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16章

“……什麽?”

鐘念莫名在意沒聽到的話。

然而秦歡只是疑惑地歪頭,稍微往這邊前傾身體。

于是她意識到,在目前鼓噪的音樂聲裏,自己的聲音也是傳遞不過去的。除非再靠近一點,貼近對方耳邊說話。

這好像沒什麽。

……假如她們真的是親密的朋友,或是可以耳鬓厮磨的情侶。

潛意識的社交距離比起刻意的行為或語言,更能說明問題。

例如她們,分明有過更深入的接觸,卻只是看起來坐得近。留下的方寸距離似乎短,實則是難以打破的無形壁壘。

當前曲目結束,吉他手用掃弦收尾,轉進下一首歌。

是抒情風。

酒吧裏短暫地安靜——相較之前,算是安靜的。至少能聽清楚鄰座的人說話。

鐘念還想問秦歡剛剛說了什麽,卻在開口時被人截胡。

“喲,兩位美女。”

過來搭話的男人松松垮垮地套着騷粉襯衫,領口開到胸膛,滿身煙酒氣,味道重得發臭,還自覺很潇灑,“都是生面孔啊!第一次來嗎?我請你們喝一杯吧。”

“我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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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念拒絕地果斷又冷淡,“聊天也免了,沒興趣。”

男人面色一僵,沒料到她會這麽不給面子,忍住暫時沒發作,看向旁邊的秦歡。

“我都聽我女朋友的。”

秦歡笑着這麽說,不愧是演員,靠過去挽鐘念的手,臉頰挨着她的肩膀,親密姿态十足,“抱歉啦,對男人不感興趣。”

任誰來看,她們都是一對甜蜜和諧的愛侶。

男人被噎住。

他猶不死心地看看兩人,仿佛好脾氣地笑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打擾你們了。還是讓我給你們點杯飲料賠罪吧,藍莓茶怎麽樣?”

他開口招呼酒保。

鐘念按住秦歡的肩膀把她扶正,感覺到帶着濕意的柔柔吐息從肩頸處離開,才松了口氣,打斷男人的殷勤。

“都說了不喝酒。”鐘念知道在這種人面前決不能露出可趁之機,很不客氣,“你沒聽見嗎?”

在她冷淡的逼視下,男人尴尬地走開了。

“真可靠啊鐘老師。”

回過頭,秦歡斜靠吧臺,笑眯眯地看她,“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來。你怎麽知道他點的是酒?”

鐘念想嘆氣了,“這種地方,陌生人點的東西,不管是不是酒都不能喝吧。”

可不可靠的不說,她姑且是個有警惕心的常識人。

秦歡說:“道理是這樣的,但能做到的人就很少。”

“比如你?”

鐘念覺得,如果她今天沒過來,這個人說不定會為了“工作需要”真的在這裏喝到人事不省。

“我才不會呢。”

但是,秦歡很不滿地否認這點。她拖長聲音說:“鐘老師,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形象?小學生都知道不要和陌生人走。”

“……你覺得呢?”

鐘念平靜地看她。

是的。就連小學生都知道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

而這個人卻有在深更半夜喝醉後被陌生人撿回家,還順勢發展了其它關系的前科。

秦歡忽然不說話了。

是不是想起那時候的事呢?她用又潤又亮的眼睛看着鐘念半晌,很有底氣地說:“其實那會兒我還是記得保持清醒的。如果你沒來和我搭話,我會打電話給助理的啦……”

“我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會跟着走的。如果當時是你旁邊那個人來扶我,我會罵他。”

秦歡信誓旦旦地說。

其實她都不記得那時另一個人是男是女,長什麽樣了。

她确實保持了最低程度的清醒,但基本上還是被酒精占據腦子,如今回想起來,大部分記憶都模模糊糊。

唯一有印象的,大概是她天旋地轉對着垃圾桶一頓吐時,有人扶了她一把,給她遞水和紙巾。因為她拿不穩,最後是握着她的手給她喂的水。

“別咽下去,漱口的。”

和清水滑入咽喉的感覺一樣,耳邊響起的聲音略顯冷感,又有恰到好處的關切,清風般吹散她混沌的思維,“你沒事吧?”

旁邊有人問:“鐘老師,是你認識的人啊?”

那人說:“對。不好意思,我先送她回去,你們吃吧。”

是個老師。

她有當老師的朋友嗎?

秦歡努力擡起眼看她,在藍灰方格的呢子大衣,和米白色的高領毛衣上面,看見柔和的下颔弧度,夜市過分明亮的燈光照在她唇上……是DIOR643。

秦歡也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會突然蹦出口紅色號。

喝醉的人無法揣測。

她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支口紅,反正很好看,溫柔明麗的橘紅,讓人想起秋天樹梢上挂落的柿子。

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

等回過神來,她就毫無抵抗地跟着鐘念回到她家裏了。

可能因為職業是老師吧?

秦歡想,鐘念身上總有種安穩的、令人信賴的氣質。不能全怪她太沒警惕性。

“所以我不會。”秦歡再次重複,輕快地笑,“我只會和鐘老師走。”

“……真是謝謝你的信任。”

鐘念大概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頗有些無奈地回了一句。

然後話題結束,兩人之間陷入微妙的空白。

秦歡在等鐘念說話。就着這個話題繼續……或者說些別的什麽都好。她現在談性十足。

但鐘念好似也在等她開口說什麽,沒有等到,就默認為交談結束,自然地轉向吧臺,喝了口她之前點的橘子氣泡水。

鐘念的模樣完美闡釋出什麽叫放任自流。好像只要找到人,之後秦歡要做什麽都行。

偏偏是這樣的态度,讓秦歡沒法繼續之前的事,還有些做好被問責的準備,卻空候一夜的茫然。相比繼續照“女主角”的思路思考下去,這件事更令她在意。

鐘念坐在吧臺前看手機。

她臉上閃過酒吧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但這些嘈雜的事物好像完全沒法影響到她。

秦歡再次用目光描摹她清柔秀麗的眉眼,只能看出一如既往的沉靜。

而鐘念偶爾會擡起眼看看這邊,注意到她全神貫注的視線後,就擱下手機問:“怎麽了?”

仿佛她們不是在淩晨過後的地下酒吧裏參與狂歡,而是和平常一樣,在家各幹各的事。

“……不一樣啊。”

“什麽?”

面對鐘念疑惑的反問,秦歡嘟嘟囔囔地嘆了口氣。

“明明是差不多的‘角色’。”秦歡說的是她下部戲的女主角和鐘念,“但反應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鐘老師,游刃有餘啊……因為已經是社會人嗎?”

鐘念倒不覺得自己和“游刃有餘”這個詞扯得上關系。

不如說她在應付生活裏很多事的時候,都處于不知道怎麽辦比較好的狀态。

“你想的……是什麽樣?”

“嗯……”

秦歡大概是在考慮怎麽說明吧。她側頭思考片刻,先調整坐姿、又慢慢調整了表情。

“……鐘老師。”

秦歡小聲喊她。

明明只是些微小的改變,但這短短的時間裏,她好像從裏到外都換了個人。原本用來襯托她美貌的精致妝發和衣服,現在看起來格外突兀,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尤其滑稽。

因為套着它們的人,很明顯駕馭不住這份美麗。

秦歡扯着裙擺,摸摸手臂看過來,拉起嘴角試圖露出笑容。

但她心裏的局促、不安,還有為了不露怯而強裝的鎮定一覽無餘。像是吧臺長腳凳上撒了釘子,讓她一刻也坐不下去。

可除此之外,她時不時用目光梭巡四周時,又在眉梢眼底流露出微小的驚詫和入迷。

秦歡用混雜着故意表現的清高、掩飾不住的緊張,還有一點別扭的語氣說:“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啊?這裏太吵了。”

然後,她看向鐘念。

鐘念一怔。

那種目光不是屬于秦歡的,而是屬于她扮演的角色。

因為她太入戲,連鐘念也被帶進這一句話的情境裏,好像自己就是那個她對話的“角色”。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鐘念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并不是在和秦歡“對戲”——她也完全沒拿到過劇本什麽的。所以只要回答自己想說的話就好。

她是這麽想的。

可是秦歡聽到這句話,卻突然坐直,“哎”一聲,瞬間從角色裏脫離出來,回到平時的模樣。

“不回去嗎?”

她用出乎意料的眼神看鐘念,好像先大半夜跑來這裏“體驗生活”的人不是她。

鐘念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你要是想回去,現在就走吧。”

“……”

秦歡一瞬不瞬看着她。

良久,鐘念都被看得有些茫然,她才眨眨眼,忽然說:“我還想上臺唱個歌。”

唱歌,在這裏嗎?

鐘念看看酒吧中央彩光亂晃的舞臺……回憶她剛進來的場景,這裏應該是允許客人上去表演的吧?雖然她是沒法從這種行為裏取得什麽樂趣的。

“那我在這裏等你。”

鐘念說。她有些憂慮地想,如果秦歡在這裏被認出來,不會引發什麽騷亂吧……?

“不一起去嗎?”

“……”

和秦歡對上眼神,确認她這句話發自真心,鐘念對她的奇思妙想感到棘手,“我不會唱歌。”

“去嘛——”秦歡居然開始撒嬌,“剛剛那個人唱的那麽爛都敢上臺,鐘老師至少比他好吧?我想想……廣島之戀可以嗎?”

“太難了吧。”

“嗯……有一點。我也唱不太好,兩只老虎呢?”

“……?”

“開玩笑的啦。”

秦歡笑眼彎彎。

其實是有一點認真的。

她挺想知道鐘老師會不會陪她唱這個。但在對方無語的注視裏,還是認真挑了首簡單的小情歌,去找酒吧的負責人交涉。

鐘念就看見負責人對樂隊那邊招招手,閑着的貝斯手下來和他們說了幾句話又返回去。

然後等現在的歌一結束,鐘念就被躍躍欲試的秦歡拉上臺。

真不知道秦歡為什麽那麽興奮……難道她站過的舞臺不夠多嗎?還是因為喝醉了吧。

鐘念剛上臺就後悔了。

她不至于五音不全,因為偶爾會和朋友同事去KTV,會唱的的歌也有兩首。可那和在那麽多陌生人面前公開表演是完全不一樣的,何況臺下的反應還很熱烈,她甚至聽到有人大聲喊“美女!”把嗓子喊劈了……多虧她那麽多次上課的經驗,才不至于腿腳發虛。

秦歡倒很自在。

當然了,她連春晚都上過,這種情況對她來說是小場面吧?

也還好是她在旁邊。

伴奏響起,她舉起話筒,即使還沒開口,那種自信的姿态依舊輕而易舉地掌控住全場。

“HEY~YOU就是你~請靠近我懷裏~”

歌聲通過話筒擴散,絢麗的光斑打在秦歡臉上。

她舉手投足總是有種習慣性展示自己的戲劇化,在舞臺上,這種特質則被放到最大,即使是唱歌,也仿佛在用全身心诠釋歌詞蘊含的感情。

這一刻,她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顆明星。

“別假裝不在意,你明明動了心~”

可是,當秦歡拿着話筒,用甜了八度的嗓音唱出歌詞,還對她wink~的時候,鐘念卻很不合時宜地出了神。

她常常在臺下的位置看秦歡。從高中的文藝彙演,到秦歡出道之後出現在各種節目裏。

但這個角度——站在她身邊的角度,還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從此往後僅有的一次。雖然只是在地下酒吧,寥寥二十幾人的圍觀裏小小的舞臺,但她們确實是站在一起。

自己唱出口的聲音是什麽樣子,鐘念完全聽不清。

可能是這裏太吵。樂隊盡職的伴奏和地下的起哄混在一起,攪成喧鬧的一片,她雖然配合地對唱,但那聲音聽在耳中,也只是這些背景音的一部分。

只有身邊人的笑臉在昏暗暧昧的環境裏熠熠生輝,微挑的眉眼含着狡黠,像是小小的月牙。

直到底下人群裏突然有人喊了聲“秦歡——!!”,鐘念才恍然被驚醒。

“謝謝大家!”

秦歡反應比她快得多,演唱會謝幕似的道了聲謝,就拿過鐘念的話筒一起塞給旁邊的吉他手,拽着她往另一邊的臺下跳!

“快跑快跑!”

她的笑聲夾雜在忽然沸騰起來的人聲裏,像是夏日洶湧海潮中,随風的叮咚鈴響。

鐘念真搞不懂她。

之前在商場的游戲中心被發現,明明可以跑,她卻留下來簽名拍照;現在這種情況跑起來肯定會很混亂,她倒溜得毫不猶豫。

舞臺後方是沒有燈光的暗處,應該是留給工作人員休息用的。

鐘念在跑出去的過程裏兩次都感覺撞到折疊椅,還有個在後面玩手機的小夥子被慌不擇路的她們吓一跳。

鐘念連匆匆給他道聲歉的功夫都沒有。

秦歡跑得太快了。如果不拍戲,她或許可以考慮下為我國的田徑運動做貢獻。

鐘念被她拉着手,不知道要去哪,只能緊緊跟随她的腳步。

在一片黑暗裏,仿佛甩開一切地奔逃,心髒狂跳的聲音占據大部分感官,雙手交疊的地方都出了薄薄的細汗。

最後她們似乎是從後門的地方跑出去,停在江堤旁的小公園裏。

莫名其妙,一場鬧劇。

但鐘念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居然是帶着笑意的。

她摸摸唇角,收斂起那一點弧度,從江水對面的一片城市霓虹裏收回視線,看向路燈下方,正扶着欄杆邊喘氣邊笑的秦歡。

“……我們跑單了。”

找回理智的鐘念說。

秦歡頓時笑得更大聲了。

她擺擺手,轉過身往後靠在欄杆上,任由江風吹動她散落在耳邊的發絲。

“沒有沒有,我可是良好市民,上臺之前就付過賬了……”

秦歡像是笑出眼淚,擡手擦了把,眼眸還是水盈盈的,“真虧鐘老師能陪我做這種事。”

原來她也知道是“這種事”啊。鐘念說:“如果可以,我是不會答應的。”

“那為什麽不拒絕?”

“……”

因為你都那樣請求我了。

鐘念這麽想,沒能說出口。

“鐘老師……”

秦歡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了她這段沉默的含義,笑着別過耳畔的頭發,“你以後有孩子,肯定是那種溺愛型家長。”

“以後”嗎……鐘念有一剎那被她的輕描淡寫刺痛。

這是秦歡的無心之言,但更能說明,她從沒想過這個“以後”應該包含她吧?

“那要讓你失望了。”鐘念反駁的話語裏帶着刺,“我不喜歡帶小孩,應付不來。”

“哎,明明是老師。”

“老師不代表喜歡帶小孩吧?”

“那就是說……”秦歡面對她沒什麽好氣的回應,卻明快地笑起來,“只是對我特別縱容嗎?”

鐘念啞口無言。

結論是對的,推導過程卻跳躍得讓她想不通。

秦歡不需要推導過程。

尤其是喝醉後的她,比起邏輯性,好像感性和直覺更占上風。

“我說對了。”

秦歡宣布勝利般這麽斷言,語氣裏有着上翹的得意。

她靠近一步,輕而易舉地将兩人間的距離抹去,稍稍俯身,在鐘念繃緊身體時,又停留在咫尺間,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側。

“你就是特別縱容我。”

現在的城市裏,是看不見星光的。因此秦歡微微含着水光的眼眸,就越發顯得濕潤明亮。

猶如傾瀉的繁星之河。

鐘念又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而凝滞的對視裏,這份安靜就如同默許。

那片璀璨的光芒被細密眼簾掩起,又好似搖搖欲墜地要灑落下來,幾乎将下方遙望的她淹沒。

這應該是那天之後,秦歡第一次要親吻她。

鐘念這麽想着,有一瞬間,神魂和身體仿佛短暫地分離。思緒被拉的很長,長到四周都陷入寂靜……直至與秦歡微微詫異的眼神相觸,看見她眼底映出的、小小的自己,才腳踏實地回到這個世界。

江水靜谧地流淌。

樹蔭裏的蟬鳴、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還有不遠處街道上車流行駛的雜音。

這一切都如此真實。

鐘念于是堪堪反應過來。

原來是她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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