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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死後稱帝

彼時,耿九塵正在跟秦廣王下棋。

賭注是魚脍。

秦廣王前幾日得了一簍南海鹦鲷,還沒進廚房就被耿九塵碰到,大呼他們暴殄天物、牛嚼牡丹之後,親自動手做了一盤魚脍。

原本粉色的魚肉被他片的薄如蟬翼,從半空裏落下時猶如花瓣飄落,偏偏落入盤中又擺的整整齊齊,形似孔雀開屏,又如朝陽初升。

再配上少許蘸料,魚肉入口即化,細膩柔嫩,甘甜醇香,不帶絲毫腥氣,讓見過的嘗過的無不驚為天人。

哪怕秦廣王後來找了地府中最有名的鬼廚子來做,也做不出那種味道。

因為,哪怕再厲害的廚子,刀不如他利,刀法不如他快,切出來的魚脍,就怎麽也比不上。

相傳最厲害的廚子能将一兩魚片出一百零八片,耿九塵不多不少,整一百六十六片,據說還是為了取個諧音的好意頭,否則他還能玩出更多的花樣來。

只可惜,他有刀無魚,只能靠這門手藝來混點飯吃。

畢竟,在地府之中,想吃點人間美食,簡直難如登天。

可偏偏秦廣王是個棋癡,但凡他來,不抓着他下個十局八局都不肯罷休。

好在他當初跟小辛下棋,不敢說精通,對付秦廣王還是綽綽有餘。

“善泳者死于溺,你刀法已臻化境,怕是不曾想過會有一日死于刀下吧?”

秦廣王不悔棋,專門挑人不痛快地地戳,仗着有功德簿記載,那叫一戳一個準,說紮腎絕不紮肺。

“你以為我想?将軍——抽車!”

耿九塵又吃一子,丢了個白眼給他。

“任務結束,我總不能一直待在哪兒,壞了規矩不說,攪亂了歷史線……”

正說着話,忽地身上一道金光閃過,他一下子呆住了。

一道,一道,又一道。

秦廣王索性拂亂了棋盤,起身後退了幾步,眯着眼看着他身上的萬丈光芒。

“不會壞了規矩?亂了歷史?呵呵!”

這天下,從他踏足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開始,早已變了。

等金光散去,耿九塵終于能動彈的時候,赫然發覺自己身上的衣衫竟然大變樣了。

原本他穿着的是一身方便利落的窄袖紫衫,可這會兒卻變成了繁複華麗的赭黃色大袖寬袍,绛紗玉帶,衣衫上繡着金線飛龍,頭上還壓着沉甸甸的二十四梁通天冠……

“功德無量,黃袍加身,登基稱帝,恭喜耿君!賀喜耿君”

秦廣王笑吟吟地揪着精心修飾的長髯,對他那一身濃厚的功德金光表示了十二萬分的羨慕。

耿九塵卻是一頭霧水。

“怎麽回事?哪裏來的黃袍?稱帝?我死都死了那麽多年,稱什麽帝?”

秦廣王翻了翻功德簿,嘆了口氣,看着他的眼神愈發的羨慕嫉妒恨。

“是追封,有人奉你為首,奪了天下,便尊你為帝。連帶他平定九州,一統四國和安民濟世的功德,也一并算在了你頭上……這等好事,怎麽就落在你頭上了呢?”

“是啊,怎麽就落我頭上了呢?”

耿九塵摘下通天冠,揉揉腦袋,頭疼。

這玩意不光分量重得壓人,承載的責任更如一座山般,鎮得他擡不起頭來。

死後稱帝……功德無量……

這是誰搞的事?分明是跟他過不去啊!

想他不過是個負責送貨的鹹魚,雖然也曾去過三千世界,上下千萬年,可無論哪一回都不過是個活不過三章的炮灰,播下火種送完氣運便功成身退。

好容易熬出自由身來可以逍遙一陣子,這下可好,咣當一個皇冠砸下來,千萬生靈的責任壓在身上,還如何逍遙得起來?

是誰?是誰幹得好事!

“呵呵,怪得了誰?始作俑者,還不是你自己?”

秦廣王翻着功德簿,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本來讓你給文曲星送的是文心,偏偏你臨死前把将膽也給了他……”

“戰亂時期,我那不是怕他文弱書生一個,活不到名揚天下那天嗎?”

見他還嘴硬,秦廣王恨不得把棋子都塞他嘴裏去。

“你那是普通的将膽嗎?那是武神的将膽,該你回收的自個兒私藏也就算了,居然還給了別人?普天之下,以文人之身懷武神将膽的,豈有甘于人下者?”

耿九塵被堵得無語,半響,方悻悻地說道:“那他最後不是也沒稱帝嗎?”

“是啊,他始終是你的軍師,獨尊你一人,所有德政歸于你名下,生生将這無邊功德送與你……你說你當初對他做了什麽?讓人死心塌地為你賣命,連你死了十八年,還要尊你為帝?”

耿九塵亦是不解,“我對他做了什麽?救命之恩麽?我救過的人多了去,也沒見別人這樣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厚着臉皮湊到秦廣王身邊。

“塵緣鏡借我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秦廣王:“看一次三千功德……”

“拿去拿去,白給的随便拿!”

耿九塵搶過塵緣鏡,不假思索地咬破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落在鏡面上。

原本黯淡無光的黃銅鏡面忽地亮了起來,如水鏡泛起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從模糊到清晰,一張鬓含風霜,眉目酷利的俊顏展現在兩人面前。

看着這張已然有些陌生的面容,耿九塵忽地感覺心尖抽痛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撫摸那鬓邊白霜。

“他怎麽就這麽老了呢?”

“我記得,他分明比我小的……”

“你都死了十八年了,他要是還不老,那就成精了……”

秦廣王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随手從他身上收去功德,打開功德簿記錄。

“不過他也算是個人精了……咦?有些不對……他這不是第一次……這是……第一百次?!”

這下不止是秦廣王,整個地府都震動了。

耿九塵心情極為複雜地看着面前的記載。

腦中的楚逸時而是初見時腼腆清隽的少年模樣,時而是十八年後白發蒼蒼殺氣騰騰的煞神模樣。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導致整個世界變了樣,歷史……早已不是他原本應該經歷的那段歷史。

百世輪回,怎麽會有人堅持反反複複只為了阻止那一刻?

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百死而不悔。

那種煎熬,他一個文弱書生,那個被他救下時只知道哭兮兮的小哭包,是怎麽挺下來的?

楚逸本就是這個世界的氣運之子,文曲星下凡,才華蓋世無雙,可偏偏生于亂世之中。

是時天下大亂,大安朝為北夷攻破都城,上自君王,下至朝臣,被虜至北國為奴,唯有七皇子逃出京城,渡江稱帝,定都于江南,史稱南安,自此江北千萬百姓,大好河山,落入北夷之手。

北夷本是塞北蠻族的一支,長于草原,生性如狼,原本打着南下劫掠一番的念頭,糾集了數十部落突襲,卻不想安朝軍政糜爛,将不知兵,竟如摧枯拉朽般攻破京城,打下了半壁江山之後,卻因分贓不均而生了內亂,各自為政,成立了東燕和北周兩國,加上長懸南疆的西渝,四國之局僵持百年,方被東燕名将所破。

楚逸生于青州名門,祖上曾任安朝禮部尚書,文名遠播,然而在北安京都城破之時,楚尚書随安帝被俘,死于北國,楚家子孫則隐于青州,正處于東燕境內。

東燕國主久慕中原文化,意圖改革,對境內名門望族多加安撫,許以高官厚祿,倒也收攏了不少人心。楚家也因此分裂兩派,楚逸之父因不肯出仕東燕而死于非命,導致楚逸母子淪落鄉野,若不是耿九塵相救,早已不知埋骨何處。

耿九塵本不過一介村夫,唯獨天生神力,于亂世中得了奇遇,救下楚逸母子後,因東燕官吏橫征暴斂,欺淩百姓,索性揭竿而起,自封為青州王,短短半年內聚集十餘萬兵馬,橫掃青州境內,竟無人能敵。

楚逸從給他打雜的文書到出謀劃策的軍師,也不過用了一年時間,兩人一文一武配合得天衣無縫,拿下了江北五州之地後,便起了南歸安朝之心。

只是誰也沒想到,楚逸南下聯絡之時,耿九塵卻被身邊的親信偷襲身死,青州軍一夜之間潰敗,楚逸不得不留在南安,成為南安一代文人宗師,官至一品,留下無數激蕩人心的詩詞曲賦,可謂名垂青史,萬古流芳。

這本是文曲星楚逸應該走的路,可耿九塵魂歸地府十八載,才發現他重生了。

還重生了不止一回。

星君歷劫,本就當生于劫難,長于磨難。

正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楚逸少時家破人亡,青年時衆叛親離,成名後又屢遭排擠貶斥,所有遭遇都是為了成就他的一世文名。

其中也包括耿九塵的出現和身死。

只是耿九塵沒想到,他臨死之前,看到楚逸匆匆趕回來時,一時心軟,不光是把屬于他的文心給了他,連帶着自己私藏下的武神将膽也給了他,本意是護他周全,卻沒想到他借勢而起,徹底颠覆了原本的歷史線。

他帶着十幾人就縱馬殺入敵營,一劍斬了那叛徒的首級帶回南安,上書獻計獻策只求北伐報仇。

然而南安君臣自以為有長江天塹,耽于享樂,沉迷在富庶的江南之地,根本不思北伐,将他的一番心血都壓在了箱底,任他東奔西走數十年,至死不見北伐。

或許因他執念太深,又身懷重寶,死後居然再次重生。

起初,他的執念是未能及時救回耿九塵,一次次重來後,發現命數如此,便開始着意複仇。

他做過南安的官,也做過東燕的官,甚至還有一世做了北周的宰相,從文臣到武将,從乞丐到和尚,幾乎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個遍,目标卻始終未變過。

百世輪回,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終于在這一世,滅了東燕北周,收了南安西渝,一統天下。

只是由始至終,他是青州王麾下軍師,所有的功勞,盡歸那位死了的青州王,甚至在一統天下後,仍沿用耿九塵當初随口起的名號,定國號為青,尊昔日的青州王耿九塵為帝。

人都以為楚逸對青州王忠心耿耿,因他暴斃而一夜白頭,卻不知這是他百世輪回中無數次死亡煎熬所致。

就連耿九塵這般歷經三千界,早已看淡世情之人,看到他這一次次死而複生反複經歷痛苦之事的過程,也不覺心驚肉跳,最後終究心軟了下來。

“何苦呢?何必呢?”

“星君不肯歸位,星軌脫轍,星象亂則天下亂……你幹得好事!”

秦廣王越看越是頭疼,“要撥亂反正,怕是得從他第一世入手……耿九,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回去填了吧!”

“什麽?要我回去?”

耿九塵頭搖得比撥浪鼓還快,“我好容易完成任務偷得閑來,還要我去那亂世受苦,不幹!”

“你得了楚逸的百世功德,帝王龍氣,已跳出輪回,我是奈何不得你。”

秦廣王嘆了口氣,指指塵緣鏡。

“你若不去,就由得他沉淪無間,永世輪回不得解脫……”

耿九塵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正好對上鏡中的那雙眼。

幽深,暗沉,仿佛沒有一絲希望。

哪怕坐擁天下,哪怕萬人敬仰,始終不得開顏一笑。

倒黴孩子,可憐孩子……

“去……”

誰讓他心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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