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朕的栀子花呢?!

中午時分,甄浪将甄耀明叫到書房裏。

甄浪直言不諱:“滄浪不能再收容一個不知反省的人。你可以在滄浪呆這麽久,是因為姑父在我父親的樓盤出了意外,那雖然是一起意外,但我跟我父親一直在盡力彌補你們全家。”

他将一張寫好的支票遞給甄耀明,一字一字道:“昨天的兩兄弟,希望你以後繞着他們走,不管什麽原因,如果讓我知道你為難他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甄耀明外表蠻橫,其實色厲內荏,酒醒之後,回想起昨晚差點鬧出人命,也後怕得不行,再加上輪番被甄浪跟顧潤寧打臉,他也覺得自己在“滄浪”混不下去了。

接過甄浪的“遣散費”,甄耀明讷讷應允:“知道了。”

甄浪嘆了口氣,決定最後盡一次表哥的職責:“以後做什麽事,三思而後行,希望你好自為之……”

甄耀明走後,甄浪坐在書房裏的一窗暖陽裏,望着那張沒送出去的支票,出了會兒神。

腦中反複回放的,是少年冷淡決然的目光,過分清澄的眼睛裏,甚至還流露着些許戒備和鄙夷。

被戀慕已久的對象,當成為富不仁的纨绔看待,甄浪心中無限惆悵。

他忽而想起一件事,從書桌最底層抽屜裏,拿出一本黑色牛皮筆記本,珍而重之地打開,從夾層裏拈出一張小小的姓名卡。

名卡上面三個字寫得龍章鳳舞,狂狷不羁。

甄浪望着那張小紙片,回憶起一段過往。

那是一年初夏,熏風拂面,綠意融融,他因為妹妹甄蕊的原因,跟那個少年有了第三次的“不期而遇”。

那天,甄蕊一大早就吵着要讓甄浪陪她去星憶中學,觀戰林泉與星憶之間的一場校籃球比賽。

甄蕊那時還是個歡脫又聒噪的高中女生,因為哥哥出色的外形,她很喜歡帶着他哥到處炫耀。

那一次可以說是命運的重逢,如果甄浪沒有在籃球比賽開場前離開,他就可以在賽場上發現一個跟那人外形相似的狂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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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離開了。他把甄蕊交給了一起觀戰的同校女生,就轉身去了教學樓二樓的男衛生間。

從衛生間出來時,正好趕上課間休息,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無意一瞥,卻一眼就望見了那個清冷少年。

少年跟朋友并肩而行,淡淡交談着什麽,與甄浪擦肩而過。

他身上穿着刺有忍冬花環校徽的藍白套裝,淺淡的天藍色仿佛水洗過的晴空一樣清澈透明。

可能是因為那身學生校服的原因,少年冷還是冷的,帥也還是帥的,卻不同于那天初遇時的一身清雅孤傲,周身散發着一種清純稚嫩的迷人氣場。

少年身形纖秀颀長,沒什麽設計感的運動服也能被他穿出小樹一樣俊逸拔俗的質感。

甄浪心湖一蕩,就覺得這個少年有很多層次感,每一種層次感的美好之處,都完全契合他的喜好。

少年在樓梯口跟朋友分開,徑直向着走廊盡頭的拐角走去,身後不遠處,幾個女生含羞帶怯地追随而去。

甄浪有些好奇,下意識地循着那道素淡身影,走進教學樓走廊的拐角。

他站在路口向裏望去,看到少年正站在窄巷深處,一排淺色儲物櫃前。

幾個女生将一杯籠着水霧的冰雪碧遞到少年身前,嬌怯地說:“小陸接下來要去練琴了嗎?”

少年輕輕颔首。女孩們面露喜色,柔聲鼓勵道:“小陸好棒。加油哦。”

甄浪聽到女孩們管少年叫“小陸”,不由自主就聯想到森林裏那種眼瞳漆黑,靈動美好的小動物,心裏不由一陣悸蕩。

少年道了聲謝,輕輕接過雪碧,仰頭喝了一口,胸前有銀色細鏈微光一閃,優美纖細的頸項露了出來,性感的喉結上下一動。

女孩們紅着臉退出窄巷,路過甄浪時,還在竊竊私語着“我陸好帥啊”之類的話。

甄浪早就料想到少年在學校裏會很受歡迎,但看到少年被女生們這樣優待,心裏還是有些悵然。

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好不容易在茫茫俗世裏覓得了一件珍寶,正想據為己有,卻發現它原來是被世人追捧的名作一樣。

女生們走後,甄浪悄然站在原地,看到少年打開一格儲物櫃,随手将雪碧放進去,然後流暢地拉開外套拉鎖,幾下脫掉了所有上衣。

從天窗投下一縷金脆的陽光,疏疏落落地灑落在少年身上,給男孩挺秀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金色。

少年有些害羞似的,換衣服時,微微向牆角側着身體。

細瘦的背脊尚顯青澀,兩片嶙峋而性感的肩胛骨,像一對蝴蝶翅膀一樣凸起,窄腰緊致柔韌,流暢的腰線被長褲輕收了進去。

男孩很快換上了一件雪白的襯衫,少年特有的清純俊逸像一陣帶着青草香的風吹拂過來。

那種心跳的感覺真實而熾烈,再次在甄浪心中複蘇,瞬間攫住了他的呼吸。

甄浪腦中飛速轉動,很想跟少年說幾句話。

第一次相遇是這年初春,三個月不見,他猜少年大概記不住僅有一面之緣的自己了,但是,上次分開,少年收養了那只叫“小浪”的小貍貓。

甄浪覺得他可以佯裝偶遇,上前問問少年小貓的近況,随意跟少年攀談幾句。

他剛要邁開腳步,就看到一個鬼祟的身影縮着肩膀,從他身邊悄然經過,怯生生地蹭到少年面前。

甄浪沒看到那人的長相,從輪廓上看,應該是個身材矮小,發育不良的男孩。

那人弓腰縮背,姿态畏縮,低低叫了聲“小陸”,然後猶豫着遞上一封淡藍色的信封。

男的?!情書?!

甄浪心中倏地一緊,眼睛睜大,全身掠過一陣緊張。

少年看見那人的一瞬,突然加快了手上系扣子的動作,他皺緊一雙好看的羽眉,快速關上儲物櫃的門,臉上微有一絲厭惡地推開了那人遞上來的信,疾步走出了那條窄巷。

甄浪只看到少年面露厭惡的表情,卻不知道這個遞情書的男孩經常找機會故意撞在少年身上,還有收集少年用過的東西的癖好,諸如礦泉水瓶、毛巾、原子筆,讓陸可煜不堪其擾。

甄浪呆愣愣地看着這一幕,心中猛地一沉,猝然找到了一種失戀的實感。

望着那個被少年拒絕的蕭瑟背影,甄浪仿佛看到了自己落寞地站在那裏。

就像有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突然就清醒了。

甚至覺得剛才想要上前跟少年答話的自己有點可笑,抛去巨大的年齡差不談,能夠接受同性感情的人,世間畢竟只占少數。

他知道自己并不會一直那麽幸運。能夠遇上一個讓他心動的人,而那個人也能愛上自己。

甄浪落寞地伫立在那個拐角,直到上課鈴聲再次響起,直到周圍慢慢變得一片靜寂。

他緩緩走到少年曾經駐足的地方,擡眸望向那格儲物櫃上的名牌。

心中默念着那上面一個悅耳的名字,半晌後,他做了人生中最少女心、最孩子氣、最幼稚的一個舉動。

甄浪前世一直循規蹈矩,為了做地産大亨甄少宇引以為傲的精英兒子,可以說是鞠躬盡瘁。

他從沒幹過什麽讓自己羞愧的蠢事,然而那天,他用指尖撫過那張名卡後,将它從姓名欄裏抽了出來,默然放進了自己口袋裏。

所有的起心動念,所有的貪嗔癡愛,都在這一刻,在這個動作中消弭于無聲。他知道,他們不會再有交集了。

他不愛巧取豪奪,也不想去影響一個15歲孩子的人生軌跡。

他只能用一張小小的名卡,紀念他匆匆而逝的初戀,紀念這個讓他曾經怦然心動,卻無法觸及的少年。

命運跟甄浪開了個大玩笑,他沒想到自己跟那個少年還有第四次不期而遇的緣分,而他在第四次時,為了救那個少年而殒命……

他不敢染指的少年,他們最後竟然同生共死。

此刻,甄浪坐在自己寬敞精致的書房裏,扶額感嘆:自己兩世輪回,他都幹了同樣一件傻事。

甄浪凝眸,無語又崩潰地望着指尖那張泛黃的名卡,只有一種感覺——臉疼!臉特別疼!!!

那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字——陸可燃!

啊啊啊啊——!他怎麽知道他還有一個非洲蜜獾一樣的孿生弟弟?

他怎麽知道他們兄弟倆共用一個儲物櫃?

他默默倒數着五年不能相見的日子,默默忖度着少年是否留有他們一起赴死的記憶。

多少次夢回,他夢到自己抱着少年,站在無數鐵軌交織的路口,周圍靜默無聲,天空下着潔白細雪,他望着懷中昏睡的少年,輕聲喚着另一個人的名字……

甄浪正在心中咆哮,莊助理敲門而入,畢恭畢敬地彙報道:“甄總,早上您讓我裝成順風車司機,将兄弟倆送回家的事,我已經辦好了。”

莊助理一直辦事得力,甄浪颔首回應。

莊助理繼續道:“這個月的栀子花,我已經讓園丁摘好,照例派人送去明大分校了。”

助理此言一出,甄浪倏地睜大了眼睛,臉頰上被陸可燃打到的地方更痛了。

他急切道:“召回來!馬上打電話!讓人召回來!不要送了!以後都不要送了!”

莊助理一臉懵懂,他來“滄浪”五年,送花這件事也已經雷打不動地進行了五年,就算是雪虐風饕的嚴冬,他都要為甄總尋來一束溫室裏的栀子花,怎麽今天說不送就不送了。

深谙內情的莊助理不禁疑惑,難道他那堪稱世間瑰寶的癡情總裁,終于耐不住寂寞,要移情別戀了?

另一邊,就讀于明大分校的陸可燃此時渾身疲憊,他很想翹課,但基于岌岌可危的出勤率,他還是勉強去了學校。

上完課後,陸可燃照例去了南門收發室,領他那束持續了五年的栀子花。

從高中時代起,他每月都會收到一束純白的栀子花,有女同學告訴他說:栀子花的花語是永恒的愛與一生的守候。

最初,他收到這束花時,還覺得十分怪異,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束花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甚至已經被送花那人的長情和執着深深打動了。

根據送花行為的屬性,以及栀子花那深刻隽永的花語,再結合陸可燃的腦補,陸可燃覺得送花的這位神秘人,很可能是因為年齡的差距,無法對他表露愛意的文藝範老阿姨。

這世上有一個人默默愛着自己,守護着自己,承諾給你“永恒的愛”。她從不出現,從不打擾自己的生活,那種感情純粹而美好,就如每月定時奉上的栀子花一樣。

陸可燃甚至覺得,如果這人不算特別醜,一向缺乏母愛的自己,說不定會願意接受這份情深厚重的愛意。

然而,今天,陸可燃驟然發現,他“永恒的愛”和“一生的守候”都一起消失了。

發生了什麽?世界末日到了嗎?他的花呢?

帥酷十足的男孩孤零零站在收發室門口,活像個被愛情殘忍遺棄的孩子。

陸可燃心中悵然若失,旋即又想,是了,都過去五年了,老阿姨所剩無幾的青春能有幾個五年?

那人還是熬不住歲月的磨洗,又沒有勇氣跟自己坦誠心意,終于屈服于現實,将就了,嫁給她自己不愛的男人過日子了。

男孩在收發室前伫立了許久,心中默默跟承諾自己“一生守候”的老阿姨揮手作別,并真誠祝福:希望老阿姨你能得到幸福。

坐在書房裏的甄.老阿姨.浪這天下午,莫名連着打了好幾個大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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