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記憶孤島

雪兒便在這兒住下了。這西山在仹城城外,山裏有座寺廟,便是西山寺,寺裏只有幾個和尚,香火不旺。雪兒和來時一樣,不怎麽說話,姜伯道她腼腆,可沒料到她只要見了陸青,便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

陸青每隔三日便來一回,他進了屋,先是給雪兒把脈,然後又問姜伯這幾日的情況,比如:雪兒按不按時吃藥,有沒有不舒服等等。姜伯都一一作答。

這回雪兒卻沒等姜伯回答,便開口回道:“我吃了,每天都按時吃,身子好極了。”

陸青看向姜伯,見他點頭,方才道:“那便好,天氣冷,晚上多加些被子。”

雪兒問道:“陸青哥哥,你住在哪兒?遠不遠?”

陸青答道:“我住山上,不遠。”

“山上?那兒很冷吧……為什麽不跟姜伯住在這兒呢?”

“山上清靜。”陸青道,“我喜歡清靜。”

“清靜?”雪兒笑起來,“雪兒也喜歡清靜。陸青哥哥,你帶我去山上看看吧。”

“等你身體好了。”陸青笑道,“山上冷。你怕冷嗎?”

雪兒笑,“陸青哥哥不怕冷,雪兒也不怕。”

陸青笑着搖頭。

雪兒又道:“我得了什麽病。”

陸青道:“你沒生病。”

“那為什麽吃藥?”

陸青望着雪兒,道:“大冷天的,你在外面受寒久了,身子虛,得暖暖。”

“那什麽時候才能好?”雪兒眨着眼睛,流露出企盼的目光,她道,“雪兒不想吃藥,雪兒想跟陸青哥哥到山上去。”

陸青似是思量了片刻,方道:“過些日子吧,等天晴了再說。”

雪兒努嘴,不再言語。

陸青又道:“這馬上就要過年了,人們要到寺裏燒香,寺裏忙,姜伯自然也忙,不能時常看着你,你一個人可得按時吃藥。”

“我知道。”雪兒答道。

陸青笑道:“我再給你開幾味藥,配合着以前的吃,好得快些。”

雪兒不情願地點頭。

果如陸青所言,臨近過年,寺裏忙活了起來,姜伯的活也多了不少,多是要為新年置辦。雪兒一個人在姜伯的屋子裏,百無聊賴,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連藥也忘了吃。她不敢告訴姜伯,只是每天下定決心第二天一定早起吃藥,可一睜眼,又常常會過了午時。她感到身體愈發疲乏,漸漸地連起身也變得困難。

一夜,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一片昏暗,什麽都看不清,只有一個青色的背影在忽明忽暗的天空下漸行漸遠,她急了,連聲喚喚道:“陸青哥哥。”

雪兒猛得睜開眼睛,正看見陸青的眉眼。她感到臂上一陣酸麻,垂眼看去,只見陸青正在她的臂上施針,銀針侵入她的血肉,帶來一份奇異的重量,壓在她的臂上。

雪兒靜靜地注視着陸青,只見他一向溫和的眉眼變得嚴肅起來,她心底莫名的慌亂起來,怯聲喚道:“陸青哥哥。”

陸青皺起眉頭,問道:“你有多久沒吃藥了?”

雪兒不敢隐瞞,答道:“不記得了。前些日子,一日只吃一回。”

“為什麽?”

“總是睡過了頭,便忘記了。”雪兒望着陸青,心裏一陣委屈,道,“陸青哥哥,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貪睡了,一定按時吃藥。”

陸青的眉頭舒展開來,道:“我沒怪你,是我的疏忽。”他收起剩餘的銀針,道,“你不是想跟我到山上去嗎?明日我便帶你上去。”

“真的嗎?”雪兒激動地笑起來。

“嗯。”陸青點頭,“姜伯年紀大了,又忙,管不了你,我不能總麻煩他老人家。”

雪兒終于來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山頂,從山上向下望去,坐落在山腳的西山寺顯得格外渺小,她遠遠望去,望見仹城被雪覆蓋的街道,又望見萬吉樓門前随風飄舞的紅燈籠,心裏忽而泛起淡淡的失落。

陸青所居之處是一間茅草屋,從外到內都十分簡陋,較之姜伯住處更甚。這茅草屋孤零零的伫立在山頂,任憑狂風暴雪,也傲立不倒。

陸青從門外搬來一個暖爐,置于雪兒房內,他見爐火不旺,便又特意加了兩塊炭。

雪兒從床上坐起來,問道:“陸青哥哥,我得了什麽病?”

陸青道:“你沒生病。”

雪兒不信,再問:“我得了什麽病?”

“你沒生病。”陸青依舊平靜地答道,他将暖爐墊高,沉默半晌,又道,“你中了毒。”

雪兒不說話了,她又乖乖地躺回床上,睜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陸青站起身,走到雪兒身邊,俯身望着她,問道:“你害怕嗎?”

雪兒不答,她的眼睛裏閃爍着迷蒙的光,“我不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沒有記憶,便是沒有過去;沒有過去,也無從談未來。我不知道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我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還有人愛我,思念我,我走了,是不是有人尋找我;我不知道我死了,是不是有人會為我難過……”

“你不會死的。”陸青道,他的語氣顯得格外堅定。

“陸青哥哥。”雪兒側過臉望向他,道,“你知道沒有記憶的感覺嗎?”

“我知道。”陸青答道。

“你知道?”雪兒疑道,“你如何知道?”

“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是沒有記憶的人。”陸青道,他的目光平靜如水。

雪兒坐起了身子,似乎要聽他講述他的故事,但他卻并不打算講下去。

陸青露出一抹微笑,截斷雪兒即将出口的問話,他道:“沒有記憶,既是一件痛苦的事,也可以成為一件幸福的事。”

“為什麽幸福?”雪兒問道。

“以後,你便明白了。”陸青道,他口中的幸福令人神往。

“陸青哥哥,那我中了什麽毒?”雪兒又問。

“是一種苗疆的蠱毒。”陸青道。

“我會死嗎?”雪兒問,她的聲音裏沒有恐懼,甚至沒有絲毫的感情。

“不會。”陸青的回答依然篤定。

“是因為你嗎?陸青哥哥,你會救我的。”

“是,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雪兒雖說不再問,但心裏依舊有擋不住的好奇。

陸青常一個人坐在外屋一面煎藥,一面研究醫術。雪兒隔着一扇門問他:“這藥,我得吃到什麽時候?”

“看你的身體恢複得如何。” 陸青道。

“那……到底要到什麽時候?”雪兒拉長了聲音。

“到春天吧,雪化了,我再去采一種草藥,你吃了便能好。”

“那我要一直待在這屋裏嗎?”

“怎麽,你不喜歡這兒?”

“不,我喜歡。”雪兒把手放在暖爐上取暖,“我也想到外面看看。”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從前的事,你便可以離開這裏,回到你的家鄉去,回到你的親人身邊。”陸青道。

雪兒聽罷,心中泛起傷感,道:“我不想想起,更不想離開。”

“你不想念你的親人嗎?還有你的故鄉,那裏一定比這兒美多了。”

“那我如果回去,陸青哥哥會陪着我嗎?”

“我便不去了,我這個人,不适合遠行。再說,我也喜歡這兒,這山上清靜。”他每回說起清靜,聲音裏都仿佛帶着一絲柔和的清風。

雪兒這才想起陸青的腿疾,她道:“雪兒也喜歡清靜。”她隔着門縫依稀看見陸青單薄的背影,他一手托着醫書,一手舉着扇子,不時地扇着藥壺下的爐火。

不時,雪兒便聞見一股濃郁的藥味從門縫裏傳來,熏得她一陣作嘔。她擡起頭,便看見陸青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一跛一拐地走了進來。

雪兒在桌前坐下,陸青在對面放下碗,吹了吹熱氣,便推到雪兒面前,示意她喝下。

雪兒托着腮,被面前縷縷上升的熱氣熏濕了眼睛,她道:“陸青哥哥,給我講講你過去的事罷。”

“我不是說過,我也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嗎?”陸青道。

“在遇見雪兒以前的過去。”雪兒道,“我想聽。”

“你先把藥喝了。”陸青道。

“陸青哥哥,你答應了。”雪兒歡喜地眨着眼睛,“不許反悔。”

陸青無奈地搖頭,笑道:“好,我絕不反悔。”

雪兒懷着一種甜蜜的心情喝下了面前這碗苦澀的湯藥。

陸青收拾起藥碗,雪兒趴在門上看他,道:“陸青哥哥,外面冷嗎?”

“不冷。”陸青答道。

“那我可以出來嗎?”雪兒問道,她在這屋子裏呆的久了,自然煩悶。

“不行。”陸青回頭,道,“你不行,你身上的毒尚未全清。”

“可我總待在屋裏,又悶又熱。”雪兒道。

“你所中之毒毒性偏寒,所以不能受冷,感覺熱,是好事。”陸青道。他說着,便拿起手杖往屋裏走來。

雪兒扶着陸青坐下,将他的手杖靠在牆邊,又順手為暖爐添了炭火。

陸青問:“暖和嗎?”

“暖和。”雪兒道,“是太暖和了,我現在呀,總想躲它遠遠的。”

“那可不行。”陸青道,“你喝的藥也屬溫性,要想祛除你體內的寒氣,從裏到外都得暖和。”

“我怎麽會中毒呢?還是苗疆的毒……”雪兒黯然道,她思索片刻,忽兒擡頭道,“陸青哥哥,你說我會是苗疆的人嗎?”未等陸青作答,她便又道,“我才不會是苗人呢,要不怎麽會中他們的毒?那苗人指不定是我的仇人呢。”

“這些事兒,終有一天你會想起的。”陸青道。

“唉,我有時候想知道過去的事兒,有時候又怕知道。”雪兒微微蹙眉,“陸青哥哥,你呢?”

陸青微微一笑,陷入回憶:“十年前,我從夢中醒來,發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從哪裏來,就像你一樣。那時候我睜開眼睛第一眼見到的人便是雲空大師,他是西山寺的前任住持,四年前,已經圓寂了。”說到此處,陸青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傷感,“雲空大師告訴我,我是他的一個俗家弟子,有一日上山采藥,不慎跌落山崖,失去了記憶,他告訴我從前的名字,他說我叫陸青。”

“那你的腿……”雪兒道,“是那時落下的嗎?”

陸青點頭,又道:“其實我并不相信,我問過他,他卻總是一樣的回答。”

“你為什麽不相信呢?”雪兒問道。

“記憶這東西,即便抹去,也總會留下一絲痕跡。”陸青笑道,“這痕跡,可以算一種感覺,一種對過去的懷疑。”

“那你知道你真正的過去嗎?”

“不知道。”陸青道,“漸漸地,便也不想知道了。”

“為什麽?”

“因為我滿足于當下的生活,與世無争,清靜自如,又何必去破壞這份安寧?”陸青淡然答道。

雪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擡眼望着陸青,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陸青見着她的模樣,忍俊不禁,道:“笑什麽?”

“我懂了。”雪兒笑道。“陸青哥哥,我也要像你一樣,過這種安安靜靜,與世無争的日子。”

陸青笑了,是那種沒有緣由的,突如其來的,開懷的笑。

這冬天太漫長了,雪兒呆在這件山頂的茅草屋裏,日日重複着一樣的生活。她喜歡隔着一扇門與正在煎藥的陸青聊天,亦喜歡看着陸青為她針灸時那認真的模樣,她享受着這重複的安寧與快樂,唱着那支留在她記憶裏的歌曲。

陸青曾問:“這首歌唱的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雪兒道,她望着窗外飄浮的白雲,笑道,“我想,那大概是我故鄉的歌謠吧。”

“你想念你的故鄉嗎?”

“想,又不想。”雪兒道,“那畢竟是個陌生的地方。”

陸青沉默了,他第一次見到雪兒這副迷茫之中含着憂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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