子了。”

“為何?”

“與姑娘身上的衣服不相配。”

簡兮堅持說:“配不配都是人為強加的外在理由,我喜歡這只簪子,無論什麽時候它都是最配的。”

“小環說得在理。”門開着,諸葛亮直接邁步走進來,“入宮赴宴,該有的禮數不可缺。”他擺了下手,小環俯俯身,識趣地退下了。

諸葛亮手裏拿着一個細長的黑木盒,他打開盒子,輕輕取出一只白玉雕成的梅花發簪。

樣式極簡,做工卻十分精細。簪子上的梅花有的盛開嬌豔,有的含苞待放,玲珑生動,惟妙惟肖。

他擡手取下她原本束發的木簪,小心翼翼的将梅花玉簪插在她發間。

她低垂鬓發斜插玉簪,一縷青絲垂在胸前,雙頰邊若隐若現紅扉,整個人好似清靈透徹的冰雪。

“贈卿玉簪,莫要弄丢了。”他在她耳邊輕聲道。

簡兮莞爾道:“丞相難得如此坦白。當日先生贈木簪時還說娶誰都無所謂呢,其實那時候便打定主意娶我了吧?”

諸葛亮有些尴尬,微嗤:“少自作多情。”

簡兮把木簪收回盒子裏,小心翼翼收藏在抽屜裏。

李總管準備好馬車,時辰差不多了才來敲門,催促道:“時候不早,該出發了。”

出了府門,諸葛亮上馬車。

李總管不放心,拽住正要跟上車的簡兮,再三叮囑:“萬事留心,相機行事。”

“好,我知道了。”

永安一年,十一月初五。

整個皇城都沉浸在收複長安的歡呼中。漢帝開恩,除了犯命案的囚徒外都得到大赦。此時,全城百姓都在高呼萬歲,稱頌天子胸懷寬廣、皇恩浩蕩。

而掌握整個王朝權力和財富的達官貴人們,正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坐在馬車上緩緩朝宮門駛去。

此番入宮赴宴的,除了各級官員,受邀者還包括當地有名望的氏族和商賈。一輛輛馬車行駛在長安中軸線上,過往平民百姓争相觀望,街道被堵得水洩不通。

馬車停在西門前,百官紛紛下車,正了正衣冠,相互拱手問候着,一步步緩慢的朝宮內走。

簡兮跟在諸葛亮身後,緩緩走進宮門。

自從确定初五入宮赴宴,簡兮在李總管的幫助下,把所有能準備的信息牢記在心,包括皇宮殿閣的布局、參加宴會的大臣、需要注意的禮節,以及突發狀況應對策略。

衆官員見到諸葛亮,不約而同的向他行禮。簡兮半低着頭,心想:還是李總管的角色好,可以一直跟在諸葛亮身邊。

琉璃殿前的鐘聲敲了三響,衆人依次入殿就座。

諸葛亮坐在最前排,簡兮站在他身後。距離皇帝的龍椅只有三步,她能清晰的看到龍椅上鎏金的雕刻。

衆人全部坐定,片刻之後,只見一隊黃門快步而來,各自按方向站定。

高公公的聲音遠遠傳來:“皇上駕到!”

身着玄色華服的漢帝劉禪,緩步行來。頓時,所有人起身,朝着上首的劉禪跪拜行禮。

劉禪坐定,擡手道:“平身。”衆人紛紛起身。

他含笑看着下面的一衆人,說道:“都坐吧。今日設宴,朕與衆位賀遷都之喜,不必拘禮。”

“謝陛下!”衆人齊應,各自落座。

話雖如此,可衆人該守的禮節一點也不敢僭越。直到酒過三旬,席上的氣氛才慢慢活絡,衆人漸漸放開,相互問候敬酒。

簡兮千算萬算,卻遺漏了一件重要的事。她可以坐在諸葛亮身邊,不代表可以與他同桌進食。

因為緊張,她早飯都未顧上吃,現在美味佳肴擺在面前,卻只能看不能吃,簡直是精神虐待。

諸葛亮為人嚴肅,與他私下交好同僚并不多。簡兮打眼看看周圍,除了費祎、蔣琬會來敬酒,她曾見過的姜維、魏延等遷都功臣并不在席間。

相比之下,雖然司徒風戴着面具,看上去不好親近,甚至有點吓人,但他能說會道,坐席邊圍了不少人。當朝重要的文臣武将,都被他結交了一遍。

宴會氣氛正好,高公公彎腰在劉禪耳邊說了句什麽,劉禪含笑點頭。高公公上前,朝着大殿內拍了三聲手。忽然間,十幾名曼妙婀娜的女子,步伐輕盈走入殿中。

音樂聲起,他們在樂聲中翩翩起舞,宛如展翅欲飛的蝴蝶。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大殿內忽然傳來陣陣梅香,還有飛雪從天而降,如夢如幻。飛雪并非真正的雪花,而是白色絨線編成的細小絨花,紛紛揚揚飛灑下來。

一曲《蒹葭》唱完,全場拍案叫絕。

年輕的君王若有所思,看着下面的人道:“這是孫阿娘最喜愛的曲子,朕兒時聽她唱過,想不到今日能再次聽到這首曲子,真是美妙極了。”

皇帝龍心大悅,轉身朝高公公示意。高公公心領神會,立即道:“賞!”

“謝陛下。”舞姬們叩首拜謝。

衆人不由低聲議論。自孫夫人與先帝決裂,無人敢提起她。聽聞先帝駕崩後,孫夫人在江東望着益州方向,投江自盡,惜哉痛哉。今日陛下在衆臣面前提孫夫人,是思念繼母情深,還是另有所指?

衆臣沉默許久,突然一坐在最末席的武将站起來,他面紅耳赤,明顯酒氣上頭,一時口無遮攔道:“陛下思念孫夫人,母子情深,感人肺腑。然臣忽然想到一事,心痛難忍,陛下可還記得荊州之恨、夷陵之恥?”

荊州城失,關羽被殺。先帝禦駕親征出兵伐吳,卻被陸遜燒得大敗而歸,病逝白帝城,此乃所有人心中抹不去的陰影。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此人着實大膽,敢在宴席上觸皇帝的眉頭。

門口的侍衛蠢蠢欲動,就等陛下下令,把這位酒後胡言的武将拖出去。

豈料皇帝聽完他的話,并沒有發怒,也沒有表态。

年輕的君主放下琉璃盞,右手握緊龍椅扶手。

醉酒之人更加放肆,離席走到大殿中央,義憤填膺說:“陛下聖明,而立之年實現先帝畢生夙願,乃亂世明主。既然天佑我大漢,陛下何不一鼓作氣,踏破荊襄,手刃陸遜,一洗前恥。若能奪回荊州,先帝在天之靈定能欣慰!”

“一派胡言!”蔣琬拍案而起,差點把桌子掀翻,“酒後瘋言,殿前失儀,還不快拉出去!”

“蔣大人此言差矣。雖是醉酒的話,可并非胡言亂語。”又一人離席,此人正是司徒風。眼睛炯炯有神,面具輕輕一動,似乎是後面的人在笑。可配上這猙獰的面具,模樣十分吓人。

“孫權言而無信,明着與蜀結盟,暗地裏卻收魏國使臣的禮。他明知陛下剛奪得長安,與魏國有隙,卻偷偷與魏結交。如此陽奉陰違之人,是該得些教訓。荊襄原本就是大漢領地,我軍兵威正勝,士氣十足,若能一鼓作氣血洗前恥,收複失地,屯兵荊州,将來無論是魏國伐蜀,還是東吳反水,陛下可立于不敗之地。”

費祎按耐不住,指着司徒風破口大罵:“你個三姓家奴,還敢在此口出狂言,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位置!”

“三姓家奴”本是呂布的黑稱,意為他拜了三位義父,三位義父均遭背叛慘死,可見其背信棄義。如今把司徒風成為“三姓家奴”,可見他并非司徒家血脈,而是義子。

不巧,司徒家就是虛構的,簡兮一個都不認識。

一時間,宴席上争論不休,一場慶功宴變成了戰和論辯。

主和派大部分是荊州、蜀中的老臣,主戰派都是一路攻到長安所收納的新将領以及原長安勢力。

兩派争執得厲害,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一言不發。他非但沒有阻止,甚至還有看好戲的意思,左看看右瞧瞧,嘴角揚起一點意味深長的弧度。

直到諸葛亮沉聲提醒說:“陛下。”

年輕的皇帝不為所動。

“陛下。”諸葛亮又喚了一聲。

這回連高公公眉頭都動了一下,騰訊嚎整理本文歡應來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可皇帝仍饒有興致地觀看下面一衆人争執,豎着耳朵捕捉自己想聽到的信息。

“陛下!請三思!”諸葛亮起身,一聲低喝,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讓臨近他席位的幾人不敢再争辯,也讓龍椅上的那位回神。

大殿內氣氛降至冰點。

諸葛亮離席,朝上首的劉禪俯身叩拜。這一跪讓周圍瞬間靜下來,所有人不約而同離席,也跪下來,連喝到半醉的人都清醒了。

進宮果然沒好事兒!

簡兮吓得原地趴倒,埋頭不敢擡起來。這哪裏是慶功宴,分明是鴻門宴。

劉禪也被眼前的場面震住了,他趕忙沿左側臺階走下來,扶起諸葛亮道:“相父快快請起!相父莫要生氣,是朕喝多了才任憑他們妄言!”說完,他擡起頭,用眼神剜了方才一通胡亂争吵的衆人,語氣嚴厲地說:“今日乃慶功宴,爾等不得再議論朝政,更不可放肆。”

“遵命。”下面一衆人叩頭,齊聲道,而後各回各位,繼續吃席。

大殿內琴瑟聲起,衆人又是一片歡飲的場面。

皇帝模棱兩可的話恰到好處的給雙方一個臺階,既沒有薄了老臣的面子,又沒有打壓激進派的言論。

簡兮餘光瞥見劉禪緊繃的臉,心裏捏一把汗。

投石問路,卻沒能朝期望的方向走,皇帝心中自然不快。

此番叫她進宮赴宴,恐怕皇帝是為伐吳報仇的事做準備。可惜事态進展不順利,宴會過後她可自行回去了。

正想着,一名小黃門忽然來到諸葛亮面前。他朝丞相行禮後,轉臉看向丞相身旁的簡兮,手捧一細長木盒交給她。

簡兮下意識看向上首,龍椅上的那位并未轉頭,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陛下言,勿聲張。”小黃門把東西交給她後,躬身退下。

宴席散,衆人退。

簡兮出宮門,上馬車後就迫不及待打開盒子看。

裏面是根年代久遠的竹笛,上面刻着一個字:孫。

“孫郡主的笛子?”簡兮驚訝,“如此重要的東西,陛下為何不自己收藏,反而交給我?”

諸葛亮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孫夫人在荊州。”

不是投河自盡嗎?簡兮怔了下,進而想到李晴給她看過的孫小妹結局,與夫君陸遜葬身于荊州大火。

劉備死後,她沒有投湖,而是改嫁陸遜?

“今日在宴席上,若是主戰人數多于主和,陛下可能會當場下令出兵伐吳。為保證孫夫人安全,陛下會派使者提前去荊州,迎孫夫人回長安,這笛子便是面見孫夫人的信物。”

“把笛子交給我,派我去荊州當說客?這怎麽可能,我和孫郡主……孫夫人能有多深的交情,夫人豈會聽我的話?”簡兮不敢相信地搖頭。

諸葛亮沒有說話,他眉頭深鎖,目色沉郁,似乎想到令人不快的往事。他閉上眼睛,心裏正熬煎着,忽然,眉間傳來一絲溫熱的觸感。

他倏然睜開眼睛,見簡兮伸手觸碰到他的額頭,輕輕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別皺眉頭了,都會過去的。”簡兮有些難過。

他一直都是胸有成竹、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走路都帶着踏破山河的氣勢,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眉間總是皺成川字,怎麽都熨不平。

諸葛亮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緩緩覆在他的臉上,慢慢靠近他的唇。

氣氛正好。

簡兮五個手指都跳躍着緊張。就在她以為他要親吻她的手時,馬車“咣當”劇烈晃了一下,簡兮身子一搖,順勢跌進他懷裏,緊緊環住他的腰。

車夫惶恐,在外面說:“丞相恕罪,路面有坑。”

“噗……哈哈哈哈!”簡兮低頭悶笑,抱住他的手緊了緊。

諸葛亮黑着臉:“這個月要罰他的俸了。”

簡兮笑嘻嘻:“嘿嘿,我要給他小費。”

“咕嚕嚕……”有人要祭五髒廟。

“餓了?”諸葛亮低頭問她。

簡兮像樹袋熊一樣挂在他身上,擡頭瞅他,笑了笑,“明明是你餓了。要不我們下車找點兒好吃的?”

“好。”

馬車行至鬧市區,街邊很多小吃。攤主架着鍋沿街叫賣,好一副熱鬧的場景。

簡兮尋到一個賣竹筒糯米糕的攤位,吃了兩串糕。諸葛亮吃了一塊就不吃了,他不喜歡甜膩的食物。

簡兮很快吃完了,擦擦手說:“稍微填點肚子,不太餓就行。”

“不吃了?”

“這裏離陳老板的一品閣很近,我想借廚房做一鍋羊肉泡馍。只是做這個吃食比較耗時間,肚子太餓等不及。”

簡兮和諸葛亮并肩走在燈火闌珊的街上,馬車在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

不遠處有個賣花燈的攤位,攤主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伯伯。見到兩人,熱情地招攬生意道:“瞧一瞧看一看,新做的花燈,價格公道。”

簡兮停下來,站在攤位前盯着一排花燈瞧,喜歡得很。

老伯随手拿了一盞花燈,往諸葛亮面前遞過去,笑着說:“這位老爺,看姑娘這麽喜歡,您就給閨女買一個吧!”

簡兮立馬拉住諸葛亮的手,身體貼近摟住他的胳膊,瞪了老伯一眼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你應該說這位先生,您給自家娘子買一個才對。”

老伯忙一疊聲道:“哎呀,老朽有眼無珠,莫怪莫怪。這樣吧,花燈随便挑,買一送一,就當賠不是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簡兮繞着不大的攤位轉了一圈,挑了一個兔子花燈和一盞蓮花燈。她打着兩站燈籠裙,對老伯說,“我選好了,多少錢。”

老伯說完價格後,看着簡兮的臉,撓撓後腦勺,猶豫一下問:“姑娘看着有點眼熟啊,可曾到過荊州?”

“荊州?什麽時候?”

老伯“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麽,驚喜地睜大眼睛:“老朽想起來了,當年先帝還在新野城時,有位姓楚的老板和一位姑娘帶領我們遷商鋪。後來雖然大部隊沒遷走,可老朽在逃難中保住性命,在楚老板的幫助下荊州安家。那位姑娘和您長得真像啊!”

簡兮笑笑說:“只是像而已,幾十年過去,那位姑娘少說也五十歲了,怎麽會是我呢。”

“說的也是啊!”老伯點點頭,凝眉沉思,“也不知那位姑娘現在怎麽樣了,楚老板現在怎麽樣了,上天保佑,他們都是大善人啊!”

“給您錢。”諸葛亮給老伯半塊碎銀。

老伯吓了一跳,連忙說:“這……老爺,小攤做小買賣,您這銀錢我可找不起。”

諸葛亮搖頭:“不必了。”說完,他牽着簡兮的手,繼續往一品閣走。

老伯朝離開兩位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手裏捧着銀子,感概上蒼垂憐,今天一定是遇到貴人了!

兩人回到街上。簡兮看看花燈,邊走邊問他:“你喜歡哪個?”

諸葛亮搖頭:“我不喜這些。”

簡兮左挑挑右看看,把兔子燈塞給他。兔子燈做得很有心意,舌頭上按了個開關,一拽耳朵,舌頭自動吐出來。

“還說不喜歡,您都笑了。”簡兮望着他的臉,十分欣喜。從宮裏出來他就愁雲滿面,好不容易上街逛逛露出笑容。

他莞爾道:“我不是喜歡燈籠,而是喜歡這燈裏的機關巧思,花了點心思。”

“花那麽多錢,都能買下整個攤子了。”

“幾十年了,荊州百姓願意一路追随我大漢,輾轉漂泊實在不易。我能做得有限,希望他在長安能長長久久安一個家。”

簡兮堅定地說:“有丞相在,長安定能長治久安。”

諸葛亮捂着嘴咳嗽兩聲,胸口一痛,他硬生生把那一口血咽回去。

他聲音暗啞地說:“我有點乏了,今日不去一品閣可好?”

簡兮點頭,挽着他的胳膊說:“那我們回家吧,晚上做點清淡的吃,宮宴上菜品太雜,吃得腸胃不舒服。”

兩人再次回到馬車上,直到上車,簡兮也沒松開他,依然挽着他的手臂,就像尋常夫婦逛街累了去,手挽着手靠在一起休息。

諸葛亮自嘲搖頭,“你不介意老伯的話嗎?我這把年紀,當你爹爹綽綽有餘了。”

簡兮學他的樣子搖頭,“當年在隆中,先生與我同歲,我那把年紀,外人怎麽看都像是大齡未婚的怪胎,先生不也要娶我嗎?”

“亮從不在意世俗眼光。”

“巧了,我也是。”

諸葛亮心裏頗為動容,情不自禁将簡兮摟入懷中,讓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

她為了你可以舍命,可以放下女子最在意的名分,你還有何不知足。

若早知今日,過去他又如何說出那些混賬話、做出那些傷人的事呢?

往事已矣,她不記得也好。終是他,有愧于她。

簡兮靠在諸葛亮懷裏,十分安心,馬車晃晃悠悠的她有點困,倚在諸葛亮身上睡着了。

車停在相府門口,李總管早已候在外面。他掀開車簾,看見諸葛亮懷裏的簡兮,詢問要不要找個力氣大的婆子把她抱回去。

諸葛亮不讓人打擾,吩咐老李取兩床厚被子,再拿兩個暖手爐。

車剛停,簡兮其實就醒了。老李依言拿着被子和暖爐送上車時,她基本睡意全無。

她貪戀諸葛亮的懷抱,可又擔心秋夜天氣冷,把他凍病了怎麽辦。

就一分鐘,再抱兩分鐘,三分鐘後她就醒。

簡兮沉浸在美好裏,就在這時,諸葛亮悶聲咳了一下。他本以為能忍住,沒想到接下來連續咳了好幾下,連簡兮都能體會到他胸口鑽心的疼痛。

“丞相!”李總管看見諸葛亮嘴角的血跡,低聲叫出來。

諸葛亮擡手制止他,接過老李遞來的帕子,放在嘴邊一摸一片鮮紅。

他低頭看一眼懷中人,見她睡得正香,微微松口氣。他把帶血的帕子攥緊握在手裏,沉聲對李總管道:“別告訴阿七。”

“是。老奴這就去請太醫。”李總管憂心至極,急匆匆退下了。

簡兮靠在諸葛亮懷裏,努力穩住自己的身體,別讓她因為害怕和擔憂渾身發抖。

心裏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割她的肉,不是一次剜下去,而是一點點的磨、來回反複刺穿她的傷口。

她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司馬懿已經死了,劉禪遷都長安,諸葛亮的夢想實現了啊,他應該可以放寬心,長命百歲不敢奢求……至少再有十年大好時光啊,為什麽他還會咳血?

簡兮心裏默默算年號和月份。永安一年對應蜀建興十年,永安三年便是建興十二年。

這個可怕的年份并沒有過去,只不過換了個名字而已。永安三年八月,她就要失去他了嗎?

她再也忍不住,右手環住他的腰,左手攥住他的衣領,低聲哭起來。

馬車裏放了火盆,可簡兮裹在被子裏,依然覺得通體生寒,冷得直哆嗦。

“你怎麽了?”諸葛亮緊張地問。

簡兮心痛如絞,又不敢過度表現出來。他既然不希望她知道,一定是不想讓她有負擔,想讓她舒心的過好每一天。

雖然知道他在自欺欺人,可她實在不忍心戳穿他善意的謊言。

她擡起頭,眼淚巴巴看着他,抽抽鼻子哀怨地說,“做噩夢了。”

“什麽夢?”

“我夢見先生站在水流湍急的河邊,眼看就要掉下去。明明我已經拉住你了,可你還是坐船離開,最後被大水沖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諸葛亮了然一笑,幽幽道,“你怎知這河我渡不過去呢,別擔心了。”

簡兮眼眶發紅,她現在情緒如此不穩,再和他呆在一起,肯定會被他看出破綻。待會兒李總管請的太醫就要到了,她更不能耽誤諸葛亮看病吃藥。

她掀開被子說:“車裏涼,我們回去吧。”

諸葛亮點點頭,握住她的手。

簡兮鼻子頓時酸得像吸了一整個檸檬,眼淚憋都憋不住。她掙開他的手,別過頭不看他,嘴上飛快地說,“剛才的米糕吃壞肚子了,我先跑幾步!”她幾乎是逃下車的,剛一下車,淚水就朦胧了眼睛,她路都快看不清了。

她像受了驚吓的小貓,腳步極快,卻失了方向感,直知道低頭亂竄。

“砰!”她一腳踏空,從回廊的臺階上摔下去。這一跤摔得不輕,她甚至聽見腳踝骨頭扭斷發出的聲響。

“阿七姑娘!”

“姑娘沒事吧?”

簡兮擡手阻止丫鬟們靠近,咬牙忍痛,過了一會兒,腳踝的傷就愈合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拒絕任何人攙扶,一步一晃走回西廂房。

* *

心裏雖然難過,可簡兮也不會只關在屋裏哭兮兮苦兮兮。既然餘下時光不多,她就把時間利用到最大化,從早到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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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都不願意錯過與諸葛亮相處。

說幹就幹。

自從入宮赴宴後,諸葛亮覺得簡兮像在自己手腕上栓了一根繩,只要他想找她,她立刻就能出現。

他在前廳與官員議事時,她肯定規規矩矩絕不打擾。可只要人一走,他稍微空閑下來,一擡頭,準能看見她探着腦袋往正廳裏瞧,笑嘻嘻地邁步進來,手上端着新研究的菜式,不是湯羹就是粥點。

他在書房一坐一整天,她也就陪一整天。原本喜熱鬧喜歡出去逛的人,突然變得十分安靜。

就連她不喜歡的皇宮她都願意去,每次他坐馬車上朝,李總管陪他進宮,她就在宮門外等,無論多晚都要守着他出來。

明明是他擔心她會突然消失,現在反過來像是她在盯着他。

逐漸的,她開始變本加厲。

最開始她只是在書房陪他,最後困到不行趴在書案睡過去。

被府上婆子抱回屋幾次後,她開始以各種理由晚上試圖到他房間裏蹭住,有時候半夜大叫一聲說是做噩夢了,一個人睡覺害怕。有時候找個借口進來送夜宵,等他吃完,她竟然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一個琢磨出她小心思的是李總管,看着她每天變着花樣磨得丞相哭笑不得,實在太有趣了。丞相平日看着嚴肅刻板,不好親近,遇上這位不按規矩出牌的人,可謂秀才遇上兵。

李總管本欲推波助瀾幫簡兮一把,安排她和府上其他婆子一起侍奉丞相沐浴。結果不知是哪位不成事的私下八卦,八卦傳到丞相耳朵裏,他們的計劃非但沒成功,李總管第二日還悻悻然地跑來告訴簡兮,以後未經允許,不準她随意進入丞相的書房、卧房,非沐浴不得進入浴室。

簡兮:“……”是她哪裏有問題嗎?要不還是好好學習一下那三本書?

不對,不是她有問題,是他太沒情調了!

就這樣你來我往,鬧了不少烏龍和笑話後,永安二年到來。

相府的新年十分熱鬧,漢帝劉禪特意派人到相府,送上新年賀禮,并請丞相入宮用年夜飯。

簡兮本想随他一路去皇宮,諸葛亮笑了下對她說:“一個人多悶,你去一品閣找陳老板吧,今晚在昭陽門有熱鬧看。”

諸葛亮在李總管的服侍下進宮了,簡兮守着空院子實在無聊,便從後廚拿了些酒菜,去酒樓找陳晔。

街上十分熱鬧,老百姓摩肩接踵,朝着昭陽門方向走。

簡兮問陳晔:“今晚有什麽集會嗎?”

陳晔道:“天子和丞相在城牆燃燈祈福,開倉放糧,撫恤百姓。”

高聳威嚴的城牆下,聚集了城中百姓。

今日新年夜,皇帝下令,所有城門都會有士兵下城放糧,撫恤百姓。只因天子和丞相在昭陽門,所以此處聚集的人更多。

千萬盞天燈,帶着美好的祝願,從東西南北四面城牆上冉冉升起,越飛越高。

晚風吹動,天燈如浪花般散開,飄散至長安城上空,宛若漫天星宿,美麗奪目。

全城百姓歡呼着,口中高喊“陛下萬歲!”,震耳欲聾。

簡兮仰頭望天,目光追随着一盞盞天燈,喃喃道:“又是一個新年夜。”

漸漸的,她的目光落在站在城牆上的那個人身上。遠遠的,她幾乎看不清諸葛亮的樣子,卻知道他就站在那裏。

他站在皇帝身後,一襲深沉的玄色衣衫,也掩蓋不住他軒昂的氣魄與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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