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人心獸性

人心獸性

裴冬蓮攔不住人，又實在沒臉再跟他出去，只能摟着兒女在家焦心等待。

人是第三日才被送回來的，蓋着一張白布，倒是沒斷氣，只是面如死灰。

裴冬蓮掀開白布，驚呼一聲便癱在地上只會哭了。姚小壯看了看那白布下半截滲出來的血，他如今已有十三歲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幾乎咬碎了牙，可是當下也只能先把爹背到榻上，小心處理傷口。

姚芳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能跟着娘親一起哭。

家裏一團亂時，村民們忽然接踵而至。可惜，不是來幫忙的，而是逼着裴冬蓮再去一趟縣城。

縣老爺派人來傳了話，要裴冬蓮一步一跪地磕頭，去縣衙賠罪。如果照辦了，就可以免去他們村子兩成的賦稅，如果不聽話，明年整個武合村都要加收三成。

姚霄當然不允許，即便只吊着最後一口氣，還是扯着嗓子喊出來：“你們做夢！”

趕來的村民顯然是已經從差役口中得知了姚霄的遭遇，當下便有幾人涼涼地看了一眼他的下身，虛情假意地關心：“姚大哥，你說你犟着還有什麽用？還是顧好自己的身子吧，姚嫂子這是給全村人做貢獻，我們都會念她的好……”

話沒說完，就被姚小壯踢出門了。

村民們看着他壯碩的身形，到底沒硬來。只是一窩蜂都湧到了村長王保家中，要他拿個主意。

王保能怎麽辦？他不同意，村裏人便要他一個人承擔整個村子多出來的那三成賦稅；他同意，那便是把良心拿出來在地上踩。

可是自家大兒子已經被縣衙開革，丢了差事，大兒媳日日抱着孩子來家中哭鬧，說是受了姚家的拖累。

最終，王保還是默不作聲，自己躲起來了。

他這一默認，村裏人更是有恃無恐，當下就商議着實在不行就強搶，也要把人給縣太爺送去。

至于那日行一善的事，早就被他們抛在了腦後，反正這半年過去，他們身上再沒發生過異常，想來左家的那幾個死人，早都轉世投胎去了吧。

只是他們還沒商量出個計策，倒是姚小壯讓姚芳子來給他們送信，讓他們明日午後去姚家，親自簽了契書，保證會善待小壯他們兄妹二人，裴冬蓮就去縣衙賠罪。

姚芳子腫着眼睛，話都說不清楚了。村中人倒也沒起疑，不過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見着家中發生這些慘事，哭腫了眼不是很正常嗎？

倒還有幾個夫人剩了丁點的良心，給姚芳子抓了一把豆子。

姚芳子回去，看着房中那已被白布蓋嚴實的兩人，眼淚又流了下來：“哥，爹爹娘親怎麽還不醒？”

姚小壯沉默着，将姚芳子摟過來：“你記得哥的話，夜深了你就上山，翻過山頭去那邊的木房子等我。”

武合村南北環山，北面的山很小，村裏的孩子們經常翻過山頭去玩。姚小壯前幾年在那裏搭了個簡陋的小木屋，有時會帶着姚芳子過去玩。

他沒想到，自己十來歲的年紀，真的會經歷家破人亡。

姚霄本就受了重傷，縣衙的人又沒替他處理傷口，他只是挂心着家裏人，硬撐着一口氣被衙役們擡了回來。剛剛被村民們一刺激，喊出那一聲後沒多久就斷了氣，死前連眼睛都沒閉上。

裴冬蓮在他死後倒是止住了哭聲，異常平靜得讓他們兄妹二人去廚房燒水。

等燒好了一桶水，姚小壯費力地抱進來時，便看到已經吊了脖子的娘親。

人沒能救下來。

既然如此，其他人也別活了吧。

村民們第二日午後到了姚家，姚小壯引着他們進了屋，等人都進去了，便說去喊自己娘親。

可是他一出門，便把門關緊了。

等門外傳來落鎖的聲音，來的二十餘人這才慌了神。

他們拍着門大叫，可是沒叫幾聲便看到從門縫中湧入的煙。

“糟了！他要放火燒死我們！”

一群人急忙去撬窗子，可是這才發現兩面窗子都已經被木條釘死了。

等着濃煙漸上，村裏其他人發現異常，趕到姚家時卻發現大門已經從裏面頂住了，七八個壯漢上去撞了十幾下都紋絲不動。

他們急了便去翻牆，可是姚家的院牆極高，等幾人費勁地爬上去，卻是慘叫一聲紛紛跌了下來。

“牆上，牆上有東西！”

他們舉着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慘叫不已。

院中的慘叫聲卻漸漸弱了下來，許多人的家人就困在裏面，這下都慌得邊哭邊罵起來。

等王保帶着縣衙中的差役趕到時，那火已經燃了兩個多時辰。

村民在差役的幫助下撞開大門，砸了北屋的鎖，可是捂着口鼻沖進去後，又一個個咳嗽不止地退了出來。屋裏的濃煙嗆得人根本睜不開眼，而且屋裏什麽動靜也沒有，只怕那些人是兇多吉少了。

當下不少村民便直接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王保冷眼看着這些人，他們的家人都是平時最愛出頭占便宜的，這次也是村裏選出來到姚家鬧事的代表。

縣令收到這消息後手腳涼了一半，二十幾人葬身火海，姚家一家老小不知所蹤，這消息怕是根本壓不住了。

他當即就先派了大隊人馬各處尋找姚小壯和姚芳子的下落，畢竟有人曾親眼看到過姚芳子往北山上跑。

只要能抓到這兩人，把一切過錯往他們頭上一推，自己這個縣令的罪責便能減少大半。

可是一連四五天過去，姚小壯二人的影子都沒看到。這事情終究是傳了出去，縣令受了申斥，但是他花了上千兩黃金運作，舍去了半副身家，好歹是把烏紗帽保住了。

此事過後整整一年，就連整個武合村的人都以為姚小壯和姚芳子可能也已經葬身火海後時，縣太爺死了。

死在了自己夫人的床上。

“是你動的手？”

聽到這兒，宋玺元終于動容，看着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問道。

懷因點頭，笑容透出一股子恨意：“等通緝的布告撤下來後，我便去了縣裏的布莊當了個學徒。我不要工錢，又幫布莊招攬了許多女客，後來布莊的繡娘去縣令府上量尺寸時，便經常帶着我去幫忙。”

如何招攬的女客，如何取得了繡娘的信賴，懷因一筆帶過沒有再提。可是宋玺元看了看那雙毀容後已然撩人的狐貍眼，皺了皺眉。

“那個畜生不好哄，哄他夫人倒是容易。”

縣令夫人正是徐娘半老的年紀，風韻猶存卻擋不住自家老爺四處拈花惹草。她表面性格潑辣實在內心脆弱無比，懷因幾乎沒花多少功夫就成了她的裙下客。

當然這些過程，懷因是不會再告訴宋玺元的。

“那畜生死的極慘，他夫人中藥中的太深，随後也瘋了。”

“很快就有人查到了我這裏，不過我已經無所謂了，大仇得報，我只想死個痛快。”

宋玺元蹙眉看他：“姚芳子呢？”

懷因這才一顫，臉上那瘋狂的笑意徹底冷卻，深吸了一口氣後才回答：“死了，被老鼠藥毒死的。”

剛逃走那段時間，到處都在抓他們。姚小壯連要飯都不敢去，更別說找地方做工掙錢了。

他只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翻垃圾堆，去寺裏偷點吃的。

即使他兩三天只吃一口，剩下的都給了姚芳子，她也很快便餓得脫了形。

那天晚上他又去寺裏偷東西，姚芳子卻爬到街上，撿了人家藥耗子的餌便往嘴裏塞。他找到人時，人已經僵了。

縣令兩口子死的一點不冤，宋玺元覺得懷因有血性，沒做錯，可是那些被他招攬的女客和繡娘……

如今再說什麽都沒用了，宋玺元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把自己和左玉這些年的經歷簡單告訴他。

懷因扯出一個笑：“我就知道，她大難不死，肯定以後日子都能過好。”

“我過兩天也要往京中送信了，要不要把你的消息告訴她？”

“不要！”懷因趕緊拒絕，“你不要提我！我如今……心和身子都髒了，我沒臉去見她。”

說完這個，他又急忙轉移了話題：“你身邊那個，不是尋常人吧？”

宋玺元眼皮一跳，蘅華的身份他當然不會随意洩露，可是沒想到懷因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見宋玺元沒說話，懷因輕笑：“我去潭國做探子的時候，見過潭國的五皇子，和你身邊那個人，有些方面很像。”

宋玺元無可否認，皇子畢竟是天家貴胄，從小培養出的氣度，的确是尋常人怎樣也學不出來的。

懷因也沒再追問下去，而是推心置腹跟他說：“不管你當初答應了老皇帝什麽，他又給你做出了什麽承諾，你這抛開到手的功名就貿貿然離開，實在有點蠢。”

見他說得直白，宋玺元無奈而笑：“我哪裏有的選？你還真當皇帝會是真的跟我來商量，不過是好酒罰酒的區別罷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場談話，那人明明穿着一身尋常衣裳，迫人的目光卻像是化作實質，紮在他身上。

“宋玺元，你可願意為朕解憂？”

“如何解憂？”

“朕給你六年的時間，遍訪民間，探尋民意，将變法之策一一完善，确保施行之後真的利國利民。六年之後你若把事情辦成了，便回來參加會試與殿試，朕不但許你一個狀元，且許你直接以正五品中書舍人的身份入內閣。”

宋玺元當時就愣住了，中書舍人？

即便是高中狀元，那也只是在翰林院中慢慢熬着。

可中書舍人就不一樣了，聽起來只是五品，但卻負責起草诏書，甚至可以勸誡聖意。那是皇帝身邊真正的近臣，一向是資歷名望深厚的人才能擔當。

其實宋玺元并沒有想過一步登天的事情，當時雖然詫異，可是腦中還是在飛速想着是否有回旋的餘地。

直到皇帝又叫了一個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