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獨處時間

獨處時間

今夜是彎月，天空上稀疏分布着幾顆星星。

旁邊是程昀，跟應覺月亦步亦趨并肩騎行。

像是一場拼速比賽，二人追逐着，角逐着。

別院11幢和12幢就是終點，很快就到了。

程昀一個加速堵在了應覺月的車前，他單腳落地，穩住車身。

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有話要說。應覺月也在自家門口停住車，雙手交疊撐在車把上，散漫又悠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現在開心了嗎？”

應覺月不露痕跡地愣了一下，覺得自己的情緒也沒有很明顯外露，藏在胳膊下手指攥緊棒球服衣料，聲音卻輕淺得幾不可聞：“嗯哼。”

“聽不見。”那人懶洋洋地說。

“不、開、心。”她一字一頓地唱反調。

程昀禁不住，一陣笑：“好了，我聽見了。那就祝你明天開心。”

“為什麽只祝明天？”應覺月挑刺，偏要跟他作對。

“因為你有無數個明天。”程昀聲線溫柔，然後控制把手将單車拐個彎，給她讓出一條寬敞的走道。

“回去吧，早點睡。”

“你也是。”應覺月支棱起雙手，推車進門。她捋了一下頭發，別至耳後，又在心裏腹诽：明明他自己也很晚睡。

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的人說：“以後別騎這麽快，不安全的。”

你不也是？

應覺月不答話，正想回頭再怼他兩句的時候，短促又清脆的車鈴聲連續在身後響起。

應覺月有些驚訝地往後看。

車鈴聲似催促，似追問，又或許是想要一個回答。

念頭被聲波攪亂。

“知道了！”應覺月大聲喊道，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

車鈴聲停止。

就算隔音效果很好，周圍的鄰居還是有可能會被吵醒，所以才答應他的，應覺月這樣跟自己解釋。

回到房間，應覺月後知後覺，搓着溫熱的臉頰，喃喃自語道：“管得還挺多……怎麽每次都有出其不意的行為啊。”

-

“下次能不能電話轟炸我，我也好久沒喝早茶了！”

陶蘇抱着應覺月，像是受盡了委屈與不公，在課室嗚嗚假哭起來。

“首先你得聽到電話鈴聲，其次你聽到之後會起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起床之後沒有起床氣。”路襄毫不留情，單手撐着下巴誇張地揶揄，“畢竟陶叔叔跟老高說過，你的起床氣可以把你家小區夷為平地。”

陶蘇聞言立即停止假哭，大聲辯解道：“這簡直是危言聳聽！！！”

路襄攤手聳肩，不置一詞。

“覺月你看她！”陶蘇控訴。

應覺月哭笑不得，忍住想揉揉耳朵的沖動，将懷裏的人摟得更緊，好聲好氣地哄道：“假的，她騙你，下次我們一起去。”

“覺月你真好！”陶蘇扣上她的手，宣誓主權般舉起來，沖路襄揚揚下巴。

“啧。”路襄翻了個白眼。

現在是下課時間，她們周圍的同學旁觀了整個鬥嘴、吃醋的過程，笑得合不攏嘴。

學生時代總是伴随着一個又一個的有趣片段，親身經歷的、親眼目睹的，親耳聽見的。這些片段按序拼接，組合成一連串的生活故事。在某個相似的記憶節點，可能是因為一句話、一個場景，都會被你的大腦提取，往昔成像一般地放映在眼前。

比如現在，應覺月就想起自己讀幼兒園的第二年，一家三口起了個大早去喝早茶，她一路上不哭不鬧，就愛撒嬌，想要媽媽親她，又想要坐在爸爸的臂彎上，媽媽吃醋佯裝生氣模樣問她，為什麽不讓媽媽抱，小覺月說是因為不想媽媽太累，爸爸哭笑不得。

到了茶樓，爸爸輕輕地把她放在兒童座椅上。雖然她當時已經會熟練地使用筷子，但爸媽寵着，她在外面吃飯幾乎不用自己動手，只需張開嘴巴等待爸媽的投喂。想吃什麽，說出食物的第一個字或是一個落在食物上面的眼神，爸媽的筷子就争先恐後地滿足她。

……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傷春悲秋不是應覺月的性格，她理智地從這段情緒裏抽離，終止回憶。

-

星期一往往是學生最沒精氣神的日子，剛結束兩天的悠閑假期，不少學生依然“魂未歸，心飄走”。

秦練發了好大一通火，槍口無差別地掃射七班全體，大家不敢言也不敢怒，繃着臉，閉着嘴，挨着罵。

教室裏鴉雀無聲，只有秦練麥克風呲呲的電流聲。看學生們真正認清自己的錯誤後，秦練收斂火氣，接着講課。課後布置了好幾頁練習冊和兩套試卷，為了讓他們找回學習狀态。

課間，路襄用一分鐘開了個班會。

高主任撿了個便宜，這節課紀律方面比有老師來聽課的時候還要優秀。七班上節課被秦練大罵一頓，這下打瞌睡的下課去洗了把臉，神游的掐着自己的大腿肉，交頭接耳的轉變成積極回答問題，大家都盡力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态。

“這節課大家真是非比尋常，精神抖擻啊！”高主任拿着翻頁筆站在講臺上，毫不吝惜地誇獎。

注意到大部分的孩子們依然處在低氣壓階段，高主任在心裏重重嘆了口氣，臉上和藹可親的表情不變，用更為親切的口音說：“剛剛聽我們秦姐說了，你們稍微啊，稍微有一點點假期綜合症，但是我相信你們現在沒有了——秦姐為人大度，不會真的生你們的氣的。”

小崽子們懸着的心終于歸位，課堂又恢複到以往的氛圍。

“同學們，回家路上注意安全！”高主任拿着麥克風叮囑，合上教案後又說，“覺月過來一下。”

應覺月背着書包走上講臺。

“覺月，放學後你有別的安排嗎？”高主任灌了一口保溫杯裏的水，問道。

“沒有。”

高主任擰緊杯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把臉：“我想麻煩你幫我批改一下上周的周測試卷，只用改選擇題就行，大題我已經改完了，然後統計一下分數——你師母她最近總是頭疼，夜裏也睡不好。我預約了一個專家號，但時間只有明天早上，今晚我得開車陪她去省裏的醫院檢查一下。”

“沒問題老師。”應覺月連忙應下，看着高主任鬓角處細細密密的汗滴，寬慰道：“師母不會有什麽大事的，您別着急。”

“嗯，你師母運氣可好了。”高主任心态很好，帶着點驕傲地說，“但凡她參加抽獎活動，就算不拿個一等獎，二等三等肯定是有的，我們家的物件，大多數都是你師母抽來的，可厲害了！”

應覺月被感染：“真厲害，不愧是師母。”

高主任眼睛很亮，笑得很燦爛：“那是——對了，我把鑰匙給程昀了，他現在肯定在我辦公室，你們兩個一起批卷子。”

對啊，同為高主任的數學課代表，程昀也會在。

“那我就直接去停車場了，謝謝你們啊。”

應覺月擺擺手，笑着說：“不客氣老師，您去吧。”

-

去政教處的路上應覺月不禁感嘆世事無常。

“步步高”cp在南中是出了名的模範夫妻，兩個人職業相同，性格互補，恩愛非常。如果有一方出了什麽事，那另一方會怎麽樣？他們的孩子怎麽辦？

應覺月突然打了個噴嚏，不敢再往下想，她把外套的拉鏈拉上，又覺得剛剛高主任的眼睛之所以很亮，是因為裏面蓄着淚水。她真誠祈禱，師母一定不要有事。

政教處一樓辦事大廳正在裝修，味道有點重，應覺月用手捂鼻，快步上樓。

辦公室的門是關上的，她沒試着扭，直接輕輕敲了兩下。

門內很快傳來熟悉的聲音：“來了。”

幾乎是話音落地的一瞬，程昀拉開了門。他側身讓路：“進來吧。”

“嗯。”應覺月沒看他，直奔主題找周測試卷。

程昀默默站在後面，把門關上，溫聲提醒：“七班的試卷在高主任的座位上。”

應覺月按照提示繞到了辦公桌前，一疊試卷規整攤開和寫着答案的A4紙擺放在中間，左邊是花名冊，上面還別了一支黑筆，右邊放着一支紅筆。

她愣在原地。想開口說點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來表述當下的心情。

“怎麽了？”見她一動不動，又一直不說話，程昀問道。

“沒什麽，”應覺月回過神來，卸下書包，拔開紅色筆帽，輕聲說：“謝謝。”

“不客氣。”應覺月公事公辦的樣子讓程昀也不好再開口說別的。

應覺月靜下心來，先過了一遍答案，與她的完全一致。這是一份小測，滿分一百分，高主任親篩選的題目，只有三道大題。她對着答案批改了兩份試卷之後，發現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餘光找到了漏洞——寬敞的黑色辦公桌面有一半的空位。

他呢？

應覺月擡眼，尋找那個人的位置。

對面四四方方的矮腳木桌被改造成茶幾，程昀弓着脊背坐在跟它同一高度的沙發上。他本來就高，這種坐姿雖不難看，但肯定不好受。

程昀無法在對面如炬的目光下從容自若，盡管裝得毫無破綻，下意識減輕的呼吸卻輕而易舉出賣了他。他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審判自己這些天的行為與言辭，沒搜刮出有哪裏太過分的地方。

女生目光持續燙人。

程昀無法視而不見，停筆擡頭，不确定地問：“……我做錯什麽了，對嗎？”

“對。”應覺月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