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騎鯨望月
第四十六章 騎鯨望月
楚逸曾經在書中看到過,海中有異獸,大如山巒,鼓浪成雷,噴沒成雨,可吞天食地。
面前這條大魚雖不至于大如山巒,卻也有數十丈之長,浮出海面時,掀起一陣海浪,朝着他們立足的大石撲來。
他才驚呼一聲,已被耿九塵攔腰抱起。
只見耿九塵足尖一點,不退反進,竟是朝着那大魚跳了過去。
楚逸的心都跟着提了起來,眼看他竟然帶着自己朝大魚嘴裏跳過去,先是一驚,繼而反手牢牢摟住他的手臂,幹脆利落地鑽進他懷中。
你既然故意吓我,那我也得表現得害怕一點。哪怕只要跟你在一起時,上山下海赴湯蹈火我也無所畏懼。
便是真的葬身魚腹,那是不是也算死同穴呢
還好耿九塵并沒打算這會兒就把他送去喂魚,而是算準了那大魚張口吞下海水後閉嘴的那一刻,正正好落在它的頭頂上,踩得那大魚微微往下一沉,又向上一浮,發出“嗚嗚”的叫聲。
楚逸剛感覺到腳下有彈性的魚頭,就被耿九塵帶着後退了兩步,扶着他的肩膀坐下,盡管身下的魚背濕乎乎的,可那種玄妙的感覺,讓他忘了害怕。
耿九塵一手扶着他,另一手在魚頭上拍了一把, “走起,帶我們兜一圈!”
大魚吃痛,又是“嗷嗚”地叫了一聲,卻也也并未沉入海中,而是将大尾巴一甩,真的帶着他們在海面上遨游起來。
楚逸整個人都呆住了,簡直感覺跟做夢一般。
前一刻,九哥還信誓旦旦地跟他說,他不是什麽神仙下凡,只是個普通人,頂多力氣大了點,還是會生老病死……現在他只覺得,九哥一定對平凡的普通人有什麽誤會吧
哪裏的普通人看到大如山巒的怪魚不跑反而往上跳的哪裏的普通人敢坐在這怪魚頭上讓它當坐騎帶着兜風的
雖然這感覺的确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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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是墨藍色的星空,月朗星稀,如玉璧般的明月高懸空中,将月光如碎銀般灑落在海面上,如此海天融為一色,舉頭是明月,低頭是星海。
身邊,是九哥。
耿九塵輕拍了下大魚的腦袋,笑道: “別怕,這是條小鯨魚,還未成年,估計跑錯地方才來了咱們這邊,正好碰上,我就想着帶你騎鯨出海轉一圈。放心,它很乖很親人,不會咬人的。”
楚逸安下心來,愈發好奇他這本事, “九哥怎麽讓它答應帶我們的你說話它能聽懂嗎”
“我哪裏有那本事,碰巧而已。”
耿九塵搖搖頭,從身後的魚背上撿起塊石頭來,石頭下面忽地噴出一小股水柱,大鯨跟着又嗚嗚叫了起來。
“應該是我剛才不小心打中了它,正好堵住了它的氣孔,憋得它浮上來透氣。只要它頭頂上有東西,就會浮在海面上,等轉一圈還甩不掉我們,就會回剛才的地方,動物習性而已,可不是什麽仙家法術。” (注1)
他看到楚逸眼中的好奇之色,就猜到這孩子肯定又腦洞大開,不知腦補了些什麽,趕緊解釋清楚,以免他再把自己當神仙,成天疑神疑鬼的藏衣服藏鞋子就怕他又跑了。這種心理疾病,還真是不好治。
楚逸見他這般急着解釋,也不再追問,只是趁着此刻他為了扶穩自己坐在鯨魚背上,幾乎一手将他圈在懷中,如此近的距離,是從他被拆穿裝傻後從未有過的。
“碧海騎鯨望明月,乘風快意長無缺……”
他能聽到耿九塵大笑時揮灑在風中的快意,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本是他最向往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惜一切地想要找回他,找回在他身邊才有的快意,那是無論多少金銀和權力都無法換來的。
不知不覺間,他靠在耿九塵懷中,看着融為一色的海天之景,陷入了沉睡之中。
在夢中,他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看到在耿九塵死去後瀕臨崩潰的自己,哪怕擁有了九哥的力量和武功,依然滿懷冰雪,孤寂無望。直到發現只要自己還記着他,不放棄最後那一線希望,就有機會重頭來過,便一次次在重生中輪回,反反複複,卻無法挽回他的死,一顆心被淩遲無數遍後,幾乎徹底絕望。
最終他選擇放棄,在那一世,他在九哥死後就一夜白頭,本想完成九哥的遺願,給他一個完整的九州山河,讓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看到昔日曾記挂的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不再受那亂世之苦,所以才會不顧群臣勸谏地執意奉他為帝,帶着文武百官對着龍椅上的骨灰盒三叩九拜,讓天下人只知是青州王耿九塵救了他們,而不知真正完成統一大業的人是他。
當帝位落定,天下安寧時,他看到漫天星光,看到那些功德之光落在了耿九塵的身上,就知道,他終于回來了。
“九哥……”楚逸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想要拉住他,卻聽到燕西昭怪叫了一聲, “輕……輕點……十一郎這是我頭發,再揪掉我就成禿子了!”
楚逸立刻拉下臉來,睜開眼,發現什麽明月當空萬裏星海統統不見了,自己躺在将軍府的房間裏,手裏揪着是的燕西昭那小子的頭發。
“你怎麽在這裏九哥呢”
哪怕他翻臉翻得比翻書還快,閉着眼時還拉着他的頭發黏黏糊糊,一睜眼就忙不疊一臉嫌棄地丢開他,燕西昭也不敢有意見,老老實實地答道: “九哥去倉庫那邊了,說是今天要把毛紡廠的事定下來。有幾個糧商聽到消息想過去看看,九哥就讓我在這裏照看着你,等你起來告訴你一聲。”
“知道了。”楚逸說得冷淡,心裏仍有些不安, “九哥……什麽時候走的我昨晚是怎麽回來的”
“一早就走了,我還沒醒就被他拎過來照看你……”燕西昭看到他臉色一沉,趕緊描補, “九哥說你昨晚喝醉了我記得你以前酒量很好啊……這次怎麽一杯米酒就醉了”
“我醉了”
楚逸揉揉額角,現在的他,雖然因有了重生的記憶白了少年頭,可這具身體依然是年少時未曾經歷夜夜無眠,唯有醉酒方能入夢的日子,自然沒有練出什麽好酒量。依稀記得昨晚只是喝了不少冰飲,其中有沒有米酒,喝了多少,都記不清了,唯有最後跟九哥一起騎鯨游海,乘風望月的畫面銘刻于心。
“算了,着人幫我送些水來,我梳洗後便去找九哥。”
“那可不行,九哥讓我先盯着你吃點東西。”燕西昭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可是九哥給我的任務,說是決不能讓你再暴飲暴食或者饑一頓飽一頓的,若是小小年紀壞了腸胃,以後可有得罪受……”他偷偷觀察着楚逸的表情,對自己拿着雞毛當令箭的機會十分滿意。
回想前幾世,誰敢在楚逸面前啰嗦這些,不怕被他折騰去養馬修河才怪呢。
雖然他現在成天跑去塞北販賣貨物,也不見得比以前好多少,但能看到昔日冷冰冰幾乎沒有一點兒“人氣”的十一郎會裝傻扮癡,會撒賴撒嬌,會笑會怒,簡直在大開眼界之餘,讓人舍不得離開,生怕錯過了更精彩的戲份。
果然,他這麽一說,楚逸并未反對,真的乖乖吃了早飯,沐浴更衣之後,還去看望一下了跟着慈幼院幾個孩子一起讀書的林小七和張家兄弟,到日近午時,方才離開了将軍府。
耿九塵說的毛紡廠,就是專門處理燕西昭帶回來的那些皮毛的工坊。
從天還沒亮開始,昨日那些被召集來的婦人和工匠就早早等在那兒,焦急地等着派工,生怕來得晚了會少了自己的一份。尤其是那些會做紡車和織機的工匠,幾乎是一宿都沒睡,趕制出紡車和織機來,拿到這裏還不忘邊等邊打磨着上面的毛刺,做着最後一道工序的沖刺。
一看到耿九塵時,他們都激動得差點“撲”上去,還好耿九塵見機得快,幾個箭步從旁邊的圍牆跳上去,幹脆站在了倉庫的屋頂上,居高臨下地讓衆人先安靜下來,按照男女和工種分別排隊等級,領取號牌,以後就要按照這號牌來領取物料和登記完工量,最後兌換成工錢和糧食補貼。
他從青州帶了幾個熟練的工人過來,負責安排這些工人的分工登記,這些皮毛的加工其實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只要有合适的原料和工藝,其實加工起來并不比棉麻蠶絲難度高多少。
畢竟羊毛只需要經過洗淨,去油,烘幹,針梳,加撚便可以紡織成毛線,比棉麻加工多不了多少,比蠶絲處理相對更容易得多。而成品的保暖性和舒适度則不可同日而語。
至于其餘的羊皮馬皮甚至狼皮的鞣制,那些皮匠比他更擅長,他只是提供了一點鹽場在制鹽過程中過濾後留下酸堿溶液,作為複合鞣制劑,遠勝于他們以前的草木灰鞣制法,出來的皮料會更加柔韌光澤,做出的皮靴和皮甲也更加貼身柔軟透氣,而不是原來那般硬邦邦得能将人的皮肉磨出老繭來。
耿九塵從建鹽田的時候就開始收集這些溶液,提煉後封存在瓷罐中,起初大家還不知道這些是做什麽用的,直到他讓燕西昭從北地販回皮毛,開辦了這家毛紡廠之後,才知道他原來早就打上了塞北人的主意。
那些老皮匠一開始還不敢相信,就那麽一小罐氣味刺鼻的溶液,如何能鞣制皮貨,可按照耿九塵說的辦法做了一次之後,都跟着激動不已。怎麽也不敢相信那一張張柔軟如上等綢布的皮料竟是從自己手中出來的。有了這東西,那以後還愁密州會缺錢
紡織毛線的事就更不用說了,耿九塵只是提了幾句要點,那些曾經做過缫絲工的婦人比他還懂行,很快就自行組隊分工,開始幹活。
因為最後的工錢是按他們每日的完工成品計算,誰也不舍得浪費半點時間,都恨不得能立刻開始幹活,越早拿出成品,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錢和補貼回家。
經歷過饑荒和兵禍的百姓,比任何時候更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
剛安排完這些事務,耿九塵一擡頭,才發現已是日頭高照,正準備回去看看楚逸起來沒,就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一股清涼沁透的綠豆湯香味随風飄來,他頓時精神一振,大步迎了上去。
“十一郎!”
就見楚逸帶着兩個幫工,正從門口的牛車上卸下三大桶綠豆湯,牛車旁還挂着不少竹筒,顯然是用來盛湯的。
楚逸聞聲朝他燦然一笑, “九哥!我讓人送了些綠豆湯來,分給大家,免得中暑了。”
正在廠裏忙得熱火朝天的工匠和婦人們哪裏見過他這般鐘靈毓秀的少年郎,一時間都看得有些呆住了,連手頭忙着的活計都差點忘了,接着就冒出不少“哎呦”, “糟糕”, “錯了”……之類的慘叫聲,又被各組的組長們吼了一通,才趕緊收回視線,不敢多看,以免被美色所誤,再做錯或者誤了工序,那損失得可是自己了。
耿九塵并未注意到大家的異樣,只是很開心他如此細心周到,有種自家娃兒長大成人感覺,便吩咐組長們将湯水分發下去,讓大家輪流休息時飲用,但不能帶入工坊內部,以免發生意外。
安排完工作之後,他一轉頭,正好看到楚逸拿起一團剛剛洗淨烘幹尚未梳撚的羊毛,一臉若有所思的神色,便上前問道: “怎麽以前沒見過這麽處理羊毛的嗎”
楚逸點點頭,說道: “塞北的皮貨倒是一向深受歡迎,但做工粗劣,味道腥膻難去,素來為貴族世家所不喜,也就是尋常百姓為禦寒而制成羊皮襖,買不上多少錢去。北方牧民以此為生,皮貨價賤,貧困之餘,就難免屢屢南下劫掠。若是都能制成這般輕柔綿軟的毛料,或許他們就可以光靠這個吃飽肚子,過上不必搶掠也能活下去的日子……”
“說到底,無論是哪個部落,還是國家,所有的戰争起源,都是為了活下去。”
他越說越是心動,擡頭望着耿九塵時,眼神愈發崇敬深遠, “原來九哥想得如此之遠,不光是密州和山東,連塞北的邊患,也早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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