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決堤

傍晚8點,顧潤寧剛要離開位于市中心黃金地段的私立醫院,就接到了好友甄浪的電話。

甄浪語氣很急,只在電話裏簡要說他要帶個病人過去,讓他先別走。

當顧潤寧看到甄浪帶着兩個随從,風塵仆仆地跨進醫院大門時,他整個人都蒙了。

好友懷中裏三層外三層裹着的病弱少年,分明就是那天在甄宅遇見的兩兄弟之一。

“這是哥哥還是弟弟?”顧潤寧焦急地問。

“哥哥。”甄浪擰着眉,臉色陰沉。

“他怎麽了?”顧潤寧将視線移到少年露在毛毯外的一雙冰白裸足上,一臉訝然。

冷雨寒夜,這男孩竟然連雙鞋都沒穿。

甄浪努力保持着冷靜,簡略敘述道:“高燒昏迷,臉上身上都有淤青。應該還被車撞了一下,腿上可能有輕傷,我檢查了,不嚴重。”

顧潤寧和一個急診室醫生帶着兩個值班護士,七手八腳将少年從甄浪懷裏接過去。待拿開毛毯和甄浪的西服外套時,在場幾個人都愣了一下,男孩簡直衣不遮體,衣物從斷面來看,明顯是被利刃剪斷的。

兩層衣物齊齊分開,露出來的纖瘦腰腹上青紫一片。

醫護人員包括顧潤寧在內都是心下一沉,急診室裏什麽傷病沒見過,但少年身上這種情況不由得人往性.虐上想。

“你在哪裏遇到他?”顧潤寧問。

“路上。”再次瞥見男孩的慘狀,憤怒、心疼、悔恨,各種情緒蜂擁着沖擊心髒,甄浪臉色更加難看。

顧潤寧名下的這家私立醫院,醫護人員都十分有職業操守,雖然心下震驚,手上動作卻一絲不亂,将男孩穩穩放在病床上,推進診室裏,就各自按部就班地診察起來。

白色帷幔拉上了,診察室的大門也被護士緊緊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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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浪手裏一空,連帶着心裏都變得空落落的。

他像個游魂一樣在急診室門外轉悠,心裏惶惶不安。

一路過來,男孩身上的熱度一直燙熨着身體,甄浪想着那人被剪開的衣服和身上的傷,羽眉擰得死緊,腦中各種胡思亂想。

等待的時間好像被不限拉長了一樣,甄浪直等到心下焦躁,才看到那扇白色大門再次打開。

門裏,顧潤寧嘩啦一聲拉開了白簾,陸可煜蒼白如雪的臉從簾子後面露了出來。少年雙眼緊閉,唇上沒有一絲血色,在明亮的燈光下更顯荏弱。

甄浪疾步迎上去,問顧潤寧:“他沒事吧?”

顧潤寧知道甄浪着急,示意他到隔壁處置室裏。兩人坐定,他才平靜地說:“沒有性侵跡象。”

甄浪繃緊的肩膀松懈下來,深深籲了口氣。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卻還是不敢想象,如果是那種情況,他家清冷孤傲的小王子會受多大的傷害。

那樣,他會恨死自己沒早點出手對付呂新博,也沒能保護好他。

甄浪剛松了一口氣,又聽顧潤寧說:“但是,身上有多處軟組織挫傷,高燒,心跳很快,體征不太穩定,而且……”

顧潤寧拿起一張化驗單之類的表格,表情凝重地道:“血象很亂。懷疑是急性炎症或者,血液病……”

甄浪整個人忽然一怔,半張着嘴望着顧潤寧,一臉不可錯認的驚慌和心疼。

顧潤寧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安慰道:“白細胞和中性粒細胞計數偏高,急性炎症的面更大一些,等他醒了,問診過後就能确診,你先不用擔心。”

甄浪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點,但依然是一副心痛欲死的樣子。

顧潤寧問出心中疑惑:“他身上的衣服怎麽回事?”

說到這裏,甄浪就半眯起眼睛,眼神陡然轉為冷冽。

他将遇到陸可煜的過程和之前委托秘書調查的結果簡略跟好友說了一遍,聽完之後,顧潤寧臉色也變得陰沉起來。

他沒想到這對有骨氣的俊美少年竟然生活得這樣艱辛,無父無母無人庇護也就算了,還要被一個纨绔欺負成這樣。

顧潤寧一邊心疼他的“小豹貓”,一邊憤憤道:“校園暴力?那不是小學雞玩剩下的東西,大學竟然還搞這一套。”

甄浪眼中射出冷厲鋒芒,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道:“就是有永遠長不大的小學雞,在暴露人性陰暗面上,貢獻終身,不遺餘力。”

離開了那個溫暖懷抱,鼻端不再有讓人心安的松木香,陸可煜燒得懵懵然的腦子又開始放映可怕的夢魇。

鬼怪從他生命裏偷走了音樂,仿佛将他的靈魂也撕走了一半。

少年皺緊了一雙秀致的眉峰,發出困頓的呻.吟。

然後,他感覺有人将他抱了起來,像安慰受傷的小動物一樣,輕輕撫摩他的頭頂。

接着,一個輕柔的吻落在額間,陸可煜倏然睜開了眼睛。

夢境中的幻影跟現實無縫對接,夢裏出現的那個叫甄浪的人,一張帥臉竟然真的出現在頭頂。一雙桃花眼烏湛湛地,帶着一絲擔憂,一絲心虛,怔怔望着自己。

甄浪要尴尬死了,他人生中一共兩次偷吻,兩次都被當事人抓包。

甄浪心中氣苦,他明明抱了他一路,男孩一路都在發燒,暈暈沉沉的,沒有醒來的跡象。雖然有個簡短的對話,但那怎麽看都像是一句夢呓。

可是剛才,他看男孩難受的樣子,鬼使神差地想用一吻撫平男孩眉心的深痕,結果一吻輕啄,男孩馬上就醒了,他又被抓了現行。

他在心中叫苦不疊,他沒有趁人之危的意思,真的就是看他難受,他就心亂,一心想要安撫。

甄浪臉上讪讪的,努力裝乖,他沒“奔放”到要占病弱少年的便宜。只是,咳嗽和真愛真的藏也藏不住。

陸可煜疑惑地眨巴着眼睛,反應了好幾秒,确定自己不是在夢裏,确定這人就是甄浪,意識紛亂地飛回腦際,他想起了戴明川……

發現自己半靠在甄浪懷裏,少年猛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背脊緊靠着牆壁,瑟縮着雙肩望着甄浪,滿眼驚疑和戒備,下意識地用輸液的右手去碰額間被甄浪吻過的地方。

甄浪心疼地提醒:“在輸液!手別擡那麽高!”

他想上前按住陸可煜的手,卻被少年爆發出的力道一把推開。

“你別過來!”陸可煜喊了一句,原本清潤動聽的嗓音,因為高燒的緣故變得幹澀沙啞。

甄浪整個人怔住了,站在離陸可煜一米遠的床邊不敢動彈。

四目在空中相對,男孩大睜的漆黑眼瞳裏,全是戒備和驚惶,貝齒緊緊咬着下唇,模樣完全是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甄浪心裏難受得抽痛,再看少年右手上的輸液管,因為剛才推開自己的動作,已經開始回血了。

他輕聲安撫:“你別激動,我跟你道歉,先把手放低,不然會——”

甄浪還想安慰幾句,話卻突然梗在喉間。

猝然瞥見少年眼中泫然的淚光,潇灑狂浪的國民浪少整個人都蒙了。

“你、你、你……我錯了……別、別哭……”完了,怎麽辦,我可能把他弄哭了,啊啊啊。

甄浪心态瞬間崩了,整個人方寸大亂,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經他一提,少年才意識到眼裏的淚意,陸可煜大睜着眼睛,想把它們瞪回眼眶,淚水卻越蓄越多,完全控制不住,陸可煜也怔住了。

清醒過來後,他想起了今天在戴明川家發生的事,一個個猙獰的面孔在他腦中閃現。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戴明川将他按在身下剪他衣服的畫面,還有被呂新博囚禁時遭遇的種種磨難,以及在學校裏孤立無援的逆境。

當身體狀态跌到谷底時,精神也會變得不那麽堅強。他太累了,頭很昏,腰很痛,他快撐不住了,可能早就撐不住了。

一種沛然的傷心兜頭席卷了他,眼睛裏強忍着的淚水唰然湧了出來,瞬間決堤。

少年蜷起身子,用彈鋼琴的修長手指遮住了眼睛,啞着嗓子控訴:“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三個,都這樣……”

“我做錯了什麽?”

“我惹到你們了麽?”

男孩單薄的肩膀輕微地顫動着,淚水從指縫間溢出。那壓抑隐忍的聲音,簡直要蕩穿甄浪的心髒,他感覺自己正被拷問靈魂。

你沒錯,你很好,我喜歡你。

國民浪少是想這樣說的,但他在看到男孩的第一滴淚時,整個人就已經當場石化了。

他家清冷、傲然、隐忍、倔強、有骨氣的絕美少年,竟然在他面前哭了,還是被他弄哭的。

這體驗直擊人心,甄浪整個人都不好了,學着弟弟陸可燃的口氣,用陸氏損人大禮包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萬遍流氓、畜生。

讓他給他跪下都行,能別哭了嗎?他覺得心裏刀絞一樣的難受。

他把他弄哭了!他心要被哭碎了!他要死了!

少年手上的輸液管已經回流了一截鮮血,刺目的猩紅直戳進甄浪心裏。

他不敢靠近,轉頭正要叫醫生來處理,從門外急匆匆奔進一個人來,差一點跟甄浪撞個滿懷。

甄浪錯開身,凝神一看,來人正是每次見到他,必要暴打他的陸可燃。

陸可燃站定後,看了一眼病床上默默垂淚的少年,整個人都蒙了。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他哥哭。

男孩正驚疑不定,又轉頭看到甄浪,用了幾秒鐘時間辨認出這人是誰,一瞬間的表情一言難盡,好像前塵往事,來龍去脈全被他想明白了,眼神陡然從怔忪轉為暴怒。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甄浪想解釋,又覺得解釋不清,畢竟是他偷吻在先,才把他哥惹哭的。

陸可燃沒給甄浪多餘時間思考,掄起拳頭沖着甄浪就砸過去。

來人咬牙切齒,全身騰起熊熊怒火,像只炸了毛的小豹子一樣,沖着甄浪撲過去,一邊揮拳,一邊罵甄浪禽獸、牲口。

甄浪的“陸氏損人大禮包”還沒有下單,就已經送達簽收了。

一陣乒乒乓乓中,顧潤寧及時趕到,從背後抱住他的“小豹貓”,才把憤怒的男孩扯開,并跟他解釋說是甄浪偶然路過,救了他哥。陸可燃那廂才稍微鎮靜下來。

甄浪全程沒有還手,免不了又挨了兩拳,他什麽也沒說,沉默地看着醫護人員幫陸可煜處理了回血的輸液管,才緩步下樓,去醫院花壇邊抽煙吹夜風。

甄浪基本不抽煙,只在連夜跟進游戲研發進度時,才會偶爾抽上一兩根。

剛才目睹那人落淚,他心裏實在太難受了。

他不僅看到了少年決堤的眼淚,還看到少年被自己吻過的額頭,浮起了一小片殷紅。那種難受就像百爪撓心,很有層次感。

太喜歡,太心疼,又太絕望了。

甄浪緩緩抽完一支煙,擰着的眉宇漸漸舒展,他在這種絕望裏找到了一個支點。

愛,也可以只有守護。

他将煙掐熄在花壇裏,心中已有了決定。

衆生皆苦,只有你是心中淨土。如果你在受苦,我就到你身邊去,做你擋劫的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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