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記憶(一)

記憶(一)

陰雨連綿數日,這天總算晴朗起來。

安夢在書房寫稿,洛可就同往常一樣窩在陽臺眺望遠方。自從那晚安夢将一切都解釋清楚後,洛可粘安夢粘得愈發緊了。

洛可前幾天問她,為什麽不給自己講講過去的事,興許她講着講着,自己就想起來了。

聽到這話的時候,安夢眼中有一抹掩藏不住的擔憂,似乎不願給洛可講。洛可便沒再問了。

藍天上萬裏無雲,湛藍色純淨得仿佛水洗過般。夏季的太陽滾燙,烤得人愈發困倦。

洛可安安靜靜地躺在躺椅上,有什麽東西蹭了蹭她的腳踝。毛茸茸的觸感。

她低頭去看,就與一雙墨綠色的眼珠對上視線。那是一只小黑貓,柔順的皮毛在陽光下呈現出光亮的色澤,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它歪着頭喵嗚幾聲,似乎在同她講話。

洛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此時分明是魂一只貓怎麽可能碰的到她。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夏風很不湊巧地吹過,竟覺得有些陰冷。她擡頭看去,那人一身白,外披一件黃色道袍,她負手而立,正面無波瀾地同她對視。

或許是個獵鬼人,又或許是個道士。

風好像更大了些,吹得那人的衣擺獵獵作響。

風中夾雜着不知名的味道,叫洛可好不舒服,她默默皺眉後退了半步。

安夢所住的樓層很低,低到貓兒輕輕巧巧的跳下去,跑到它主人的旁邊。一張符咒被突然丢在洛可腳邊,吓得她後退幾步,她邊躲邊罵道:“幹什麽啊!我一沒殺人二沒惹事,你怎能這樣搞我?”

來人絲毫不懼四平八穩,喝道:“你這只厲鬼,藏匿于別家是要做什麽?”

“不幹什麽,曬曬太陽不成?”

那邊冷笑一聲:“第一次聽說厲鬼曬太陽,這個理由未免牽強了些。”

陽臺的動靜很快驚動了安夢,她幾步走出陽臺,将洛可護在身後,順着洛可的目光看到樓下的人之後,她似笑非笑道:“安時笙,你這是幹什麽?”

安時笙挑眉,默默笑了:“我說為什麽察覺不到她的陰氣,到也難怪,你就護着她吧!”

安夢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安時笙道:“不怎麽,閑游罷了。倒是你們,人鬼殊途,這樣厮混在一處,合适嗎?”

洛可從安夢身後探出頭來,道:“合不合适,關你什麽事!”

安時笙看着她們,垂在廣袖中的手指微動,她沉默片刻,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陰晴不定。最終還是轉身離去了。

日子過了小半月,那名叫安時笙的女子也沒再來找洛可的麻煩。

可眼見着,這天還是來了。

六月二十四號。

洛可坐在窗邊,室內拉着窗簾,有些昏暗。從窗簾縫隙向外看去,能看到灰蒙蒙的天,下着小雨。

她不由得感嘆一句:“最近的雨,可真多。”

雨水聲淅淅瀝瀝,似有似無地敲擊着玻璃,是本該讓人心緒寧靜的一個早晨。

可她卻不能夠平靜。洛可轉頭看安夢柔和的側臉,睡着的她睫毛像小刷子似的,在臉上投下陰影,看着比平日溫和很多。

那睫毛輕輕顫動了顫,随後便睜開了眼。

安夢輕聲問:“怎麽了?”

洛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道:“沒怎麽,就是雨好像快下大了,我們去把天臺的花搬回來吧。”

安夢點點頭,随即起身道:“我自己去就行。”

自從那日遇到那不知道是道士還是別的什麽人,她便不讓洛可去天臺了。

洛可看着她出房間的背影,看了好半晌,還是跟了過去,站在卧室門口張望:“安夢?”

安夢道:“嗯。”

洛可道:“我可能得麻煩你個事。”

她接過安夢手中的花盆,随意放在牆角,然後狀似漫不經心般抻了個懶腰。

安夢很少見她這樣說話,停下腳步問道:“什麽事?”

洛可摸摸鼻子:“今天有些特殊,你今晚……能不能暫時別回來?”

她實在不想叫自己那副慘狀被這人看了去。

安夢頓了頓,似乎在猶豫,她知道這天是洛可識魂的日子,但即使如此,心裏卻有種異樣的感覺,談不上好。她應道:“好。”

或許是安夢緊張兮兮的神色太過于明顯,洛可笑道:“哎呀,安夢你就放心吧,我不會出什麽事的!”

方過下午五點,洛可就半推半怼地将人送出了門,利落地反鎖。

雨下了一天,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即使很多很多事都記不得了,還是模糊地記着,自己死掉那天,雨格外的大。

無邊痛楚也掩蓋不住轟隆作響的驚雷,就炸響在屋外,成了她痛到混混沌沌神志不清時腦中唯一回蕩着的聲音,陪着她迎接死亡。

身為厲鬼,本該什麽感情都不存在了才對,除了支撐着她的怨念以外,還要有什麽呢。

可現下,洛可難得生出一絲恐懼之意,平時就冰涼的身體更冷了,指尖有些發麻,不知是不是錯覺。

每年折磨她一次的東西,終于又要來了。

洛可衣着已經發生了變化,左手無名指多了枚戒指,室內的布局也在漸漸改變,最終變成了一間水泥房。

這戒指,近幾年裏她因為恐懼而沒細想細看,如今打量一番,果真同安夢手上的那枚毫無二致。洛可認命般閉上眼,等待時針向數字七靠攏。

她先是感到一陣無力,軟倒在水泥地上,意識有些混沌,同往年每次那般。緊接着,一股大力襲來,将她在水泥地上拖行,不時有幾粒小石子碾過她的後腦,墊得她生疼,卻因為四肢無力沒辦法反抗。眼前模模糊糊,隐約能看到身前站立的人影,鼻尖萦繞着那人身上的一股酸臭黴味兒。

窗外一聲悶雷炸響,洛可心中一片凄涼。那人桀桀怪笑,幾下扯開她的上衣,粗糙的大手摸着她的脖頸,随後脖頸一痛,似乎有什麽東西注射了進來,腦袋一瞬間變得昏沉。

那人掏出把刀,輕而易舉割開了她的喉嚨。

這一刀很有技巧,割開,卻又沒完全割開,不至于讓人在短時間內喪命。

溫熱的血液争先恐後往外湧,流過洛可耳朵,在身下漸漸聚成一灘血水。

那人低頭湊近,一口咬上被割破的傷口,竟是在吸人的血。

洛可嗅到的酸臭味更強烈了,她手指無力地動動,想掙紮,卻怎麽也動不了。

這時,她感覺到,又有一只大手拉起她的左手,摘下她的戒指,然後,拿刀劃開了手腕上的血管,低頭也吸吮起來。竟然有兩人。

坐在她面前的兇手擡起頭,捏住洛可的下巴左右打量了半晌,沾血的刀背在洛可臉上擦過,潔白的臉頰上登時血紅一片。

室內黑暗一片,不時有幾道閃電劃過,短暫的照明了昏暗的房間。

洛可艱難地睜開眼,與此同時,閃電從雲端爬過,映亮了身側人的背影,映亮了那張正好擡起來的臉,和頰上猙獰恐怖的傷疤。

洛可終于記起了這張臉,記起了那個傍晚。可她現下無暇顧及其他,一把刀懸停在她上方,刀尖正對着她的眼球。

“你在看什麽?”這聲音好似從一個破舊風匣中傳出的,嘶啞又難聽。

刀尖落下,滿目血紅。

她痛得近乎崩潰,喊叫不出,掙紮不得。胳膊上傳來劇烈的痛,就好像是,有人生生把她的肉給剜了下來。

她的身體劇烈顫動,有人又往她的身上紮了一針。洛可無力地張了張嘴,伴随着耳邊逐漸粗重的呼吸聲中不省人事。

雷聲又響了起來,沉悶而又堅決。

安夢坐在駕駛位上發呆,視線落在樓上的窗子上,燈被人熄滅,她的心也跟着一跳。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了好幾年前的一個傍晚,她在醫院加班,想起了那時與洛可擦肩而過……還有很多細節,她不想回憶。

安夢越想越覺得不安,還是下了車,穿過雨幕輕車熟路上樓掏出鑰匙開門。

可那門竟然被洛可反鎖了,她打不開。

安夢皺眉,輕聲敲門,道:“洛可?”

無人應答。又連續敲了半晌,屋內始終沒有一點動靜,只有雷聲轟轟,擾得人心煩意亂。

正在安夢思索如何撞門時,對面房間的防盜門卻開了。走出來的,正是那天見到的那個女人。

兩人對上視線,安夢的眉頭皺得更緊。

安時笙沉聲道:“別皺眉了,我可以幫你開門。”

安夢不知是否應該相信她,面上陰晴不定,沒有說話。

安時笙見她這個樣子,不知道是被氣得還是怎樣,她笑道:“你不信我的人品,還是不信我的實力?你還不了解我嗎?”

安夢長呼出一口氣,道:“拜托你了,大姐。”

安時笙冷哼一聲:“現在知道叫大姐了?”她手一揮,方才緊閉的大門登時被大力打開,門撞在牆壁上,發出巨大聲響。

那門仿佛是一張血盆大口,內裏陰恻恻的。可安夢顧不得這麽多,開了電燈,和安時笙幾步跑進屋內,然而,在看清屋內景象後,兩人雙雙怔在原地。

屋內的布局早已變成一間水泥房,地面盡是灰塵,有一處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印。洛可的衣物随意丢在四周,而人則躺在地上,臉上全是鮮血,竟有些分不清五官。

她雙目緊閉,明顯是昏過去了。

安夢感覺自己的心髒好似被人撕扯開來,無邊的後悔與擔憂痛苦争先恐後地往外竄。可她又能做些什麽呢?

什麽都不能。

洛可面前跪着一個人影,人影黑漆漆的看不清面容,他正用布巾拭刀,思索着下一步應該割哪兒。

安夢想幾步跑上前,卻被安時笙緊緊拉住手腕。

安時笙厲聲道:“你忘了嗎?識魂,是每只鬼都必須經歷的事,你要是想害她,大可以現在就沖上去!”

安夢愣在原地,壓下心中的憤恨與焦急,只能等在一邊。

一刻鐘後,識魂結束,那兩道人影如霧氣般倏然散去,室內安安靜靜,仿佛他從未曾出現過,周遭的場景恢複成安夢的那個家,洛可身上的傷也漸漸愈合,可鬼還昏着。

“可可……你……怎麽樣?”安夢幾步沖上前去接種半跪下來,想把人抱起,手卻穿過一片虛無,什麽都摸不到。

日日夜夜環繞着她的恐懼感又回來了,蠶食着她的心血,煎熬着她的心神。

她怕得不得了,怕失而複得的那個人又要消失,就像現在這般。

幾張符箓飛過,貼在洛可的身上,讓洛可短暫的有了肉身。

洛可眼神變得清明,一眼就看到了安夢那張痛苦不堪的臉。她想笑着安慰安夢幾句,但是方才承受的那些痛苦仿佛還有記憶一般,洛可悶哼一聲。緩了緩,她笑了:“安夢……我全都想起來了。”

“出警那天,還有我們的以前。我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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