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理念相合
第62章 理念相合
杜長蘭很快适應縣學生活, 然而五日後的樂課給他當頭一棒。
屋外天空湛藍一片,幹淨的像被人擦洗過,看一眼都叫人心裏亮堂了。白雲下鳥雀自在飛過, 落在枝頭, 惬意的梳理羽毛。
倏地,“duang ——duang———”之聲猛烈襲來。
小鳥驚飛數丈, 撲棱翅膀飛走了。
屋內衆人卻是不得走, 一個個捂住耳朵戴上痛苦面具。
琴師傅忍無可忍,一把按住琴。杜長蘭這才從自我陶醉中回神, 茫然問:““夫子,怎麽了?”
琴夫子一口血梗在喉口:你還問怎麽了?!!
屋裏其他學生都快倒地了, 他現在腦瓜子還嗡嗡的。
琴師傅壓着氣性, 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長蘭從前可學過樂理?”
杜長蘭颔首:“自是習過的。”當初在白雀廟後院,他同嚴奉若正是以樂相識。
琴師傅神情驚疑不定, 十分懷疑杜長蘭話語真實性。
他盯着杜長蘭那張明俊秀美的臉, 對上那雙真誠的眼,有片刻恍惚。
或許…或許杜長蘭說的是“自是沒習過的”。他少聽了一個字……
琴師傅為師者, 不忍傷學生自尊和信心。但其他人沒那麽客氣了,崔遙毫不留情道:“杜長蘭,你彈的什麽玩意兒。我喝醉了閉着眼都比你彈的好聽。”
屋內頓時一陣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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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蘭矢口否認:“你這是污蔑!瞎說八道!!”
崔遙少見的不同他辯駁, 死魚眼望着他。
杜長蘭:...........
于是縣學休沐,杜長蘭直奔李府,剛下馬車就迎來一道殘影。
杜長蘭伸手一逮,夾在腋下。
杜蘊:喵喵喵??!
大黑:汪汪汪?!!
杜長蘭夾着娃往府裏沖:“奉若兄,奉若兄。你得為我證明啊——”
小孩兒四肢懸在空中, 拼命扒拉像只小螃蟹。
“爹,爹, 快放下我,要臉…”讓人看見他這個樣子,他對外的雅正形象就沒了嗚嗚。
杜長蘭夾着兒子穿過垂花門,一眼瞧見樹下飲茶的青年。
這麽熱的天兒,他卻自帶結界似的,清冽如雪松。
嚴奉若不緊不慢倒了一盞茶,“來嘗嘗太平猴魁。”
杜長蘭把兒子放下,結果小孩兒呲溜鑽他懷裏。杜長蘭樂了:“這會兒不怕人看到了?”
“人不要太在意外物。”小孩兒捧着茶杯,仰頭道:“爹喝,有蘭花香,可好喝了。”
杜長蘭呷了一口,茶湯入口鮮爽,回味醇厚,他贊道:“好茶。”
又問:“是李伯父給的?”
嚴奉若颔首,“舅舅四月份同商隊預定,前兩日商隊回來了。”
杜長蘭算算日子,“這都三個月了。”
這要是順豐,哪用三個月,三日必到。
古代商隊,差評!
“同往些年差不離。”嚴奉若撚了一塊山藥糕,小口小口吃着,然而僅用半塊又放回空碟中。
杜長蘭眉頭微擰,一塊點心都吃不完?他問:“你近來身子可還好?”
嚴奉若笑道:“我無事,你不必挂懷。”
一重風過,蒼翠的樹葉在頭頂來回搖晃,沙沙做響。
小孩兒仰頭來回張望,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嚴奉若轉移話題,“你呢,你在縣學可還好。”
“自是好的。”話音一滞,杜長蘭哼哼:“我正要同你說此事,當日在寺廟後院,可是我的樂理打動你。”
嚴奉若略略回憶,笑着應了。
杜長蘭底氣十足:“可見我于樂理一途,确實有一二天分,奈何他人妒我,毀我。連琴師傅也不理解我。”
他四十五度仰頭,目光憂傷。
笍兒:………
小孩兒心疼的捧着他爹的手,“我相信爹很有樂理天分,爹還教我吹小曲兒呢。”
這樣的人,肯定于樂理頗有天賦。
笍兒眼珠子轉了轉:“既是如此,我家公子屋裏有琴有笛,杜相公何不趁興奏一曲,抒發心中郁郁。”
嚴奉若遲疑。
杜長蘭躍躍欲試,嚴奉若只好帶他進屋,笍兒興沖沖架琴,杜長蘭有模有樣撫琴,衆人被唬住,連笍兒都豎起耳朵準備好好聆聽。
下一刻,屋內響起渾厚之聲。
“嘭——嘣嘣——”
“嘣!!!!”
一時間院中鳥雀飛散,蟲鳴靜止,天地間仿佛只剩這一種聲音。
笍兒感覺到以一種莫名的惡心,有點想吐。
杜蘊趴在嚴奉若懷裏,兩人神情都有些恍惚。
忽地,大門被暴力撞開,琴聲止了,杜長蘭望去,李道琦驚魂未定:“誰在殺豬。”
誰、在、殺、豬!
短短四個字,對杜長蘭的傷害辣——麽——大。
厚臉皮如杜長蘭也氣血上湧,他漲紅了面皮:“誰殺豬了,我在彈琴。”
李道琦雙目圓睜,一臉“你在逗我”的驚恐表情。
嚴奉若撫了撫心口,端起手邊的茶盞,茶蓋敲擊茶碗發出清脆的碎響。
好一會兒,嚴奉若才止住手抖,抿了一口茶。
那廂杜長蘭同李道琦的争論已至白熱化,李道琦大聲道:“哪個不想活了的才會聽你彈琴,人家繞梁三日,你是魔音灌耳,叫人夜不能寐。”
他重重道:“你根本沒有天賦,死心吧!!!”
天曉得他在隔壁院子被父親考校,本來答得好好的,卻讓杜長蘭亂彈琴打斷,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以致他被罵。
氣死他了。
杜長蘭吭哧吭哧,“那也比你好,至少我還能吹曲,你會嗎。”
李道琦卡住,這個他還真不會。
嚴奉若揉了揉眉心,打斷二人争吵:“長蘭,縣學的進度你可跟的上。”
“還好。”杜長蘭在嚴奉若身邊坐下,将剛入縣學時姜教谕考校他的事說了。
李道琦也跟過來:“我怎麽感覺姜教谕在針對你。”
開口就點名要杜長蘭回答,杜長蘭答上了,姜教谕卻又不繼續問下去。
杜長蘭摟着兒子笑道:“我本來還有其他法子,見姜教谕不高興了。我就沒提。”
“什麽法子?”李道琦催他,他覺得杜長蘭那四條已經說的很好了,真有一地發生水患,照着做肯定出不了亂子。
杜長蘭剛要說,話音轉了一個彎兒:“奉若兄猜猜。”
嚴奉若吩咐笍兒:“茶涼了,你去廚下重新沏一壺。”
屋內只剩他們幾人,嚴奉若起身,負手踱步。他一身天水碧色山水紋長袍,眉眼低垂,舉手投足帶着濃濃的書卷氣,似一枝淩淩青竹。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十有二曰除盜賊。”【注】
李道琦和小孩兒眉宇間皆帶着怔色。
杜長蘭提點道:“此乃《周禮·地官司徒》一篇。”
若非文字留存,難以想象先秦時候,人們應對災荒就有先進政策。
雖然姜教谕提問“水患”,但治災多是一通百通。
讀書人念四書五經之一——《禮記》,并非單指一本書。而是《儀禮》《周禮》《禮記》。
但随着歲月流逝,時下書生所念五經之一乃是《禮記》為主,《儀禮》為輔助。
杜長蘭在縣試,府試并未瞧見出自《周禮》的題。僅院試出過一道小題。
所以李道琦陌生也是合乎情理。
杜長蘭問嚴奉若:“若是一府一郡遭遇洪水又當如何。”
李道琦看向杜長蘭,既又不解又理所當然道:“你給出答案了。”
嚴奉若若有所思。
杜蘊撓了撓小臉,這題超綱了,放棄。
杜長蘭問:“一府一郡人口遠勝一縣。災後官府拿不出足夠糧食,此時糧商坐地起價當如何?”
“他們敢!”李道琦恨恨道:“殺一儆百。”
杜長蘭不置可否。
嚴奉若搖搖頭:“不成,治标不治本。商人驚懼奔逃,沒有商人,口糧布匹等物就會斷供。”
普通百姓出行需要路引,縱使官府放行。普通百姓哪裏尋貨源,一路颠簸又如何克服?所費人力物力大多了。
他仔細思索,一盞茶後有了思路:“若是我為主政,先高價收購糧食,且大肆宣揚。讓鄰郡鄰城皆知此事,商人嗅利而來,官府再無償赈災。”
杜長蘭笑眯眯道:“此時糧價必然回落,因為外地商人将糧食運回,虧損更多,只能低價抛售。倒閉本地糧商。”
李道琦和杜蘊聽得一愣一愣的。
嚴奉若雙眸含笑,杜長蘭問:“随後呢?”
“随後?”嚴奉若微訝,又垂下眉眼。
杜長蘭道:“無妨,今日不論你說了什麽,我們都會爛在肚子裏。”
嚴奉若道:“《周禮·地官司徒》第五第六,舍禁,去幾。”
通俗說,舍禁指放開山澤禁止,鼓勵百姓進山打獵尋生機。去幾是指停收關稅。
頓了頓,嚴奉若眼睫顫了顫,似是羞于啓齒,還是道:“若主政帶頭行樂,大肆慶娛,大興土木,自然更好。”
李道琦都懵了,差點脫口一句,若哥可是癔症乎?
這話傳出去,定要叫人口誅筆伐,恨欲殺之。
百姓剛剛脫難,竟敢大興娛樂。不将百姓苦難當回事。
然而身邊卻響起一陣熱烈掌聲,杜長蘭上前捧住嚴奉若的手,眼中一股激蕩的情緒翻湧。
“奉若兄,你…我…,人說高山流水遇知音。奉若兄——”
李道琦急了,上前拉住杜長蘭:“你在說什麽。”
杜長蘭帶着嚴奉若坐下,眼睛像兩個大燈泡,一眨不眨的望着嚴奉若。
他這才向李道琦和小孩兒解釋:“洪災之後百姓困苦,若此時提倡節儉,富人拘于方寸,金銀又如何流向下層?只會貧者更貧,貧久生亂。”
這是歷史上真實事件,出自明代馮夢龍所著《智囊》,當初杜長蘭看到這裏,還同友人打趣,說這位範大人把經濟學玩明白了。
但杜長蘭沒想到,有朝一日,在陌生的朝代會有一名年輕人同範大人的思想高度融洽。
或許不是沒有人想到這個法子,只是想到的人做不了,不能做,不敢做。
後人看前人,驚嘆前人智慧。但代入其中,才知驚嘆的少了。
前人所處的時代,注定他所在風口浪尖。
一個做不好就是千古罪人。
可還是那麽做了,頂着天大的壓力和無比強烈的決心與勇氣。
後被評範大人為“外剛內和,好施愛士”的典型。真真是說到點子上。
嚴奉若及冠之年能有此思,雖不免畏怯,但到底年輕,已是難能可貴了。
杜長蘭緊緊握着嚴奉若的手:“無趣之人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與奉若兄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杜長蘭舉茶,“奉若兄,以茶代酒,我敬你。”
嚴奉若莞爾一笑,杜長蘭真心親近一個人,熱烈又誠摯,很難讓人拒絕,更別提二人理念相合,仿佛生來注定就該是好友。
李道琦看着他們二人,忽然有些羨慕。但一時不知道是羨慕杜長蘭,還是他若哥哥。
小孩兒想了想,也端起茶盞,行至嚴奉若跟前:“蘊兒以茶代酒,敬伯伯一杯。”
嚴奉若微微一怔,朗笑出聲,他似是極開懷,蒼白的臉色都浮現淺淺的紅暈。
晌午還多用了兩口肉食。
午後杜長蘭和嚴奉若二人被李珍喚去書房。
李珍哼道:“上午特意将笍兒支走,你們聊什麽。”
杜長蘭也沒瞞着,一一說了,李珍瞪了杜長蘭一眼,但看向嚴奉若時,目光又柔和下來,像在看一塊無暇美玉,滿意的不得了。
“你這孩子從小就靈慧。”更甚你娘。李珍在心裏遺憾想道。
李珍幾個孩子中,大兒看重得失,小兒悟性欠缺,唯有奉若最得他心,偏偏病骨支離,注定不得科舉。
好似明珠蒙塵,叫人如何不痛惜。
意識到自己想偏了,李珍壓下心緒,不再此事過多讨論。
他問杜長蘭學到哪兒,可有不明處。
杜長蘭順杆子爬,立刻将心中不明了的問題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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