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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你……”韓墨骁喉嚨發緊, 眼眶立刻就紅了,幾乎站不住,他轉身揪住梁今曦的衣領, 仰頭顫聲問, “你認識我?你早就認識我?!”

這些字全是他在留學期間寫的,怎麽會在梁今曦手上?

他果然認識他, 見過他,知道他在歐洲的事,知道他大哥為他喪了命,掉進那湍急的河流裏再也沒起來!

那時, 韓墨骁還是白骁, 正過着他人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光。

白骁當年和大哥白墨卿一塊在英國留學,天高皇帝遠, 誰也管不着,又都是風度翩翩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每日裏不說尋歡作樂, 卻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和潇灑。

白墨卿比白骁高一點,五官清俊,性格斯文, 喜歡彈鋼琴,頗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 去了沒多久就惹得許多大膽的姑娘暗送秋波;白骁長相更秀氣,又白淨,寫得一手張揚肆意的行草, 在中國留學生裏人氣頗高。

這兩人站在一塊, 一個比一個意氣風發,絲毫不比那些洋學生遜色, 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那時候的天是藍的,空氣是自由的,人生是美好的,未來是金色的。生活可愛到白骁忘了自己曾經流過浪、撿過垃圾、跟野狗搶過吃的,後來才被逢春院的韓院長撿回去,取名韓骁。

許是原先老吃不飽、又吃過一些別的苦頭,韓院長堅持不懈地投喂了韓骁半個多月,這小崽子才終于放下戒備,讓他牽回了逢春院。

剛去的時候韓骁野性不改,天天搶別人的飯菜、揍其他孩子,比他大的也去挑釁,挨了打下次還敢,攪得院裏每天烏煙瘴氣、哭啼不止,小野狗似的。

韓院長沒辦法,最生氣的時候舉着教鞭要打他。

他呢,叼着從小夥伴手裏搶來的餅子不撒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韓院長後背發涼。

大抵摸透他雖然戒心重,但依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韓院長那頓鞭子終究沒忍心落下來,那之後便抓着他苦練毛筆字修心,寫不完就不給飯吃,就這樣一練好多年。

後來白老爹從南方來蒲州做生意,機緣巧合下把韓骁領回了白家,請了師傅來家裏教他寫字,也不許他有一日偷懶。日積月累下,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像樣,行書更是頗有風骨。

在歐洲的日子雖然無拘無束,但兩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第一次遠渡重洋,花錢也沒個節制,很快就有些捉襟見肘,本想寫信回家要錢,你推我我推你,終究還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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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爹雖然疼小孩,但也不過分溺愛,要是知道他們在外面花天酒地,少不得要派人去英國把他們捉回去家法伺候。

後來兩人合計一番,決定各憑本事。白墨卿教女同學彈鋼琴,白骁寫字拿去賣,剩下的時間給其他留學生寫寫作業、做做論文。

兩人狼狽為奸,一拍即合,如此厮混了許久,倒也把缺錢的事對付過去。

可韓墨骁不記得賣過字給一個叫梁今曦的,且梁四爺這張臉極有識別度,如若見過,韓墨骁不可能會忘記。

更何況兩人相差六七歲,韓墨骁去歐洲時,梁今曦應該已經在蒲州接手家業了。

“別緊張,”梁今曦把他的手掰開握在手裏,将被他扯皺的衣服捋捋平,沉聲道,“我只認識你的字。”

韓墨骁平時本就不喜歡和他親近,此時心裏懷疑了一堆,自然更加抗拒,馬上就要把手抽出來。

梁今曦不許他掙脫,将他拖到那面牆跟前,看着正中間的一幅字,臉上依然淡淡的:“和朋友聚會時看到你這幅《西江月》,覺得不錯就買了下來。可你這幅字的心境不對,我當時看着還挺生氣。”

他說得随意,實際上并非這麽簡單。

彼時梁老爺子剛咽氣,梁今曦在北方剿着匪,被剛出月子的家姐梁今昕抓回來繼承家業。

他那時比韓墨骁現在大不了多少,之前讀的是軍校,壓根沒過問過家裏的生意,根基本就不穩,又沒人能教,家族裏不少長輩打着其他算盤,堂兄弟們虎視眈眈,外面更是世道炎涼,不少老生意夥伴都轉投他人,甚至有人還幫着族親打起了拆分欣日的主意。

來不及整理心情,各種事情便撲面而來,他咬着牙撐了兩年多,什麽手段都用上才把父親的生意一點點收了回來。

後來有一回中秋,他和人在蒲江邊上聚會,聊起字畫收藏,有個人在英國留學的弟弟剛好回家探親,拿了一副字出來給大家鑒賞,将寫字的人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揚言日後必成大家。

旁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字寫得矯若驚龍、是難得好字;也有人說寫法過于張狂,和這首詞苦寂的意境脫節,還得再練練;更有人不懂字,單說這詞和當下的中秋氛圍南轅北轍,該換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來賞。

梁今曦心中不屑,如今的人會點皮毛就吹得老高,也不怕別人笑話。聽那位弟弟描述,寫字的人也不過十七八歲,大抵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能寫出什麽像樣的字來?

可當那副字傳到他這兒、鋪在他眼前時,他随便掃了一眼,竟如遭雷擊、心如鼓擂,盯着那雪白的宣紙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副行草,少年人下筆沉着痛快,行文流暢如飛鳥驚蛇、鳳泊鸾漂。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鬓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那個時候的韓墨骁是多麽意氣風發,哪有什麽深沉凄婉的想法?寫字就為了換英鎊去胡花,下筆半點不沾蘇東坡的愁思和孤寂,可越是這樣酣暢淋漓、一氣呵成的寫法,卻越叫梁今曦覺得振聾發聩、如鲠在喉。

大哥殒命沙場,三哥意外被害,父親又驟然暴斃,留下爛攤子一樣的梁家和一雙年幼的弟妹等着梁今曦,生生将二十二歲的他從快意恩仇、鐵馬金戈、以身報國的夢裏拽回四面楚歌、兵荒馬亂的現實。

梁今曦曾安慰自己,不過是換了個戰場,商場上一樣血雨腥風、可以任他馳騁,既然兄長和老子都沒了,以後他就是梁家的老子。

他脫下軍裝,留了頭發,喝咖啡、吃西餐、噴香水,把曾經收藏的寶貝槍械兵器、機甲戰車模型都鎖起來,學人家買了許多古玩寶貝,擺滿一屋子;将自己打扮成老練優雅的時新商人,運籌帷幄、從容不迫、談笑風生,坐穩了欣日總經理的位子,擔穩了梁家的擔子。

誰也看不出他哪兒不好,只當他們梁家祖傳了會做生意會管家的本事,今字輩裏哪怕把最幺的那個小丫頭拎出來,恐怕也能替梁老爺收複失地、繼承衣缽。

可那些不堪說的、無人懂的、被藏匿起來的痛苦、抑郁、不甘、愧疚、孤獨卻偏叫這幅字全給勾了出來。

那字寫得越張牙舞爪、自由自在,那詞裏的感傷、悲憤、人生寥落、世道險惡就越是放大在梁今曦眼前,笑他、剝了他的西裝指着他說你把你裹在這道貌岸然的假皮套裏幹嘛呢?內裏是這樣麽?你到底是誰?你呢?

那一天,25歲的梁今曦被大洋彼岸18歲的白骁用白紙黑字問得啞口無言。

聚會結束後,梁今曦找那個弟弟高價買下了這幅字,又買了他帶回來的其他幾幅歐洲畫。

“我還托他留意,以後白骁還有字畫出來就都收了,”梁今曦看向牆面上其他的字框,“你當時什麽都寫,看多了、看久了,我自然認得出那拜帖是誰寫的。”

那個弟弟和白骁并不熟,《西江月》是朋友送他的,梁四爺便說沒關系,他再托別人給他收這些新銳書法家和畫家的作品。那小孩也是個機靈的,眼看到手的財路就要斷,連忙改口說留學生圈子小,他什麽都能弄到,盡管交給他就行。

後來回了英國,他也并不聲張,甚至沒有刻意去結交白骁,只是暗地裏輾轉找買過他字畫的人買他的作品,自己時不時就去逛逛畫展買點稀奇古怪的字和畫,隔段時間就郵寄給梁今曦,獨吞了中間的大筆差價。

當然,弟弟并不知道其他的字畫都被處理掉了,只有那個叫白骁的人寫的字,不管什麽字體什麽內容,統統進了梁公館的寶庫。

梁四爺每有情緒、或治療時太過痛苦,便在那沙發上對字靜坐、或鋪了白紙自己寫,有時候一呆就是一宿。

看得多了,久了,那天收到那拜帖,幾乎就立刻認出來。只是物是人非,他沒想到白骁變成了孤兒院的院長,名字也改成了韓墨骁。

“原來我早就讓梁四爺養着了,”韓墨骁擡手摸過冰冷的玻璃罩子,“您在大洋彼岸擡我的場,我見什麽都賣得出去,竟以為是自己什麽都寫得好。”

梁今曦看向他,深沉的目光像要射進他靈魂裏:“白墨卿死後你就不寫了,他對你很重要?”

太久沒從別人嘴裏聽到這個名字,韓墨骁心中一顫。白墨卿是白家長子,也是他名義上的大哥,梁今曦卻依然明知故問。

大抵因為白墨卿死後,他把那個“墨”字摘進了自己名字裏。

韓墨骁垂眸不答,反倒也去戳人肺管子:“梁四爺,聽聞你和兩位哥哥感情深厚,他們去世之後,你還能和以前一樣快活?”

梁今曦眉頭一鎖,還握着他腕子的手也不自覺地用了點力。

和韓墨骁第一次上床那天,梁今曦确實是和他有仇的。他存心報複他、打算碾碎他最後一點尊嚴,所以問出了那句“不知道人懂不懂得叫人高興”。

後來他在床上控制他、重重地懲罰他、狠狠地欺負他讓他痛、讓他哭、讓他承受不了。

他要問問二十二歲、同被命運敲斷了腿的韓墨骁:

“你如今,讀得懂你當年寫的那幅猖狂至極的《西江月》否?!”

他們一個以身典命,并不知道對方早已懷抱他無意間招惹出來的恨意;一個把對命運無常的無力和憤怒加諸于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身上,就這樣開始了一場冰冷醜陋的交易。

如今梁今曦那點莫名的恨意早已散去,韓墨骁也求仁得仁保全了逢春院,直到今日才把這點前緣揭開。

偏小韓院長又報複似的,提起了梁四爺最碰不得的回憶。

接下來一分多鐘都無人說話。

韓墨骁的手被梁四爺捏得連骨頭都疼,也顧不得人還在生氣,又冷冷問:“那《将進酒》呢?”

李太白那麽多名作,偏偏要選這一首,偏偏要讓他再回憶起他最碰不得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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