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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繁舟不想提小時候發生的事情。

但他知道, 如果這件事一直不說,很可能會成為他和方見青之間産生感情裂縫的隐患。

繁舟平了平心緒,思考着該從哪裏開始:“我以前和你說過, 爸爸媽媽去世之後, 我被繁有廷叔叔收養。叔叔有個小我四歲的兒子, 也就是繁子榮。家裏突然多出一個毫無血緣的哥哥, 這種事情任誰都沒辦法很快就接受, 所以我一開始就做好了不被歡迎的準備,事實上,也确實是這樣……”

繁有廷和付佳在三十六歲那年才有了繁子榮這個寶貝兒子,按照他們一代的說法是老來得子, 再加上繁子榮自小就聰明伶俐,格外讨人喜歡,所以在家裏被寵得無法無天。

繁舟在綁架案中堪堪撿回條性命,被繁有廷接回家後一度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愛護,這些讓繁子榮看在眼裏, 自然對他這個“侵入者”越發看不順眼。

惡意一開始只是在細微的地方顯現。

做好的作業上被“不小心”濺上的墨汁,鞋子裏出現死掉的蟑螂又或是課本的某一頁被黑色的記號筆塗得亂七八糟。

繁舟一開始的沉默讓繁子榮解讀成了默許。

于是在家裏針對他的“惡作劇”也越發過分起來。

“有一個周六,叔叔和阿姨出門辦事了。那天早上我進浴室洗漱被他順勢反鎖在裏面, 直到晚上才被放出來。”繁舟在浴室裏從白天呆到晚上, 什麽東西都沒有吃,最後餓得沒力氣了只能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他當時生不出什麽抵抗的情緒,只是默默在心裏慶幸叔叔阿姨只是出去一天, 如果是出差好幾天,他可能會被餓死。

這樣的惡作劇多到繁舟都不知道該挑哪一件來說。

“有一回, 叔叔買了一只很漂亮的鳥在家裏養着。我還記得它是白色的,體型很小, 總是神氣十足地在籠子裏輕巧地跳來跳去。那只鳥很聰明,叫聲特別好聽。我很喜歡它,經常給它換食換水,時間長了以後,它變得很親近我。”繁舟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

“大概是因為我和它太親近了,所以繁子榮非常讨厭它,整天嫌它吵還讓叔叔把它送走,叔叔不肯,所以有一天,繁子榮在飼料裏加了毒把鳥給毒死了。”

聽到這裏,方見青警惕道:“他是不是還把罪名給推你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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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舟苦笑:“你真了解他。”

“有廷叔叔信了嗎?”

“沒信。”

聽到這個回答,方見青松了口氣。

繁有廷是個粗神經的人,但對于繁舟的關心是實打實的。盡管繁舟沒有把繁子榮做的那些事情告訴他,但繁舟情緒上的不對勁或多或少還是能察覺得出來。再加上學校裏的班主任多次打電話來要他多關心繁舟的心理健康問題,所以他在沒有告知家裏人的情況下在客廳裏安裝了一個監控器,正好拍到繁子榮給鳥下毒的畫面。

“有廷叔叔很生氣,罰他跪了很久,還用棍子抽了他一頓。”

但是當時的繁舟并不覺得解氣,只覺得恐懼。他之所以一直以來忍受着繁子榮的各種小動作,就是不想看到這一幕。果不其然,因為這件事,繁有廷和付佳爆發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就算子榮做錯事了,有你這麽罰的嗎?他的手心都被你打腫了,連脊背上都有你用條子抽出的紅印,你就光知道護着別人家的孩子是吧?”付佳把繁子榮護在懷裏,聲嘶力竭地喊。

“什麽叫我護着別人家的孩子?你要不要看看他做了什麽事?他才多大啊,不但毒鳥還誣陷小憶,要不是有監控,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繁有廷氣得聲音都在發抖。

這監控才裝上一天就記錄下這麽聳人聽聞的一幕,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小憶會遭受多少委屈。

付佳:“是啊,你也說了,他才多大啊!需要我們大人慢慢引導,有你這樣動不動就棍棒相向的嗎?再說了,你不覺得子榮會做出今天這種事情,有你的一部分責任在嗎?”

繁有廷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我的責任?他犯錯還賴上我了?”

“要不是你整天小憶長小憶短的,就知道圍着你的小憶轉,子榮用得着做出這種事情來吸引你的關注?”付佳理直氣壯道。

繁有廷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臉上的表情都有點扭曲:“付佳,你不要太無理取鬧了。”

“無理取鬧”這個詞仿佛是争執的導火索,付佳聽到這句話後,本來已經逐漸平息下去的情緒再次被點燃,咻咻地冒着火花:“我無理取鬧?繁有廷,你非要我把話說得難聽是吧?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收養他是因為他是周荷的兒子嗎?”

繁有廷臉紅脖子粗地喊:“付佳!”

本來說出的話還帶着試探的意味,但看到他的反應,付佳的心漸漸涼下來。

她冷笑一聲:“更別說,他和周荷還長這麽像。怎麽?年輕時追不到人,老了還把別人的兒子帶在身邊留個念想?”

在兩人激烈争吵之際,繁舟只是流着眼淚,茫然地站在客廳裏,小聲地說:“叔叔阿姨別吵了……”

但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憤怒裏,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

繁舟不記得這場争吵是如何結束的。

只記得付佳摔門離開家時看向他的目光帶着刻骨的厭惡。

過了不久,付佳出車禍的消息傳來。

付佳從家裏出去後心情煩悶,沒有注意到道路上的車輛往來情況,過馬路時被一輛超速駕駛的摩托車給撞倒了。

幸虧傷得并不嚴重,但是這件事無疑讓繁舟在家裏的地位更加尴尬。

繁舟還記得當時自己站在病床旁手足無措的場景。

繁有廷為先前的争執不停道歉,繁子榮依偎在母親身邊哭着撒嬌。

只有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那天離開醫院的時候,繁子榮給他塞了一張紙條。

上面的字跡工整:“晚上十一點來我的房間。”

繁舟像是一個即将走上刑場的小孩,他希望能做點什麽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又怕要付出的代價太大,自己根本承受不起。

那天晚上,繁舟如約摸進繁子榮的房間。

當時卧室裏的大燈已經關了,只留下桌上暈黃的臺燈。

繁子榮聽到門鎖的聲響扭過頭來,一半臉隐沒在陰影裏,表情似笑非笑,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哥,你真惡心。”

繁舟愣住,皮膚上立馬爬滿雞皮疙瘩,不知道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自己的胃裏真的升騰起一股惡心的感覺。

“對不起。”他的第一反應是道歉。

“你是掃把星嗎?害了家裏人還不夠,還要來害我媽媽?”繁子榮站起身,這下他背着燈光,整個身體都沉進了黑暗裏。

繁舟除了對不起,實在不知道說什麽。

“如果你真想表達歉意,那就跪下。”繁子榮臉上浮現出惡劣的笑容。

繁舟的臉色蒼白了些,但還是跪在他面前。

“哥。”繁子榮在他面前蹲下,“你還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嗎?”

繁舟本來下垂的目光猛然看向他:“你問這個做什麽?”

“怎麽?你不想說?“繁子榮皺起眉。

“我只是不太想回憶這件事。”

繁子榮捧着臉,笑眯眯地說:“但是我想知道。”

他被迫把刻意要遺忘的細節點點滴滴地在繁子榮面前複現。

繁子榮不是一味聽着,還會追問一些他本來都不想提的地方。

“你爸爸被刺中脖子後沒有立刻死掉嗎?”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眼睛還睜着嗎?”

……

繁舟被他盤問得渾身冒冷汗,好幾次不得不趴在地板上幹嘔。然而繁子榮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等他幹嘔完,狀态稍微好上一點,又會繼續逼着繁舟複述。

他像是一個冷靜的獵人,正耐心地折磨掉入自己陷阱的獵物。

等複述完一遍兇殺案的經過,繁舟的全身都已經濕透。

“說到底,你爸爸媽媽會遇到這樁禍事,都是你害的吧?”繁子榮聽完後,淡淡評價道。

父母去世後,繁舟聽到的都是安慰,這還是第一次從繁子榮這裏聽到這樣的話。

“為什麽這麽說?”繁舟有氣無力地問,他的頭好暈,膝蓋又痛,感覺胃裏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嘔出來了。

繁子榮:“因為當時如果不是你鬧着要吃冰淇淋,害你爸媽陪你排了那麽久的隊,就不會給那些人機會埋伏在你家裏。”

“可是,我……”繁舟下意識想要反駁,可卻因為大腦先前飽受回憶的折磨,連反駁的話語都沒辦法利落地拼湊出。

“還有啊,你是不是在你爸爸中獎後就四處宣揚自己家有錢了?”

“我沒有……”

“那你有沒有得意地到處說自己假期要去旅游,或者是買了平時不買的零食或者玩具讓別人眼紅了?”

“我……”繁舟這下不能堅決地給出否定回答。

他當時确實讓媽媽給她買了很多玩具,也和班上的朋友說過假期要去外省旅游。

繁子榮已經從他的反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是因為你這麽招搖才讓人眼紅,那個殺人犯的孩子又和你讀一個班,肯定無意中在家裏提過羨慕你,你也說了那個殺人犯是個賭徒,在家裏不受待見,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些無意識的行為也是促使他走上犯罪道路的隐形因素?”繁子榮頭頭是道地分析着。

“我……”繁舟淚眼朦胧,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人都已經死了。”繁子榮遺憾地說。

“哥。”繁子榮繼續道,“千萬不要忘記,你是個殺人犯,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得到幸福。”

這對于幼年的繁舟來說,是夢魇的開端。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繁舟都會去繁子榮的卧室裏“忏悔”。

而所謂的“忏悔”便是跪在地上不斷重複那天的經歷,發展到後面,繁子榮甚至鼓勵他自己扇自己耳光,并且不斷默念“是我害死了爸爸媽媽”這樣的話。

這樣的生理心理的雙重折磨會進行到淩晨。

那段時間,繁舟閉上眼睛,腦海裏響起的都是啪啪的耳光聲響,和那句不斷重複的話。

宛如魔咒一般。

然後——

“有一天,我突然不能說話了。”

繁有廷帶着他去了醫院,各種檢查都做了一遍後,發現他的病因并非是病理性的。

“我建議你們家長帶孩子去看一下心理醫生。”醫生當時是這麽說的,“檢查結果顯示,他的聲帶并未受損,他應該是受什麽刺激了才發不出聲音。”

繁有廷翻看着檢查結果。

繁舟忐忑不安地在一旁等待。

注意到繁舟不安的心緒,繁有廷對他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繁舟這才稍微安心。

“小憶,我們約心理醫生看一下好不好?”繁有廷哄着他說。

繁舟遲疑地點點頭,但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後又搖頭。

“沒事的,你到時候想說什麽用筆在紙上寫就好了。”繁有廷說。

繁舟答應了。

印象中,那并不是一次舒心的心理咨詢。

那個時候,國內的心理咨詢這塊還很不成熟,繁有廷找到的這個醫生專業性不夠強,咨詢還沒有結束,繁舟就已經表現出明顯的抵觸情緒,最後連交流都不願意,開始在紙上胡亂塗畫。

咨詢結束後,繁有廷從醫生那裏了解到情況。他并沒有生氣,反而帶着繁舟去吃了他一直喜歡的漢堡。

還專程帶着他去了游樂園玩。

旋轉木馬,海盜船,碰碰車。

能玩的項目繁有廷都帶着他玩了一遍,還給他買了米老鼠的玩偶。

“小憶,你要吃冰淇淋嗎?前面有賣。”繁有廷看到不遠處有個粉色的冰淇淋機。

繁舟的臉色瞬間煞白,抱緊手中的玩偶,瘋狂搖頭。

繁有廷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麽激烈,忙安慰道:“好吧,不買不買。”

看繁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繁有廷軟着聲音問:“那你要吃爆米花嗎?”

繁舟還是搖頭,緊緊牽着他的手。

繁有廷低頭看到他頭頂的發旋,總覺得從這個沒有表情的發旋上看出了點委屈的意味,覺得他乖得有點可憐:“那我們回家?”

繁舟這次點頭了。

繁有廷牽着他的手,在溫暖的風裏走。

“小憶,你不能說話的原因是和子榮有關嗎?”繁有廷突然問。

繁舟輕輕搖了下頭。

“他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不好的話?”

繁舟還是搖頭。

繁有廷停住腳步。

繁舟不得已也跟着停住,他不敢擡頭看繁有廷的表情,因為自己現在滿臉都是淚水。

“小憶,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爸爸媽媽。”繁有廷忽然抱住他,輕輕拍着他的背。

繁舟聽見他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只覺得自己更想哭了,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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