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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繼上一次收款之後, 桑原遠又一次接到銀行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桑廠長,今天淩晨你賬戶又收到一筆A國總額二十萬元人民幣的彙款,本着安全目的, 煩請提供一下對方和你之間的往來關系。不用擔心,這是我們內部管理要求, 會為你保密。”
什麽往來關系?
他應付了幾句挂掉電話, 找到閨女的百萬演出合同,上面明明寫了第二筆應該要等她拍完才會一次性支付。
按說時間還早。
想起上次收到十萬塊,他也是一樣收到銀行的提醒電話, 不放心之下打電話問閨女得知是她教人的“學費”。
這一次又是什麽?
他看好了閨女一般回到公寓休息的時間,撥了她電話。
桑原遠:“寧寧, 卡裏又收到20萬, 這筆是什麽錢?你做了什麽?”
錢比她想象中到得快。
她哦了一聲:“我忘了先跟你說。跟上一次一樣, 這次也是答應了教別人學點東西,收的學費。”
什麽學費要20萬?
如今人均月收入不過大幾百塊,20萬得要普通人賺十幾年。
她那幢自建房不算裝修也就花了十幾萬。
桑原遠驚得好半天沒說話:“你沒幹什麽坑蒙拐騙的事吧?”
“爸你怎麽說話!”桑寧哼哼着說, “哦,剛好你花錢打電話,我就不客氣了, 那個辦公樓招租的事不用煩, 有人在辦了。然後你幫我跟阿莉嬸嬸說, 我那房子用最好的料, 別給我省錢啊!”
姐現在有的是錢。
自從閨女長大後,桑原遠已經難得聽她撒嬌糊裏糊塗地挂了電話。
說到招租的問題。
他已經通過原來單位關系吆喝了半天, 不僅讓盧麗想辦法在制片廠內部問問, 甚至連傅春留那裏也留了名片。
但一段時間下來毫無進展。
挂了電話之後,他腦子還是暈暈的——閨女說, 已經有人在辦了。
看着全辦公室忙碌的身影,頓時有點不知道該幹點什麽。
幾天後,麗寧公司的電話機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接起來無一例外都是:“聽泰奇公司說,你們這有江邊辦公室是嗎?我們公司想租。”
在接完第102個電話後,何莉姿忍不住寫了張紙條提醒桑原遠:【桑總,咱們沒有那麽多地方租!】
根據桑寧的想法,整棟辦公樓的中間格局是開放式可隔斷的。
可以按照客戶的需求隔出合适的空間大小。
可就算單位面積再少,他們也供應不了這麽大需求。
于是桑原遠的話術無奈之下,改成了“麻煩稍等,現在還要等具體方案出來。”
桑原遠終于對閨女說的“有人在辦了”這句話的意義,有了真切的體會。
他顧不上現在閨女那裏還是半夜,立刻發了一封傳真過去。
巧的是,發出去不久他就接到了京市泰奇公司總部的電話。
對方自報價名叫做齊泰,是泰奇公司少東家,聲音頗有點羞赧:“師祖她爹,哦不,師太公!我叫齊泰,上周師祖說家裏有一棟樓要招租,我就給我們家辦公樓的租客通知了一下。您這兒接到電話了沒?”
桑原遠從他自報家門開始,便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
齊泰公司,原來是這樣的公司——怪不得湧江三建的人聽他們這麽問,回答說只知道有一家做地産生意的泰奇公司,規模很大,不太可能是介紹租客的中介。
“你是我們寧寧徒弟葉東升的徒弟?”桑原遠問。
齊泰一疊聲地答:“如假包換,我還在聯西村給師祖行禮磕頭呢!對了,師太公,聯系您的公司夠不夠?要是不夠,我再去安排一下,把租金給他們再下調一成,您放心……”
桑原遠連忙說:“不用不用,這怎麽好意思!實不相瞞,我們樓不大可能都不夠安排這些公司的。”
聽到這裏,他總算明白這些公司為什麽上趕着要租他們家的樓,原來是泰奇公司讓了利。
——這這這,怎麽好意思!
“這很簡單,您就一家一家登記好,回頭按次序一家家挑,有些業務的您可以不接,比如開什麽卡拉OK的,到時候煩得很一天到晚有人找到公司來,打架的,吵架的,可煩了。”齊泰輕飄飄地說,“越是好的樓,越是不愁租,您就放寬心慢慢挑租客。”
他從小就被家裏生意耳濡目染,對這個行業看得多了。
于是,聯西村的江邊辦公樓改換了接聽電話的話術:
“第一年租金有優惠,前100家預約的公司都可以享受折扣。”
“目前意向租客比較多,我們會按次序一家家溝通篩選。”
“歡迎實地看樓。”
江邊。
趙堅站在江對岸看着對面辦公樓微微蹙眉,伸手指着樓問湧江三建的業務經理:“對面聯西村的這棟樓現在怎麽樣了?”
業務經理翻了一下自己的晨會筆記,說:“建設部分完成了,剩下內部裝修估計得年後再幹兩個月。”
趙堅停下腳步,扶了扶頭上的安全頭盔,說:“我指的是它招租的情況。”
“哦,您問這個呀,那我知道。”業務經理合上筆記本,啧了一聲說,“聽說都租出去了。這個村兩個項目都透着邪性,進度都快!”
為了保護某些項目的隐私性,湧江三建的晨會上,業務經理并不會事無巨細地彙報項目進度。
但因為聯西村辦公樓的特殊性——設計和監理都不是湧江三建負責,業務部的章曉明每周都會在晨會上彙報業務進度。
可以說,這是這段時間以來湧江三建上上下下最熟悉的項目。
趙堅擡起了一邊眉毛,雙手插進褲兜,看着江對岸影影綽綽的樓又皺起了眉頭。
他巡查完百貨公司大樓的進度,把幾個需要湧江三建加快的工作提完之後,坐進車子一打方向盤駛出大樓工地,朝着江對岸開上了越江大橋的匝道。
車開進聯西村村委會那條路時,他便察覺到了一些不同尋常。
通往村委會那條唯一而狹窄的水泥馬路一側,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子。
有商務車,有面包車,甚至還有三蹦子,它們洋洋灑灑停在馬路上,綿延着指向村委會。
該不會都是來麗寧公司的吧?他想。
他的車開不進去,只能跟這些車一樣,把車停在馬路一側。
随着走近麗寧公司,嘈嘈切切的人聲,更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些人都是來找麗寧公司的。
“說了我們一定會公開透明地辦這件事,絕不會暗箱操作的。”
“您的序號是58號,注意保留好這張號碼牌,等我們盤點完辦公樓面積後,會及時通知您的。”
“今天真簽不了合同,我們樓還沒好,當初電話裏也說了,我們年中交房。”
“……”
人群中,桑原遠被衆人纏着,已經一臉疲态。
趙堅撥開人群走到他辦公桌前,淺笑着說:“桑總今天很忙。”
桑原遠擡頭一見是他,一改往日裏的客氣,大為熱情地把自己的辦公椅讓出來請他坐下:“瞧我這今天忙的,你先坐。”
圍在他桌前的一圈訪客不約而同地擡頭看着這個不速之客,很快,其中一個認出了趙堅:“趙先生怎麽也來,租辦公室麽?”
趙堅一愣,對這張臉并不熟悉,但還是伸出手去:“趙堅。您是?”
“還真是!我是千媚日化的張霖!上次有幸聽貴公司的招商大會,對您印象深刻啊。剛和貴集團的招商經理簽完新百貨的租賃合同,這不,隔着江想租個辦公室安置我們分公司的團隊嘛!”
他一雙眼睛來回看着兩人,眼神漸漸明亮,還透着一股暧昧。
趙堅很困惑,就他所知,麗寧公司連黃頁廣告和報紙廣告都沒買,這些人是怎麽知道的?
“張總消息靈通。”
這位張霖搖頭擺手:“不靈通!我們在京市總部租的泰奇的樓辦公和倉儲,這不,泰奇總經辦發出來的通知說湧江市江邊有樓招租,只要租成,給我們在京市的租金降兩成,所以才找來的。”
泰奇公司,是宇飛集團的對家之一。
在京市的地産圈子裏,算得上起家最早的一批,趕在改革開放第一波下海,盤舊樓改新樓,慢慢開始買低價地皮,手裏攢了不少好地段的地皮。
趙堅更不解了,麗寧公司是怎麽跟泰奇公司搭上關系的?
泰奇主要做京市和環京地區的項目,在湧江市連個人都沒有,難道泰奇的業務已經滲透到湧江市了?
這個問題在他腦海中冒出來之後,趙堅坐不住了,索性走向那棟已經結構封頂的辦公樓。
一邊走一邊思緒翻飛。
當時他并不理解自家老爸寧願自己成本增加,也要幫着桑寧跟湧江三建談降三成價格,現在看來,的确……
等等!
又是熟悉的震驚和意外感。
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都想不到一般,把八竿子打不着的兩件事揉成了一件事。
難道這又跟桑寧有關系?
可她遠在A國,這又是怎麽做到的?
和趙堅的大亂不同,有了齊泰建議的法子,麗寧公司如虎添翼,一會兒的功夫便把每一家情況都登記清楚。
果然跟齊泰說的差不多,電話登記了156家公司,但今天實地來的,不過95家,上門洽談這一點便篩掉了三分之一的公司。
登記完這些公司的主營業務和需求,肉眼可見已經有七八家不合适的。
剩下的等他們把價格方案做好之後再通知一遍,估計又能篩掉一些。
隔行如隔山啊。
雖然齊泰說自己不管事也不太懂業務,但桑原遠還是得由衷感嘆,行行有門道。
送完最後一家訪客後,桑原遠總算空出時間來招待趙堅。
趙堅從江邊工地回來,摘下安全頭盔:“桑總,上次我爸提的租地那件事,實不相瞞的确跟桑寧說的一樣,我們知道一些市政建設項目的消息,這快地方的建設很快要上日程了,所以我的建議是,如果不對外租的話,建議還是盡快地把旁邊的空地給建設起來。”
若說趙堅從自己父親身上學到什麽寶貴的經驗,那便是趁勢而為。
桑家的勢頭正猛,他不介意當一個錦上添花的人,賣個人情。
聽趙堅這麽說,桑原遠坦誠相告:“實不相瞞的确是有這個打算,這些等寧寧回來之後,聽她的意見安排。”
趙堅伸出手,微笑着說:“雖然桑寧不肯讓我們公司占這塊地的便宜,但桑總您要是需要資金,我們公司很願意借。”
“多謝多謝,都等寧寧回來拿主意。”桑原遠嘴上應着,笑容不達眼底。
人情債最難還,他傻了才要欠趙家的人情!
趙堅這一趟,除了新增一個謎團之外,沒有賣出人情,回去的路上頗有些喪氣。
回到家後,忍不住安排人去查桑家是怎麽跟泰奇公司攀上交情的。
桑原遠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心情大好,便提前把年終獎按照劉雪娥分的數目發了下去。
拿到錢的大毛和大為頗有些憤憤不平,分別私下找自家媳婦兒抱怨:“大哥說得好聽,最後年終獎也就發了這麽幾千塊!我還以為能發一萬呢!”
他們經手的訂單金額各自心裏有數,加上見了世面多少知道一些其他公司的情況,覺得麗寧這半年賺得盆滿缽滿,不該只發這麽點。
如今的何莉姿和劉雪娥可不再是之前圍着爐竈轉的主,對公司的流水比她們各自每天只會跑業務的丈夫清楚得多,各自脫口而出:
“你懂什麽?每個吹風機和影碟機的利潤有多少?知不知道成品之前報廢了多少樣品?那不是成本啊?還有你們請客戶吃吃喝喝那些錢,你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
看着自家老公認慫的樣子,兩人無不覺得痛快。
怼完之後,她們又循循善誘繼續教育:“咱們不能用打工的心态,桑總說了,大家都有股份,等公司以後做大做好了,躺着賺錢!所以能不能別這麽目光短淺?!”
尤其是劉雪娥,她怎麽都想不到,幾個月前還用“頭發長見識短”來罵她的丈夫,被她訓了之後居然一個字都不敢頂,還小心翼翼地給她倒水讓她消氣。
發完年終獎,麗寧公司開始進入年前的沖刺期,幾個跑業務的全部腳不沾地在外面跑,但劉雪娥反而閑了下來。
她按照桑原遠的想法和目标,把新一年的業務目标拆分到了每個業務經理身上,便算是忙完了年前的工作。
聽着辦公室消停下來,村支書和村長上門了。
“是不是最近忙完了?”他們對着桑原遠問,視線卻關注着劉雪娥。
桑原遠忙不疊請他們兩人坐下倒了茶,這才說:“還行,托二位的福,年前的活兒都安排好了。”
他所有的業務都離不開村裏的支持,對兩位村幹部一直敬重有加。
村長率先開口說:“你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我們找你有事就直說了。村裏年輕人就業情況一般,這個你也知道,所以呢,想着要是你發展得好,招人的話能不能考慮還是從村裏找?另外,外面都傳我們聯西村絨繡現在水漲船高,可……”
他看了一眼村支書,嘆了口氣說,“只有咱們自己知道,除了寧寧那手活出了名,可咱們村其他人的手藝,那就是不行嘛!所以想能不能讓雪娥把絨繡培訓給重新做起來?這樣,村裏的女同志也能多一份收入。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
這話他個人一點也不想說,但作為村長,他非說不可。
桑原遠看着表情尴尬的兩人,爽朗一笑:“你倆不用為難,我已經讓阿莉開始物色咱們村的年輕人了,剛開始要的人并不多,慢慢再加。至于絨繡的培訓,雪娥這裏時間能安排就行,我這裏始終有她一份收入!”
兩人心裏的石頭落地。
村支書老神在在地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說:“我就說,老桑一定沒問題的!”
于是,劉雪娥重操舊業,再一次開始教授絨繡。
這一回由村委會出面,沒擠在她家天井,而是轉移到了村委會寬敞的大會議室裏。
看了一下來的人多數是新面孔,劉雪娥便從繃繡架開始教。
就像她婆婆說的那樣,她雖然繡的東西一板一眼沒什麽特別,但基本功極其紮實,眼光也毒,教人再好不過。
但大部分人沒有桑寧的才華,卻有她好逸惡勞的毛病。
光這麽簡單的一步,她一個個檢查下來,還是有不少做得不行的。
她便一步一步再次拆解,教了又教。
很快,臺下就有了抱怨聲:
“不會吧,只是繃個繡架,這有什麽好多學的?”
“就是,快點開始教繡花吧,我們是來學繡花的!”
“我還以為會見到那個繡出十萬塊繡品的桑家女,沒想到是浪費時間!”
“……”
臺下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劉雪娥看着她們手裏繃得亂七八糟的繡布,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肯定會遇到困難和失望,但沒想到這麽快。
衆人見她不說話,便有人起身想走的:“算了算了,我還是回家找我奶奶問問怎麽繡。”
相似的場景劉雪娥不是第一次見。
那些人客客氣氣來,但發現所謂的針法不過這麽幾種,便一臉輕慢。
腦袋裏嗡嗡的,她忽然想起了桑寧随口說過的一句話,愛幹不幹,誰也沒求誰,免費的東西就是不落好。
劉雪娥一口氣抻着咽不下去。
她冷下臉,指着大禮堂的門口說:“不想學的請出去,下次也別來了。不管你們信不信,絨繡沒什麽奧秘,只要踏踏實實把基本功學透了,自然能繡出漂亮的東西,你們不都沖着寧寧來嗎?我告訴你們,人家能繡出十萬塊一幅的繡品,靠的不是基本功,靠的是腦子,可人家這麽好的腦子,比你們謙虛認真得多!今天這節課免費,但以後要上課,麻煩交錢!”
往常,劉雪娥婆媳總是無怨無悔地充當着村民的咨詢對象,別人來問,便無私地教,從沒想過這樣無私反而得不到珍惜和尊重。
每每碰到這種情況,心裏便堵得慌。
但現在,她想起桑寧便不想忍了。
她一番話說完,現場鴉雀無聲。
原本要走的人,這會兒站在那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劉雪娥看着這幅情景,眼眶濡濕——她說出來了,她終于說出來了,爽快!
她眼眶酸了酸,背過身去扶着繡架。
再轉過身來時,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剛剛教的內容,再次把繡布怎麽和繡架固定從頭到尾地演示了一遍。
同時不忘提醒:“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這裏演示,我強調一下,繡布繃不好,再好的繡技也白搭。”
那兩個裝腔準備走的人,聽到這裏飛快坐下。
會議室終于回歸安靜,剛剛帶頭挑事的人此刻看着劉雪娥也收起了輕慢。
劉雪娥繞行在禮堂裏,逐個檢查她們繃的情況。
外面很冷,但隔着窗戶能感受到陽光打在身上帶來的暖意。
室內很靜,但劉雪娥第一次聽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聲。
原來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是這樣的感覺,她想。
桑寧是她平生僅見人之中活得最為潇灑恣意的人,在和她接觸之前,她和其他人一樣認為,都是托了她爹媽的福。
打過交道才知道,那是因為桑寧自己有本事。
她能做到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是因為站得比別人高,看得比別人遠。
此時此刻,劉雪娥覺得,她找到了這種感覺。
至少在這間禮堂裏,她的手藝最好最紮實,就能叫人乖乖聽話坐下來學。
她又想起桑寧曾經渾不在意地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人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按照自己想法過才叫痛快。
對,痛快。
劉雪娥看着所有人靜心靜氣把繡布每一處妥帖繃在繡架上,滿意地點點頭,說:“好,下一步,我教你們分繡線,還有最基礎的針法。”
在這裏,她不再是大為家的媳婦,而是劉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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